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沿著黑暗的街道一直走,此時也豁出去了。不就是被宵禁的巡城兵卒抓起來嗎,老子已經不在乎了,抓起來正好有地方睡覺還得給老子管飯,不信你們敢虐待我這個舉人。
大步而行,一路黑漆漆的,這些衙門都睡覺了。他好不容易發現遠處唯一一處官衙亮著燈火,心一橫,不用你們抓,老子自己進去。
抓起門環,砰砰砰使勁敲門。
裡面的反應挺快,怒喝一聲:
“誰在作死?”
咣當一聲門從裡面打開,兩個凶神惡煞的漢子提著刀衝出來。
李四有退後兩步,微笑道:
“兩位晚上好,我來投宿。”
敢來這裡投宿,此人莫非是個傻子?兩人對視一眼,陰森森道:
“活膩了嗎?知道這是啥地方嗎?”
“不知道。”
“錦衣衛指揮使衙門。是不是想進詔獄住幾天?”
李四有大喜,喊道:
“別動手,自己人!”
他掏出那塊截留的錦衣衛客卿腰牌一亮。那兩人驗過後臉色放緩,但眼前這人不過是個客卿,連編制都沒有的玩意兒,沒太放在心上,正要打著官腔繼續盤問。
遠處傳來腳步聲,有人從黑暗的街道上快步跑過來,李四有眼尖,認出這人居然是剛才狀元樓的小廝。
隨即恍然:狀元樓這麽顯眼的地方,錦衣衛埋幾個暗樁在情理之中。
那小廝跑到門口,燈火中也認出了李四有。他顧不得疑慮,一指李四有,對那兩人言道:
“出大事了,就是眼前這位趕考的舉子,他今晚在狀元樓寫了首詩詞。”
“寫首詩有啥?莫非是反詩?”
“那倒沒有。”小廝搖頭道:
“詞裡邊牽扯太祖高皇帝。”
兩人握緊刀柄,盯住李四有。
小廝慌忙道:“此人在詞裡罵了樓裡的舉子,還說錦衣衛要興大獄,搞剝皮實草!”
兩人倒吸口涼氣,腦子裡恍惚了一下。
這可真是大事!
兩人拉了他們進門。
小廝說馬上要趕回去免得掌櫃的懷疑,他掏出一張紙遞過去,急匆匆又往回跑。錦衣衛收了那張紙,關上門,一人拿去給值班的上官,一人帶李四有先去門房坐下,寸步不離地看牢他。
不久後有人來吩咐,安排這位李舉人兼錦衣衛客卿好生休息,明日再議。
畢竟舉人兼任錦衣衛的,大明開國以來少之又少,這可是個寶貝,先好生侍候著。
第二天,李四有早早起床,扎完馬步洗過冷水澡,優哉遊哉在衙門各處轉圈,身後幾步外有個錦衣衛一直跟著他。
天色已大亮,有個中年人穿著一身嶄新的飛魚服意氣風發地來衙門點卯。李四有樂了,這不是趙千乘嗎?
趙千乘突然看見李四有出現在眼前,一愣,揉揉眼不敢相信。李四有道:
“許久不見,老趙,不認識我了?”
“你怎麽在這?”
“為啥不能在,我也是錦衣衛。”
你是個錘子的錦衣衛!趙千乘想罵娘,老子好不容易熬出頭回到京城,特麽的走到哪裡都能看見這貨,真是心塞。又一想,他這錦衣衛身份還是自己給弄出來的,悔不當初啊。
李四有舊友相逢,如同他鄉遇到親人。趙千乘強顏歡笑,內心安慰自己:這貨肯定中不了進士,趕緊給安排個小官滾蛋吧。
然而大明皇帝已經被驚動了。
夜間宮門落鎖隔絕內外,早上宮門剛打開,有一白袍番子闖入門來,隨後一個穿蟒袍的太監直入后宮面稟皇帝。
成化皇帝很久前已經不開早朝,他剛起床,接過太監呈上來的條陳細讀,久久不說話。
末了將條陳收入懷中,說了三個字:
“錦衣衛。”
另有貼身太監清楚皇帝的意思,派人出宮去召錦衣衛指揮使入宮面聖。指揮使面目蒼老,他誠惶誠恐跪拜過皇帝,只見皇帝掏出條陳扔地上。
他撿起來一看,汗出如漿,連忙道:
“臣昨日半夜也收到消息,此乃狂生,要不要......”
偷偷抬頭打量皇帝臉色,上意難測,看不出喜怒。心想:應該昨晚就將那狂生抓入大牢,今日一早趕來匯報。人老了,遲鈍了,沒想到事情這麽大,不會牽連到錦衣衛吧?
片刻後,皇帝開口說了兩個字,貼身太監附耳過來仔細聽他慢慢說話。而後太監高聲道:
“聖上口諭,你這指揮使別當了,後續交接安排一下,回家榮養吧。“
指揮使腦袋裡嗡得一響,完蛋,自己還是手不夠狠,此刻悔之晚矣。
他哆嗦著正要叩拜謝恩,太監又道:
“趙千乘忠心為國,勇於舉薦良才,可以接任錦衣衛指揮使。”
他這才明白自己搞錯了方向,皇帝看來要重振錦衣衛,好事啊,可跟自己沒關系了!
趙千乘還不知道他已連升兩級,加上剛剛才升的官,這是連升三級。
大明錦衣衛為皇帝家臣,升遷無須經過朝議皇帝發話即可,他就這樣一步登天了。但此刻他卻內心酸楚,有心想離開,被李四有這貨扯住他問東問西,又拉不下臉來訓斥。
正在苦惱之中,宮中飛報,接著有太監來宣旨:從今往後,他趙千乘就是錦衣衛指揮使了。
他如同醉酒,許久才醒過味來。
衙門裡天降巨雷,一眾錦衣衛聞旨炸開了鍋,紛紛向他道喜,李四有嘻嘻哈哈也道喜:
“老趙,升官了啊。以後可要多多照顧小弟我。”
“托你的福,也祝你金榜題名。”
趙千乘陰陽怪氣的回答。
他不想看到這貨,還不快滾!
但他不知道,李四有要是真滾蛋了,他也當不上這指揮使的官。
傳旨太監拉住趙千乘密語許久,趙千乘抬頭看看遠處的李四有,點點頭。
三月初二,京師風雲突變。
許多街頭巷尾的閑人都在傳揚昨夜狀元樓的故事;茶館裡的說書先生現場編出段子來,將那一幕說得天花亂墜,茶客們滿堂叫好;其他的各處酒樓客棧也在傳,同行是冤家,狀元樓樹大招風,乘著這個好時機趕緊踩一腳。
這事簡直比故事裡的故事更離譜,話本裡動不動就是‘萬人敵’,可哪有真砍死一萬人的?一個‘人屠’還能中舉,還膽子肥到敢當眾寫太祖高皇帝。
這是人嗎?
京城的閑人跑到狀元樓想親眼看看傳說中的壁上詩詞。
狀元樓住的舉子們不敢出門,關在客房內一心隻讀聖賢書。
人潮洶湧,掌櫃的攔都攔不住。人群擠上樓去,卻見幾個酒樓小廝手持棍棒守在牆壁前,那面白牆居然被幾層細密的紗巾遮擋的嚴嚴實實。
眾人雖然沒看到,卻勝似看到了。這事看來不是瞎編的故事,八、九不離十!
中午時,半個城在傳。傍晚時分,全城都傳開了,更有些不知道哪來的人,將那一闕“念奴嬌”在各處街頭巷尾張貼。
各處衙門不管。
巡城禦史中午去請示上官,上邊就一句話:知道了。
聽故事的人毀譽參半。
有人說殺戮太過,非人哉;有人說殺韃子殺得好;也有人提起當年剝皮實草的盛況,心向往之;更有大頭巾們拚命反駁怒罵這人屠:屠了韃子不夠,還想著屠官兒。此人必須死!
然而新鮮出爐的錦衣衛指揮使趙千乘在暗中奉旨操盤。宣揚的重點不在於屠戮過萬,重點在那些自塞外救回來的三四千漢人。
傳說中被李四有救回來的還有個美女,此女天香國色,琴棋書畫無一不精,堪比漢之蔡文姬。
可憐她一個弱女子零落胡塵數載,歷經曲折終於南歸,其中心酸可謂是:
遺民淚盡胡塵裡,南望王師又一年。
好一出大明朝的文姬歸漢!
輿論徹底翻轉。
眾多青樓女子聞之落淚,對著身邊詆毀李四有的大頭巾怒目,有脾氣暴的抄起枕頭扔過去,口中嬌斥:
“李先生孤身出塞救回那麽多人還有那個可憐的女子,據說他沒拿過朝廷一文賞錢,考個舉人還連考三次,朝廷待他何其薄也。“
又有女子插話:
“人家李先生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情操何等高尚,為何還要詆毀他!”
群雌粥粥,大頭巾不得不退。
李四有不知道自己出名了,他現在比京師青樓的頭牌更紅,紅起來如此簡單,比他練習八股文‘黃金三句’撞大運中舉容易多了。
他在錦衣衛衙門裡好吃好喝,錦衣衛發動京師裡上上下下加上外圍所有人手,替他這位大爺使勁吹捧揚名,他卻完全不知道,問老趙:
“你陪著我幹啥?沒事乾麽?”
趙千乘百感交集不想說話。心中罵道:
你知道嗎?你是立下了功勞,但是這功勞裡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我這般辛苦為誰忙?
還有皇帝到底是怎麽想的,頭疼。
新官上任,如履薄冰,如臨深淵。
然而這貨應該是覺得趙千乘閑得慌,忽發奇想讓他幫忙給家裡帶信告個平安,如此公器私用,居然也答應了。
當天晚上,趙千乘被連夜召入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