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千乘頭一回面聖,不敢說話。成化皇帝也不說話,貼身太監站在皇帝身後說道:
“有件事交代萬閣老,華陰舉子李四有此次必須中進士。西廠和錦衣衛配合行事,不得出意外。”
如此公然在會試中舞弊,首輔萬安沒有反對,口稱遵旨。而後三人告退。
趙千乘匆匆而來,聽了一句話,又匆匆而去。出了宮門後,三人分道離開。太監汪直朝他笑笑說:
“趙指揮使,我西廠成立不久人手不夠,以後奉旨辦事希望你們錦衣衛多加配合。”
趙千乘哼一聲,不答話直接走了。
汪直身邊有個小太監說:
“這姓趙的不識抬舉。”
汪直道:“錦衣衛要聽東廠的,東廠要聽我西廠的,本督辦事百無禁忌只聽聖上的,只要這姓趙的對聖上忠心就成。”
趙千乘離開京城已有七八年之久,新官上任許多事情不明底細,依仗的心腹馬連良遠在華陰縣,身邊一時間無人可用。
他靈機一動,不回家去了衙門,拉了李四有,又拉了幾個晚上當值的本地人,想探問些內情。
這幾人將知道的和盤托出。
最近二十幾年京城形勢變幻莫測,皇帝換了三個,成化皇帝登基後形勢漸漸平穩,但三年前又換了太子,一年前創立西廠,京城各方勢力不敢輕易站隊。
而且據說皇帝未登基前,幾乎有性命之憂,小時候在冷宮中擔驚受怕,養成了口吃的毛病。
登基之初,還不時上朝,但自從某次被朝臣當面頂撞,聖上口中諾諾不能說出反對之言,氣急之下便極少上朝,隻召心腹臣子入宮吩咐事宜。
大臣萬安善於揣摩上意,成化十三年,乘機趕走了前首輔商輅,當上了新首輔。
他當首輔後,除了聽皇帝的話辦事,其它啥也不做,由此深得皇帝信任。
一些重臣仿效他,也有些以為皇帝辦事必須跟朝臣商議,瞧不慣這些人唯命是從,於是編出段子譏諷當朝重臣:
紙糊三閣老,泥塑六尚書。
李四有聽到這裡,覺得成化皇帝很有手腕。
大多數儒生們總想著那橫渠三句,覺得自己的看法總是對的,皇帝不聽他們的就是昏君。
皇帝這一招不上朝居然弄得這些人束手無策,可見當皇帝的要想按照自己的想法來,必須跟朝臣撕破臉。
看來這西廠的成立也是大有深意,應該是一把用來對付文官的刀。
這皇帝是個明君,他暗自讚歎。
說起西廠提督太監汪直,這幾個錦衣衛面露畏懼,有人說:
“去年首輔商輅罷官回家,明著是萬安弄的,其實是這商輅一心彈劾汪直,想把西廠廢掉,最後還是汪直贏了。去年正月設立西廠,四月被商輅彈劾廢掉,六月西廠複立,商輅罷官。”
聽到這,李四有明悟:這不是汪直贏了,是成化皇帝贏了。對付文官的刀已經出鞘,皇帝後邊有大動作。
又有人說:“按照平常的慣例,我們錦衣衛歸東廠管轄,現在汪直聖眷正隆,東廠也要聽他的。指揮使您遇到汪直可要小心。”
趙千乘面色難看。
“放屁!”
李四有毫不客氣罵了一句,勸誡趙千乘道:
“錦衣衛直屬皇帝,哪一條寫著錦衣衛要聽東廠的?前邊的幾個廢物指揮使拉出了臭屎,老趙你得來擦這個屁股。你聽我的準沒錯,但凡不是個糊塗皇帝,能容得下有人一手遮天嗎?”
“你只須聽皇帝的話。沒有聖旨,東廠西廠不管誰來,不用理會他們。”
這話明面上很有道理,幾個錦衣衛被罵不敢回嘴。沒人喜歡被太監們騎在頭上,就怕這位趙指揮使頂不住汪直。
趙千乘聽了他的話,眼中精光一閃。
李四有見他緩緩點頭,又趁熱打鐵道:
“你既然忠心為國這才升的官,不如乾脆做個徹底的帝黨。但凡汪直有要求,你就跟他要聖旨,就這麽簡單。”
趙千乘重重點頭。
計議已定。趙千乘口風很嚴,沒提皇帝內定中進士的事。後續幾天,錦衣衛繼續替李四有揚名,這應該是皇帝環環相套的計劃。
李四有一無所知,他也不溫書備考,每天賴在錦衣衛衙門吃喝不愁,只等應付完考試滾蛋回家。
三月初九,會試開始。
三月十五,三場考試完畢。他收拾行裝跟趙千乘告別,趙千乘道:
“說不準你就考中了呢?”
“我在京城的名聲臭大街,考不中的。當初你在西安府給我鬧了那麽一出,卡了我兩次;現在我自個在京城鬧了這麽一出,這輩子是沒指望考上了。後會無期,我走了。”
趙千乘隻好把他拉到僻靜處,告訴他:皇帝內定你考上。
這回輪到李四有傻眼了。
幾日後放榜,他果然中了,是榜尾最後一名。他在衙門裡聽到錦衣衛來報喜,心道這些文官還是心有怨氣,你們就不會給我弄個中不溜的名次,非要最後一名這麽顯眼嗎?
這個名次果然在外邊引起了巨大轟動。
所有人都在喊作弊。
落榜的舉子不服:一個人屠有何本事考中進士?必然作弊了!
京城的平頭百姓也不服:李先生如此人才怎麽可能只是最後一名?肯定是大頭巾們在打壓他!
有舉子發起公議,千把號落榜舉子浩浩蕩蕩開赴城中文廟,請出孔夫子的牌位,舉著這牌位要去宮門前伏闕請願。
走到半路被一群京城百姓攔住了。
舉子們大呼,為何攔路?
百姓言道:這裡是大街,我想怎麽走路就怎麽走路,你們為何擋住我們?
雙方對峙,不時有爛菜葉子扔到舉子們的頭上。有人陰陽怪氣地喊:
“自己沒本事考上,還特麽的有臉說人家最後一名作弊。書都讀到狗肚子裡了!”
落榜舉子們被擊中要害,心痛難言。
有舉子撕破臉狂呼:
“我等是有功名在身的舉人,何方螻蟻敢出言不遜?給我站出來。”
一個穿絲綢的胖子應聲而出,手裡搖著把扇子也不嫌冷,口中說道:
“鄙人不才,我爹是個伯爵。將來我也是個伯爵,你不服嗎?”
他洋洋得意地笑著,就喜歡看這些大頭巾恨他的樣子,邊上的百姓大聲稱讚:
“小伯爺好樣的!”
那舉子捶胸痛呼:
“天道不公!吾等十年寒窗,竟然比不上你有個好爹。”
“我爹為大明朝流過血立過功,你十年寒窗就是為自己,你特麽還有臉叫?沒有太祖高皇帝,沒有我爹他們,蒙元時候你們就是九等人,九儒十丐懂嗎!呵呵。”
如此誅心之言,舉子們捧著夫子牌位淒聲高呼:
“孔聖人開開眼,我等今日被一個丘八侮辱。跟他拚了,打他!”
“你叫個雞毛啊,孔夫子又沒考過科舉。”
小伯爺還在還嘴,見對面十幾個舉子氣勢洶洶衝上來,趕緊往後邊溜。兩邊互相推攘,飛進來的爛菜葉子越來越多,幸虧沒有磚頭,不然今天得有人見血。
那小伯爺說這些狠話是有根源的。
三十年前土木堡一戰,大明朝開國勳戚損失慘重,十之八、九陪著那位叫門皇帝被瓦剌一鍋端了。
從此後勳戚們軍權旁落被文官壓得喘不過氣來,連當初的京師保衛戰都是文臣於謙掛兵部侍郎銜領著打的。
此時勳戚們還沒躺平,還在做夢想要恢復當初的榮耀,那小伯爺被他爹天天念叨,故此深恨這些大頭巾,今天逮到機會乘機一陣狂噴。
不久後,巡城禦史被驚動,領著軍卒匆匆過來彈壓。再不久,據說成化皇帝特旨,將李四有的考試原卷張貼出來公示。
眾人圍觀那試卷。
不能說它多好,也不能說它不好。
以李四有自己看來寫的全是屁話,然而屁的好壞也要有專業的來聞。 眾舉子圍觀試卷,文章四平八穩有心挑刺也挑不出來。
百姓們是不懂八股文章的,都說那字寫的好,只是最後一名肯定是作弊了。落榜舉子們猶如敗犬,只能收拾行李回家舔傷口。
一場風波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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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幾日,殿試開始。
這回由皇帝出題目只寫一篇文章。隨便寫,不需要按照八股格式來。題目問的是大明朝開邊市的利弊。皇帝知道李四有去過邊關,顯然是在給他開後門。
於是他洋洋灑灑寫一通,大致意思說:
第一,開邊市可以利用物資間接控制北方蠻夷,挑起他們內部的爭鬥。
第二,必須嚴格控制重要物資不準流出大明,尤其是鐵器、糧食。
第三,嚴查走私。
第四,邊市的目的不是為了跟蠻夷搞和平,指望拿錢收買只能一時不能一世。北方蠻夷人口一旦滋生過多,北地貧瘠難以養活,則必然南下搶掠。所以一切目的就是為了控制北地人口,從這點來說,控制糧食比控制鐵器更要緊。
總之:邊市要時開時關,要在不同的部落不斷輪換,以控制人口為最終目的。
指望從經濟上,以邊市的利益捆綁來馴服蠻夷是不可能的,蠻夷過的日子越舒服,則人口增長越快,如大壩蓄水,終有一日要決堤。
唯有以刀劍和文字將這些蠻夷徹底轉化成漢人,而後再以利益捆綁,才能最終解決邊患。
這回肯定不是倒數第一。
他胸有成竹交了個頭卷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