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支車隊的儀仗屬於卿大夫的等級,孔霸如今有一個諫議大夫的虛職,用這樣的車仗符合禮製。
倘若來的是褒成侯孔安國,那麽車仗就會換成列侯的等級。
而在這卿大夫儀仗幾十丈之後,還跟著另一支由十幾輛安車組成的車隊,並有四五十騎士護送。
想來這後面的車隊就是孔家的子侄輩或者使喚的奴婢了。
扈從隨員沒有混入儀仗,而是涇渭分明地分成兩部分——不愧是仲尼的子孫,嚴守禮儀的規則。
在儒生們不斷的點頭稱頌之下,孔霸的車仗終於平穩地停在了城門外。
韋賢、王式和後蒼這幾個儒林耆宿急忙迎了過去,而薛廣德這些中生代大儒也緊隨其後。
再往後的儒生們就沒有這個資格了,他們只能乖乖地站在原地,用期待而殷切的目光看著儀仗最高大的那輛安車。
韋賢等人來到那輛安車側前方的時候,車門恰好緩緩打開。
一個五十多歲的儒者,氣定神閑地從車上下來了——此人正是孔子的十二世孫孔霸。
身形瘦高,須發半黑半白,高額長髯,滿面紅光,腰間佩劍……像極了太學和精舍中那孔子畫像上的仲尼先師。
在場的儒生,不管老少,心中立刻就又生出了幾分敬意。
孔霸要比韋賢他們三人小了十余歲,但是在氣勢卻絲毫不輸,甚至更有“德高望重”者的威嚴。
“次儒,許久不見,你的精神還是一如既往地精進啊。”韋賢親切地喊著孔霸的字號,率先問道。
“誒呀,韋公遠迎,實在是多禮了,你我上次在長安見面,也是三年之前了吧。”孔霸回禮謝道。
“一別三年,這長安城發生了許多的變故,今日有物是人非之感。”韋賢感慨良地說道。
“道之大原出於天,天不變,道亦不變。”孔霸探頭看了看不遠處的城門,將董子的一句名言脫口而出。
“次儒,你我也多年不見了,上次去曲阜向孔儒問學,竟然也有六七年了。”一邊的王式也過來與孔霸見禮。
“王公也多禮了,伱我都是齊魯之人,算是鄉梓,有勞遠迎。”孔霸雖然回禮,但是卻不像對韋賢那樣熱絡。
韋賢早已經去信給孔霸,他早已經知道王式的立場,自然不會過於熱情。
“次儒,恭候多時,一路奔波,有勞了。”後蒼也笑著向孔霸行禮。
“近君也多禮了,你我也有鄉梓情誼,不必如此多禮,是我應該向你行禮。”孔霸鄭重其事地行了第三個禮。
三個儒林耆宿都與孔霸都見過禮之後,才輪到身後年輕些的薛廣德和田王孫等人走過來,執弟子禮與孔霸見禮。
他們年齡相差無幾,但是狀貌仍然非常恭敬。
不管過來見禮的人是誰,也不管之前有沒有交情,孔霸都禮儀備至地回應,沒有絲毫的倨傲和疏遠。
一切都恰如其分,符合儒家的中庸和禮製,再次讓前來相迎的儒生們,心生感到敬佩。
孔霸與“有名望”的大儒寒暄完之後,就又朝前走了幾步,面向那些年輕的儒生,神情肅穆地站住了。
與此同時,孔霸身後那些孔姓子弟們和孔家奴婢也全部都下車下馬,一同規規矩矩地站在儀仗的旁邊。
“縣官有詔,要在石渠閣辯論經意,裁定通行版儒經,實乃儒林盛舉……”
“次儒此次奉詔前來,只是盡責行事,想為儒林和儒生說幾句話而已……”
“如今初至長安,還未來得及做任何的事情,就得到諸公這番禮遇,實在受之有愧,在此謝過諸公了。”
孔霸氣定神閑地說完這番話,就朝著幾丈之外那百余名儒生行了一個深深的大禮,他身後的孔氏子弟亦同樣行禮。
城門下的儒生年長者不過三十多,年幼者只有十七八而已,許多人沒有見過孔霸,今日只是慕名而來罷了。
能見到與先師仲尼有幾分相似的孔霸,本就是激動萬分,如今得到這樣的禮遇對待,更是覺得惶恐和受寵若驚。
一陣騷動,一眾儒生不管是庶族還是士族,連忙斂容正視,在幾個年長儒生的帶領下,崇敬萬分地向孔霸回禮。
整個場面長幼有序,恭謙有禮,盡顯儒林風范,令人動容。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諸公不必在此處虛耗時間,都回去讀經去吧。”孔霸語重心長地說道。
“諾,孔儒教導有禮,我等受益匪淺!”一眾儒生朗聲而答,卻沒有一人離開,仍然恭敬地守在原地。
孔霸倒也沒有再進行勸阻,他知道這是儒生對其祖仲尼的尊崇,他不離開此處,儒生也是不會離開的。
於是,他轉身回到了韋賢等人的身邊。
客隨主便,此次來長安,他是客人,韋賢和王式則是是主人,自然要聽從他們的安排。
“韋公、王公,這城門是進城要道,我等不宜在此滯留太久,還是進城去吧?”孔霸說道。
“今次陛下知道次儒要來,已經命人在尚冠裡休整好了一處宅院,供次儒及子弟們落腳。”王式搶先一步說道。
孔安國被封為宣尼褒成侯之後,本應該在長安城修建相應的府邸,但是去年乃是多事之情,還未來得及做此事。
“陛下聖意,我心領了,敢問其余來長安的儒生,是否也安排了宅院?”孔霸雖然面容和善,但卻有一些生硬。
“這……這倒並沒有來得及格外安排,多數人都住在太學的客舍裡,或者是郡國邸中。”王式有些遲疑地說道。
“既然如此,我與子弟們也去太學的客舍住,縣官禮遇讓我受寵若驚,但我乃區區諫議大夫,不合禮製。”
王式心中有一些尷尬,沒想到孔霸拒絕得冠冕堂皇,竟然讓天子碰了一個軟釘子。
看來孔霸是不想得到天子格外的禮遇,以免在石渠閣辯經的時候,不能暢所欲言。
而天子特意給孔霸準備這落腳的宅邸,也是想做出“禮賢下士”的姿態——自然也不好直接下詔。
就在王式繼續思索還要如何勸說孔霸的時候,韋賢則非常精明地搶到了先機。
“次儒,我在北闕甲第有一處小宅院,一直都空著……”
“雖然不大,但是勝在一個整潔清淨,又遠離鬧集市,正適合給你等落腳。”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你我是多年摯友,住在寒舍不算是不合禮吧。”
韋賢把話說得很得體,幾乎是滴水不漏,一邊的王式皺了皺眉,不好再插話。
“既然如此,那我就叨擾韋公了,在此先行謝過。”孔霸再次行禮,而韋賢也笑意盈盈地回禮。
而後,孔霸又轉向了王式,不卑不亢地說道:“也請王公代我向縣官謝恩,縣官禮遇,感恩戴德,石渠閣中再向縣官進言。”
王式再次聽出了孔霸“婉拒聖意”的意思,知道不必再勸了,隻得有些沉默地點了點頭。
之後,孔霸又再三行禮,一切都妥當之後,才回到了安車之中,孔氏弟子也才紛紛有序地上馬上車。
在卿大夫儀仗的鼓樂聲中,在韋賢所乘安車的指引下,在儒生的恭敬目送裡……車隊再次緩緩而動,從城門下駛入了長安城。
城門的這些儒生們,也都跟在車仗的後頭,亂哄哄地跟在後面進城去了。
恐怕接下來的幾日,韋賢的那處宅院,就要高朋滿座了吧。
終於,樂盡人散,城門外又重新冷清了下來。
剛才熙熙攘攘的儒生,如今只剩下兩個人了——太學令王式和他的弟子薛廣德。
“王傅,孔儒此次是來者不善啊,竟然帶了那麽多孔氏的弟子。”薛廣德擔憂地說道。
“誰說不是,看來孔氏一門此次是要站在縣官的對面了,石渠閣的一場論戰在所難免了。”王式歎氣道。
“王傅,今次陛下能贏嗎?”
“廣德啊,我等只需要盡人事聽天命,做好我等該做的事情,能不能贏,那是縣官該勞心的。”
“王傅說得是,弟子孟浪了。”
“該聯絡的諸生大儒都已經聯絡了嗎?”
“已經聯絡好了,今夜亥時就到府上共聚。”薛廣德說道。
“好,我等只能做到這一步了,幸好孔儒此次沒有來,否則我等真的是毫無勝算了。”王式心有余悸地說道。
這裡的孔儒當然不是指孔霸,而是指孔霸的叔祖孔安國——此人沒有來長安城,天子的壓力小許多。
“走,我等也進城吧。”王式再次說道。
“諾!”王式和薛廣德也上車返回長安城了,整個城門徹底冷清了下來。
但是這時,城門邊卻有一些動靜——原來,除了儒生之外, 此處還一直聚著另一群人。
他們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看起來只不過是尋常的乞丐貧兒,所以自然會被儒生們忽視。
而實際上,他們卻是繡衣衛的人,專門負責監視城門剛才那一幕的。
“來的這什麽‘孔洞’的,排場真大!”缺齒從齒縫中啐出一口唾沫說道。
“此人可是那孔子的十二世孫,排場自然大。”髡發笑著說道。
“孔子的後人,有何了不起,他日我要坐上比他更大的安車?”缺齒憤憤地說道。
“好大的口氣,這孔霸可是諫議大夫,你要坐更好的安車,豈不是得封侯?”年長些的髡發要沉穩許多。
“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西域四十國。他日若建麒麟閣,若個書生萬戶侯?”缺齒狠狠地說道。
天子時不時會深夜前往繡衣衛,勸慰勉勵繡衣使者,這句話就是天子最近一日說過的話。
麒麟閣是陛下日後要修的祭祀功臣的地方,這幾句話就是讓出身寒微的繡衣使者們莫要妄自菲薄的。
這首詩讓繡衣使者們熱血澎湃。
“有志者事竟成,你有此大志,定能成大事的,衛裡馬上要選人去西域了,我會力薦你的。”
“如此甚好!”缺齒興奮道。
“好,有志向,苟富貴,勿相忘!”髡發笑道。
“一定!”缺齒正色道。
“先不說此事,立刻將剛才的情形上報戴府君。”
“唯!”缺齒笑了一下,帶著貧兒向城中接頭的地方跑去。
從今日開始,長安城會越來越熱鬧了。
求全訂!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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