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北胡境內突降暴雪至次日旭日初升不停,涼州城一夜銀裝素裹,給涼州城穿了一套有些黑色汙垢的白棉服,而街巷中多上不少卷睡在一起的身影。待到午時,雪深已二尺有余,暴雪形成的積雪壓塌了胡人的穹廬,也壓垮了他們的畜棚。
彼時的草原一夜之間多出數以千萬計的雪堆,在平坦的雪地顯得很是突兀,近前看那些雪堆卻盡是在暴雪中因為穹廬倒塌失去庇護,在雪夜被活生生凍死的胡人和他們賴以生存的牛羊。
大雪紛紛揚揚持續下了十日有余,整個北地規模小些萬人以下的胡族幾近滅族,大族更是死傷無數,一時間北胡遍地哀鴻,野狼豺豹提前過了個肥年,開春時它們每個幼崽也都能活下來。
半個月後,瀕臨滅族的北胡王庭聚攏各族殘部,取整個北胡幸存的四十萬控弦壯年傾巢而出悍然踏雪南掠,妄圖通過劫掠涼州全境,奇襲乃至攻破涼州城,一舉吞並涼州,以涼州人的血肉填補雪災過後殘胡的根基。
兵鋒未至的涼州城依然是一副雪後濃妝淡抹總相宜的塞外江南繁華景象,城外涼州軍斥候營狐字伍伍長陳牧,前日領著一伍軍卒出營探查北胡各族在此次雪日有無異動。
午時短暫休整時,陳牧所在的斥候小隊不曾想碰上了直奔涼州城方向的北胡大軍先鋒營,緊隨其後是連綿不絕接天連地的北胡大軍。
陳牧與行伍的同袍本是在一處圓形矮丘的盆地中短暫休憩,而位於盆地矮坡負責警哨的劉三遠眺北地時,他發現雪地邊緣出現一道佔據整個地平線的黑線。他立馬吹響遇敵哨,給正在盆地休整的陳牧等人示警。
等到陳牧幾人爬上矮坡發現靠近的黑線是北胡先鋒營時,北胡先鋒營已離他們不足二十裡。他們百人一隊,左右鋪開十裡的范圍,成扇形的搜索隊形來回穿插清掃沿途涼州軍派出的斥候。
陳牧看著離涼州城百裡上下尚在急行的北胡大軍,他的神色變得凝重起來。
陳牧看著遠處的北胡大軍心念百轉,眼眶開始發澀,他回頭環視一圈身旁跟上來的狐字伍一眾人,試圖將每一個狐字伍同袍的臉死死刻在腦海中。
狐字伍的軍卒皆是百戰老卒,悉數是二十年前那場大戰的幸存者。當他們看到直撲涼州城的北胡大軍,已然明白陳牧回頭打量他們的深意,他們亦做好了準備。
頃刻間,陳牧已經一遍又一遍在腦中刻著身後同袍的身影,他明白要是自己下令點起示警的狼煙,北胡大軍必然察覺他們所在,那狐字伍的同袍在北胡大軍的圍獵下,十死無生。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三年的澤袍之情如何能讓陳牧說舍棄便舍棄。
好在陳牧左手邊的老卒賀六看出了陳牧的為難,主動出言相勸道:“牧哥兒,起狼煙吧。涼州城等不起。”
“對啊,牧哥兒,起狼煙吧,不然涼州城外的百姓危矣。”
“伍長,點狼煙吧,我老陸舍得一身剮,我家中尚有而立之年的胞弟二人,家中耆老已有所依。”
……
“伍長,放心,我劉三命大著,有先生說過,我百歲而眠,子孫滿堂。”
看著紛紛出言勸說自己點燃狼煙的同袍,陳牧的眼睛瞬間變得滾燙且發紅,止不住的往下淌淚水。
望著急行軍的北胡大軍,他深知點狼煙給身後的涼州城示警之事不能再拖下去,不然按照北胡大軍的行軍速度,最遲不過半日便可兵臨涼州城下,涼州城根本來不及應對這群殘暴的惡狼。
陳牧也曾想過急行軍,趕在北胡大軍壓境時回到大營,上報營帳北胡大軍南下意圖奇襲涼州城,然而他們的軍馬皆是南地矮馬,腿腳速度壓根比不過北胡的草原馬。若是等到他們回營再上報此事,涼州城外數十萬百姓早已慘遭北胡鐵騎蹂躪。
可是,即便他們此類出營偵測敵情的斥候一人雙馬的配置,也無法搶在北胡大軍大軍壓城之前趕回大營。如今之計唯有點燃烽火,以狼煙告知後方十裡外休整的鷹字伍斥候小隊,北胡大軍壓境的軍情,好讓他們點燃狼煙示警後面的斥候,讓他們一路用烽火通知涼州大營北胡大軍南下的消息,讓涼州城有所防備,給城外百姓爭取更多的撤離時間。
“牧哥兒,沒時間耽擱了,點狼煙吧。”
“伍長,點吧!”
“伍長,我起烽火台。”
陳牧怒視著向他們疾行的北胡大軍,回想起一個時辰前給予他們補給的村落,那裡有呀呀學語的幼兒,垂髫嬉戲玩鬧的稚兒,步履蹣跚依然囑托他們一行人力有所不抵,保存其身的耆老。陳牧忘不了那些還在等著丈夫歸家的婦人向他問詢是否要起兵禍時的神情。
因為每年冬季北胡都會南下劫掠,往年在涼州境內百姓收割完最後的農物,涼州全境所有百姓都會收縮回山堡,以避北胡蠻族的劫掠,然而今歲剛入秋日,農物尚未收割完,北胡境內卻連下十日暴雪,所以涼州的百姓都在擔心北胡會不會提前南下。
陳牧不敢賭惡狼會放過一群肥碩的兔子,他用盡全身的力氣緊咬牙關,恨不得把自己的後槽牙咬碎,用力咽下去,試圖籍此減輕腐蝕心頭的劇痛,然而並沒有什麽用,他不得不下令點起烽火台,將身後的同袍親手送入絕境。
陳牧緩緩閉上眼睛,顫抖著嗓子決然低語道:“起烽火台,點狼煙。”
半個時辰後,陳牧所在的矮坡升起一道方圓十裡皆清晰可見的黑色狼煙。在矮坡剛升起煙柱的時候,北胡先鋒營第一時間發現了陳牧所在,負責清掃涼州斥候的北胡先鋒營第一時間派出兩隊百人胡騎,十人一組攜十數條狼犬成口袋狀直奔陳牧所在而來。
距離陳牧部所在正南十裡外,涼州軍斥候鷹字伍負責警戒的眼哨何十一雙手搭在眉上,定睛眺目看著遠處升起的狼煙大聲喊道:“蔡大嘴,牧哥兒方向升起狼煙,北胡南下!”
蔡大嘴聞言臉色瞬間變得凝重,往日眼中的怠懶立馬褪去,眼神變得銳利,整個人變成一頭擇人而噬的老虎。他抬頭凝視天邊的狼煙,厲聲道:“速點狼煙,晚些時候去砍狼崽子。”
何十一聞言快速卸下馬背上的搭建烽火台材料嬉笑道:“好,等下並刀子砍上幾個狼崽子。想來是驍騎營的兄弟等急了。”
看著搭建烽火台的何十一等人,蔡大嘴沒有搭話,而是轉身走到戰馬旁,一手抽出掛在馬身的斬馬刀,從懷中取出一塊絹布,細細的擦拭著上面不存在的血跡。
話分兩頭。
“牧哥兒,後會有期。”
“伍長,此番事了,我們叫上蔡大嘴出營喝點小酒,如何?”
“對,到時候叫上蔡大嘴。”
“牧哥兒,當心,我們先走一步。”
與陳牧同伍的軍士紛紛抱拳向陳牧道別,這一別他們不知是否還有再聚之日,他們也知道再聚想來無緣,只是臨別意難盡,有些話不說出每個人心裡堵得慌,雖然說出來更難受。
陳牧聞聲,雙手緊握抱拳的同袍,一一彎腰回禮,托起他們的身子, 為他們整理好皮甲,再親手把他們扶上馬背:“諸位叔伯珍重,此番過後,涼州城的德悅樓,牧伢子請諸位叔伯大醉三日。”
陳牧言畢,再次深深折下腰身給同袍們行禮。狐字伍的老卒悉數深深地看了一眼陳牧,隨即舉起手中的佩刀,在備用的馬匹臀部快速割了一刀,緊接著用刀鞘猛抽馬匹,讓其受驚四處逃竄,隨後他們雙腳一夾座下馬匹。
“駕,駕。”
“走了。”
“珍重!德悅樓見!”
……
“咯吱,咯吱。”
伴隨馬蹄聲由近至遠,消失在陳牧耳邊,他才緩緩直起身,此時他臉上淌滿淚水。
狐字伍的軍士快速消失在陳牧視野中,他們在為陳牧這個後輩爭取一線生機。
受傷流血的軍馬攜帶了不少狐字伍眾人的隨身物品,受傷發狂的軍馬必然四處亂竄,狼犬乃草原野狼和胡犬結合繁衍的第一代產物。它天生嗅覺異於胡犬,方圓五裡范圍,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逃脫它的追獵,只是狼犬的出生存活率低,千不存一。
馬匹流出的鮮血能激發狼犬血液裡自帶的獸性,使得狼犬一味地追逐獵物而失去理智,重新成為一頭純粹的野獸。失去理智的狼犬會帶領胡騎走向歧路,從而讓他們錯失良機,給涼州斥候爭取一線生機,這是涼州斥候先輩總結出來的死律。
陳牧靜靜看著狐字伍幾人消失在茫茫雪地留下的馬蹄印,聽著身後狼犬此起彼伏有遠及近的嚎叫聲,如閻羅王的催命符,提醒他小鬼已經帶著勾魂鎖盯上他,他明白搏命的時候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