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清晨,穿著破舊羊皮襖的居民在士兵的帶領下沿著街道收屍。大街上的積雪被鏟開堆在道路兩旁,木輪板車的車輪碾壓石板,發出“咯咯”的聲音,被軍中淘汰的老馬拖曳著板車緩緩行走,時不時停下來。
車上有老人的屍體,有小孩的屍體,男人的屍體居多,很少有女人的。
一具屍體被士兵從屋裡拖出來,扔上板車,隨著車子啟動,屍體的腦袋一歪,白布頭巾下一雙眼睛無神地瞪著這個世界。不願意合上。
李四有默默看著那雙眼睛。
車邊的士兵見到他,連忙打招呼:“大人,打擾您了。”
隨即回頭喝道:“快點走,把這些包頭佬處理乾淨了,於闐以後是我們的。”駕車的居民臉上帶著笑,甩一下響鞭,車子發出“咯咯”的聲音繼續朝前走。
李四有問士兵:“我看本地剩下的佛徒們很開心。”
士兵急忙說:“圓通大師說殺光包頭佬,搶光他們的家產,城裡剩下的人都能分到。”
李四有點點頭,問他:“給他們分財物,你們樂意嗎?”
士兵說:“大師說了,建好了地上佛國,大家以後是一家人,給他們分點兒,以後一起打包頭佬。”
李四有笑著說:“佛祖保佑你。”
士兵彎腰行禮,追著板車去了。
鮮血被衝洗乾淨,屍體被大雪掩埋,寺廟被推倒重建,房屋被新來的征服者佔據,這個城市自死亡中重新煥發出勃勃生機。
李四有只能在心裡誇獎圓通大師一句:乾得漂亮。
圓通和尚這些天曾經想鼓動大軍繼續向北方偷襲疏勒,沒有人願意,攻下於闐後軍心已泄,戰士們疲憊不堪,全都窩在於闐不想動。
圓通和尚沒辦法只能放棄,他鼓動僧人們掃蕩於闐周邊,將四周的包頭教勢力盡數鏟除,所到之處比在城裡更加順利,畢竟越是偏遠的地方,佛門幾百年的影響力殘留越深。
李四有暗自估算於闐地區的佛門勢力,他們現在能拉起來一支萬人的軍隊,但是戰力堪憂。他見圓通和尚擔心擋不住包頭佬後續的報復,給和尚出了個主意:把哈密的戰士家屬全部遷移過來。
對這個建議,圓通和尚似乎不太願意,李四有知道和尚吃了碗裡的還在惦記鍋裡的,他們還企圖在哈密保持影響力。
然而,戰士們聽說後反應熱烈。他們冒死進軍傷亡慘重,不正是要給部落和家人們謀一條生路嗎?好容易做了於闐的主人,為啥不把家人們接過來享福呢。
各方商議後的結果正如李四有所料,他們決定派人回哈密傳遞消息,準備開春後從哈密向於闐遷徙。
李四有道:“我也準備回哈密,不如你們各派兩個代表,跟我一起回去。我能保你們一路平安。”
眾人聞言大喜:回去2千裡路人少了難保不出意外,跟著這位大人走放心。哈密人,瓦剌人,僧人,一共6個人跟隨李四有一起回哈密。
臨走的時候,李四有找來各方的頭目。
他對那幾個瓦剌老兵說:“我走了,以後說不定再也不回來,我不是你們的主人,你們自由了。”
於闐城中三方勢力鼎立,瓦剌老兵有心借助李四有的名號,他們交換眼色,隨即跪倒在地,其中一個抱住李四有的大腿哭道:“獵犬不能因為強壯而拋棄自己的主人,戰鷹不能因為能夠翱翔而放棄自己的棲身的大樹,我們真心實意臣服於大人,請不要拋棄我們。”
哭著哭著聲淚俱下,鼻涕糊在李四有的褲腿上。
李四有踢了他一腳:“滾起來吧,萬一有事你們去哈密通知我。”
說完話,他找來一塊王宮裡通行的銅牌,用匕首在銅牌背面刻下兩個顏體的漢字:四有。
將腰牌扔在地上,喝道:“滾蛋吧。”
幾個瓦剌老兵撿起銅牌歡天喜地地站到一旁。
圓通大師面色淡然,但是旁邊的哈密人臉色有些難看,他們互相使眼色,領頭的說道:“大人不能厚此薄彼,我們哈密人也是大人的忠犬。”
瓦剌老兵在一旁面露鄙夷之色。
李四有說道:“大家來到於闐,以後沒有瓦剌人哈密人之分,你們從此全都是於闐人。不要互相爭鬥,多聽圓通大師的話,大師為人公正,不會偏向誰。”
圓通和尚聞言念了一聲佛號。
李四有又道:“在風雪中行軍的2千裡路,你們不是親如一家嗎?你們不團結起來,遲早被包頭佬滅掉。”
他故意提到包頭佬,見眾人一臉擔憂,先不多說,等他們議論許久後才重新開口:“西域戰亂不休,部落旋起旋滅,你們想佛國長存,只有一條路可走。”
他這句話讓眾人立刻安靜下來,靜待片刻,他說道:“學習漢話,學習中原文化,依靠中原,這樣你們理念相同至少不會內亂。只要你們不內亂,有中原支持,你們只需要面對北方的敵人,能立於不敗之地。”
“當年於闐國為何能擋住包頭佬百年之久?因為他們背後有大唐勢力支持。於闐國又為何敗亡,因為大唐內亂,大唐歸義軍再也無力幫他們。”
“想獲得中原支持,要點在於學習漢話,心向中原。大明朝廷不收你們一文錢的稅,不搶你們的東西,只要你們心向中原,雙方不起刀兵,互通商貿。合則兩利,鬥則兩敗。這個道理如此簡單,你們好好想清楚。”
他說完話,目視圓通大師。
圓通和尚精通典籍,受漢化影響很深。他聞言深深吸口氣,說道:“正是此理!我們佛教在西域盛行,不正是因為我們反對殺戮嗎?建立地上佛國,人人都要學漢話,我們從此和中原是一家。”
李四有沒想到圓通和尚這麽上道,他趁熱打鐵:“大家仔細想一想,你們和中原漢人長相其實很接近,和西邊的大食人差異很大。為什麽?”
見眾人深思,他又道:“因為在上古時期, 你們和中原是一家人。後來慢慢遷徙分開了,留在中原的成為漢人,散落四方的部落各自起了不同的名字。”
“歸根到底,你們就是我們!西邊的,是他們!誰跟誰是自己人,能分清嗎?”
李四有言語鏗鏘,聲調激昂,在大廳中回蕩。
眾人靜默,都在心中思考他的話,這種論調從來沒人提起過。在他們的記憶中西域就是你來我去互相亂打,部落和人換了一茬又一茬,譬如大風卷過沙漠,表面的沙子換了一層又一層。
沙層變幻,沙漠猶在;人去人留,只剩下西域的名字。
有一團火焰從他們內心最深處生出,他們在深思的時候,恍惚間聽見李四有的話語:“如果有一個部落能夠長存,這個部落不叫瓦剌,不叫漢,不叫其他別的,它叫炎黃!”
“所有的兄弟姐妹說同樣的語言,承襲共同的文化,敬仰共同的祖先。炎黃精神不滅,部落就不會滅,於闐就可以長存於世,你們的後人會記住你們!”
圓通大師忽然開口念了一聲佛號,他說:“正是如此,老衲今日想通了。菩提花開,乃見佛祖。大人佛根深種,乃是佛陀在世!”
說完他深深拜倒在地。
眾人聽到圓通大師說出這般驚人的話語,轉頭看向李四有,屋內燈火搖曳,似乎在他身上見到一閃而逝的佛光,迷迷糊糊也跟著拜倒在地。
李四有不願意以佛自居,他扶起眾人,說道:“從來只見神跡,不見神仙。能見佛光,不能見真佛。我只是肉眼凡胎,不是佛。你們願意信我的道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