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旬日以來,陳牧每日必到德悅樓,坐在一樓大廳當中的矮幾上,點上一甕燴地羊,從晨起坐到日落。
德悅樓的酒傭對此已然習以為常,反正陳牧有方圓付燴地羊的錢便無礙,況且酒肆的東家也不曾驅過陳牧,自己操什麽心。
直到殘陽如血,余暉盡斂,涼州城陳牧要等的人還是沒有來,陳牧招呼酒傭過來收錢,自己提著甕把,支著木柺一瘸一拐的離開酒肆。
目送著陳牧起身離去,出了酒肆大門,酒傭一如往常舉著木案,開始擦拭起陳牧適才坐的位置,將上面不存在的灰塵掃掉,再收拾矮幾上的碗筷,起碼不能讓東家看到自己有懶怠的時候。
陳牧提著一甕分毫未動的地羊肉,來到城西一處破屋門前,他上前輕敲幾下搖搖欲墜的木門:“篤篤。”
破屋內隨之響起雜亂的人聲,有稚童,有垂暮老者,婦人呵斥聲。但聞人語響,陳牧輕輕放下手中盛著尚有余溫的地羊肉瓦甕,拄著拐杖蹣跚著離開。
“咯吱。”
破爛的木門從裡打開,一個花甲之年的耆老縮著頭,探出半個腦袋小心查看門外別處的動靜,他以瞬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將門前的瓦甕提到門後。
“砰”的一聲迅速關上隻開了一條門縫的木門,他怕街面上的流民發現瓦甕,出來搶食,他可打不過那些流民。
回到城外營帳時,天色如墨,烏雲密布,星月未明,陳牧點起火盆,從懷中摸出一塊玉佩來回摩挲。
他每日都在心底重重複複回想一個月前發生的一切:“涼州驍騎營!”。一個消失了二十年的旗號,“是我幻聽了嗎?”
思索間,陳牧探手輕輕撫摸著胸口長出肉瘤的傷口,此番死裡逃生,概因他的心臟長在右邊,所以現在唯有他的腿骨愈合起來麻煩,其他的傷反倒好了七七八八,正所謂傷筋動骨一百天,陳牧在醫帳內躺足了二十天才被醫官允許下地活動。
打那以後,陳牧每日拄著拐杖,往返於涼州城和大軍營帳之間,入了城,直奔德悅樓,佔住一樓大廳當中的位置,點上一甕蔡大嘴他們喜好的地羊肉,等著他們突然出現在樓內,與他把酒言歡,暢談天南地北。
賀六的房子便是先前的破屋,他獨寡無親,月前北胡大軍壓境時,一群逃生的同村婦孺病弱把房子佔了去,陳牧沒有出面驅走她們,反倒將每日沒有動筷的地羊肉提過來給他們吃,次日再才門前將瓦甕拿走送還酒肆。
他多希望賀六帶著狐字伍剩下的兄弟回到家中,叫上他一起喝酒,賀六屋裡傳出來的聲音,讓他心底起碼有些慰藉,有人衝喜便有希望。
次日天未亮,陳牧依舊拄著拐杖,一瘸一拐慢慢挪著步子往涼州城趕,他怕錯過蔡大嘴和賀六他們。
只是他剛出營門,上將軍派人傳話讓他去一趟主帳,有事相交。
出了主帳,陳牧有些失神,蔡大嘴和賀六他們皆沒有回營,想必是凶多吉少,兩伍兵士唯有他逃得了性命。
照例陳牧來到賀六的屋子外,本想拿瓦甕還給酒肆,沒料到屋子的木門被人硬生生拆掉,門口上還沾有不少血跡。
陳牧迅速跳進屋內,他發現先前寄居的婦孺弱小如今失去了蹤跡,地面徒留下斑駁發黑發硬的血塊,裝地羊肉的瓦甕也失去了蹤影。
想來是地羊肉的香味沒捂好,被外面的流民發現端倪,摸進了屋內殺人奪物。
隨著賀六的根被人破壞,最後一絲人氣的消失,陳牧徹底熄了心思,他知道他們不會回來了。他想起不久前主帳中上將軍和他說的任保之事。
一年前,他已經存夠任保的軍功,只不過當時涼州大營世家子多了些,秦王給涼州的任保名額有限,陳牧的任保名額被一個都城來的世家子所佔。
此番北胡南下,陳牧所部居功甚偉,驚動了涼州郡守陳不留,他是涼州陳氏二代嫡系,也是他出言軍營中今年的任保冊上才有陳牧的名字。
涼州陳氏,世代鎮守涼州,陳氏在涼州根基深厚,秦王的政令在涼州還沒有陳氏家主頒布的郡令管用。
謠傳先王得以順利即位,得益於上代陳氏先家主陳摶鼎力相助,領十萬涼州鐵騎東征西戰,伐逆驅胡,一戰破滅南楚,吳國,北齊五十萬聯軍,為秦先王掃平內外禍患,其才能穩坐秦王位。
涼州陳氏當代家主更是和當今秦王一同長於秦宮,兩人感情深厚,先王待其如己出,其加冠之後仍留於秦宮,悉心照料,在陳氏先家主死於舊患,才歸涼州。
今日的涼州城,在陳牧眼中看來,寒涼了許多,平日人頭攢動的湯餅攤前空無一人。
“咳咳!”
“何嬸母,來一碗羊湯,兩個炙餅。”
陳牧咳著嗓子,把木柺置於矮幾上,出聲和做湯餅的女主家打招呼:
她是何十一的阿媽,前幾年何十一的阿大過身,家中稚童多,開支大了,她自己支起了湯餅攤,幫補家用。
因為他的阿媽手藝好,同什的同袍經常光顧,何嬸母靠著湯餅攤的幫襯下養大了何十一余下的幾個弟弟妹妹。
低頭炙餅的何母聞聲停下手中的活,紅著眼抬起頭,一陣小跑到陳牧跟前,定定看著他。
何母那滿是希冀略帶不安的眼神,讓陳牧的頭慢慢低了下去,他不知道如何開口,剛才的話已經耗盡他所有的膽氣。
最終是何母忍不住顫抖著聲音問道:“十一郎”,然而她眼中壓抑不住的眼淚如雨般簌簌落下,哽咽的聲音使得她無法問出後面的話。
陳牧雙手掩面低垂著頭,不敢正視何母,也不敢回應她的哭問。
或許過了很久,何母從陳牧的沉默不語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她再也壓抑不住哭聲,轉身掩面嗚嗚哭了出來。
涼州的百姓,早已習慣失去親人的痛苦,北胡、南羌、西楚、北齊,還有些小族,這些豺狼吞食涼州的狼子野心驅使它們,時不時來咬一口涼州。
涼州是個百戰之地,每日幾乎都有刀兵,涼州軍每日都有傷亡,涼州人猶如野草一般,百折不撓,一代代涼州人早已人人皆兵,死亡不足以嚇退涼州人,讓他們背井離鄉,因為他們的根在這裡。
陳牧在何母的哭聲下,將幾枚玉幣放在矮幾上,拄著拐杖逃離了湯餅攤,等到他來到酒肆,酒肆的矮幾早已坐滿人,唯獨一樓大廳當中的矮幾沒有人坐。
他拄著拐杖向樓上依欄看著自己的東家拱手問禮道:“牧,在此謝過東家!”
酒肆的東家抱拳回禮後,退回房中不再留在走廊上,他等的人已經來了。
酒傭提著一甕地羊肉放在陳牧身前的矮幾,熟練地幫陳牧放好陶碗和木筷,再幫陳牧滿上一碗湯水,酒傭做完這一切,留下話轉身去招呼其他客人:“陳伍長,你慢用。”
“等等,來十鬥白薄”
陳牧從袖中取出兩枚玉幣置於矮幾上,喚停了轉身欲走的酒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