江南商貿發達,民間因為財貨產生的糾紛眾多,而且朝廷對商貿管制不嚴,這年頭在外行商的沒幾個老實人,許多半違法的糾紛不好交到明面上,大多在私底下棍棒解決。
由此興起了打行這個團體職業,顧名思義就是專門替人打架做打手的。
打起架來人多勢眾當然好,但是大規模械鬥官府必然要管,因此打行挑頭的必須要有功名在身,這樣上了公堂也不怕。顯然舉人老爺是不可能入行的,於是秀才們就成了打行領袖。
打架的時候,一般的打手不敢打秀才,否則要吃官司,秀才打秀才最為公平,所以打架的時候形成了奇特的戰法,一群人搖旗呐喊,秀才們赤膊上陣決個勝負。
李四有聽完來由,大開眼界。江楓雙手端起一杯酒,說道:
“今日前輩您當街接住那小娘子,武功之高遠遠在我之上,請前輩收我為徒。”
李四有看他年齡隻比自己略小,有心拒絕,言道:
“你不是已經在丹霞山拜過師嗎?”
江楓苦著臉道:“那群道士壓根就不肯教真本事,收了我的錢隨意糊弄我,他們不配做我師父。”
李四有問他都學了些啥,他說道士們讓他狠扎了三年馬步,當即在飯廳裡擺開架勢扎馬,李四有看過後說:
“道長們沒騙你,你學的是真功夫,跟我學的馬步一模一樣。”
江楓不信,他說:“劍法呢?他們沒教我幾招,我想偷學都學不到。”
兩人正在說話,有家丁進來遞上一個厚厚的信封,打開一看是票號的銀票,揚州這裡銀子太多,動輒一萬兩起步,民間流行使用銀票。
江楓數出一千兩遞給李四有,李四有接過銀票說道:
“既然你喜歡使劍,我收了你的好處,就送你一把劍。”
隨手將帶著的寶劍給他。
江楓原本不以為意,待抽出寶劍後一彈,臉上變色,又取出一枚銅錢拋在空中一劍斬去,銅錢在半空被直接劈成兩瓣。他鄭重其事道:
“竟然是‘玉泉三百煉’,此劍難得,堪稱神劍。”
“隨身佩劍爾。”
江楓聽說是佩劍,想必是心愛之物,他不好意思收卻又心裡癢癢,捏住劍不放手,口中道:
“這是前輩佩劍,怎麽好意思......”
李四有心說:我雖然不用劍,這劍隨身帶了一個月,勉強算佩劍也說的過去。他淡然道:
“讓你收你就收下。”
江楓大為感動,言道:“如此神劍,前輩隨手贈我,可見前輩武功之高早已不依賴神兵利器。還未請教前輩您江湖字號。”
“塞北人屠。”
最近在江南遊歷,李四有深深覺得這世道就是個大染缸,自己陷入其中渾身無力,他心情鬱鬱也懶得遮掩,隨口爆出這個難聽的外號。
旁邊的家丁在等江楓收錢後給他回執,聽到那四個字,啊得一聲驚呼出口。
江楓沒離開過江南不知道這四個字的深淺,這家丁卻居然知道。李四有冷目掃過,家丁額頭冒汗,口中糯糯道:
“不知是李先生在此,小的怠慢了。小的山西人,跟著東家一起來的揚州。過年回老家的時候家裡人提起過您的名字。”
塞北人屠就塞北人屠吧。總算沒人叫他‘小君子劍’。
李四有現在也躺平了,他打個眼色讓那家丁趕緊滾蛋。家丁收了回執逃也似的走掉。江楓見此覺得不尋常,卻又不敢問。片刻之後,鹽商親自過來,操著山西口音道:
“李先生在塞外威名遠揚。在下祖地山西平遙,邊關父老受過您恩惠,早前不知,怠慢了。”
說完深深施一禮。
李四有坐在椅上不回禮,冷冷言道:
“沒瞧出你有多感激。你們鹽商在邊關鑽‘中開法’的空子,也沒見你有多愛惜家鄉父老。”
鹽商窘迫不能言。
出口了惡氣,李四有道:
“你拿四百兩,我給你寫四個字。”
鹽商趕緊掏銀票。
李四有道:“現銀。”
鹽商吩咐家丁出門取銀子。
李四有當即在飯廳鋪開紙筆寫下四個大字:塞北人屠。
待墨跡乾掉,鹽商小心翼翼拿出去準備裱起來。江楓追出門道:
“還是給我吧,那位可是我剛認的師父。”
鹽商不樂意,兩人爭執,就聽飯廳裡面傳出話語:
“江楓,我啥時候認你這徒弟了?你還給人家,我再給你寫一張。”
“好呢師父,聽您的。”
這下可被江楓賴上了,轉念一想,江楓人品還行,這江南之地似乎有些可以動的地方......
回頭喝了江楓的拜師茶,李四有道:
“你最多算個記名弟子,我是不會管你的。明白告訴你,丹霞山的道長教你的都是真傳,真傳就三樣,一個是扎馬,一個是基本的內功呼吸法,一個是那幾招基本劍法。你日後勤加練習,自然會成為真正的高手。”
“賣油翁讀過沒?”
“不知道。”
李四有無語,這大明朝的讀書人為了科舉就是死讀四書五經,你一個秀才連歐陽修的名篇都不知道。
他攤開紙寫四個字:唯手熟爾。
然而江楓不樂意,非要他再寫‘塞北人屠’那四個字。
瞧他意思準備以後掛出去在江湖上吹噓。吹就吹吧,李四有給他布置任務:把打行發展起來搞成江南第一,而後設法控制江南海貿。如果碰到打不過的,可以先報他的名號。
寫那四個字本來就是給他狐假虎威的。
江楓不清楚那四個字的份量,有點不相信。李四有乾脆放開了吹牛:
“為師自稱一句武功天下第一也不過分,聽明白了嗎?”
“天下第一不是東方不敗嗎?”
“我不怕東方不敗。”
江楓這下真被嚇住了,之前以為這個便宜師父可能很厲害,沒想到居然這麽厲害,發達了。
李四有給他交代怎麽跟洪興社出海的人聯系,在揚州多待了兩天,此時大運河上結冰還未完全化開,他走陸路沿著運河一路北上。
江楓送他到十裡之外,他拿出之前的一千兩銀票並三百兩現銀交給江楓,自己隻留了一百兩。吩咐江楓:
“錢給你,盡力發展打行,完不成為師的任務,你這個徒弟就不用做了。”
這可真是一對便宜師徒,江楓含淚收下銀子,揮手送別。
正是倒春寒的時候,李四有心情如寒風一樣,不是冷,而是無力改變這世道的絕望,比他出塞的時候壓抑本性肆意殺戮更加無力的絕望。
他忍不住在這四下無人的曠野中縱聲長歌:
恨不能長嘯九天,
道不盡心殤無言。
日月星辰恆在,
誰來換了這人間?
誰為我沐風櫛雨?
誰為我砥礪在前?
誰為我衣食父母?
我為誰倚天拔劍?
歌聲若嘶吼,聲震四野。便宜徒弟江楓離得遠遠的聽不明白他吼的關中腔,隻覺得這個便宜師傅喊得夠響,果然是武功蓋世。
沿運河北上兩淮又是別樣放光,沿途碰到些逃春荒的,一問,不少是鳳陽的。
當地有諺語歌謠:
說鳳陽,道鳳陽,鳳陽本是個好地方,自從出了個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
李四有知道這段。三百年前兩宋之交,北宋杜充扒開黃河大堤企圖阻擋金兵,沒淹死幾個金人,黃河從此改道。
改道前兩淮本是富裕之地,黃河南行奪淮入海,巨量泥沙灌入,淮河就完蛋了,幾乎每隔幾年就發大水,兩淮膏腴之地半毀。
朱皇帝的老家早早兩百年前成為了逃荒起源地,這口黑鍋蓋不到他頭上。但誰讓他是鳳陽人呢,鄉親們抱怨:淮西子弟替他老朱家打下大明江山,家鄉窮成這個樣子,情何以堪。
鳳陽現在是個窮地方,不窮哪來的這麽多人造反打江山呢。 一飲一啄,自有道理在。
他站在黃淮交匯口,望著滾滾大河之水帶著觸目驚心的泥沙匯入一半清水的淮河,惆悵良久。逃荒的百姓見慣了不在乎,看他衣著整齊,一群人圍上前跟他討飯。
他心中不忍,帶著這些百姓找到運河邊上一處屯糧的地方,出示自己舉人身份,隻留下二十兩,花了八十兩銀子買了些糧食散給逃荒的百姓。
百姓們接過分到討飯袋裡的那麽少少一點糧食,跪下來給他磕頭,有個蓬頭垢面的婦人拉住身邊瘦弱的女兒也給他跪下,小姑娘赤著腳,手腳上許多凍瘡,柔柔的聲音說謝謝老爺。
他雙手顫抖,面容扭曲咬緊牙關。
他不敢去扶,勉強分完了糧食轉身就走。頭也不回直到走出很遠,在野地無人處,他緊緊握住拳頭,站在原地竭力不讓眼淚流出來。
“予本淮右布衣,天下於我何加焉?”
朱皇帝的話說得很漂亮,僅此而已。那麽這天下到底應該為了誰?
為了誰?
他一遍遍地問自己。
識海深處那個陽光明媚的少年又在輕輕哼唱,他一無所知,只是在這倒春寒的冷風裡一直往北走。現在他快沒錢了,不敢住店,吃冷饅頭喝冷水,晚上找避風處露宿。
沒想到在一處破廟裡被個叫花子嫌棄了,怪他搶了自己地盤。那叫花子說:
“幫主沒教過你規矩嗎?你新來的嗎,別撈過界。”
他冷眼一掃那個叫花子,強忍住一拳捶過去的衝動,問道:
“丐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