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後的子時,張彭祖帶一千巡城亭卒離開了烏壘城,向長安方向趕去。
一千的巡城亭卒,不管是在長安城還是在烏壘城,其實都很難發揮作用。
他們的作用其實也不在於影響戰局,而在於為張安世的陰謀串聯大西北。
從西域都護府到長安城,中間要經過許多郡縣。
這些郡縣裡有張安世安插下的棋子,要麽是本家出去的官員,要麽是有勾連的世家大族。
準備軍需,籌措糧草,接應帶路,阻擋漢軍……他們能發揮許多作用。
當然都需要張彭祖提前去串聯。
從此刻開始,張安世和大漢帝國世家大族,就再也沒有回頭路可走了。
……
當張彭祖率軍從烏壘城東門策馬而出時,在烏壘城東三百裡外的官道上,兩人四馬正飛快地向東奔馳。
這兩人一老一少,年齡相差四十歲,看起來既像爺孫,又像主仆。
他們一刻不停地馬鞭催促著胯下的戰馬,神情非常著急,似乎恨不得能立刻越過千山萬水,到達長安。
在剛剛過去的一日一夜的時間裡,他們隻換了一次馬,完全沒有停下來過。
直到天蒙蒙亮的時候,他們才勒住了韁繩,在一處避風的沙丘下暫時歇息。
二人同時脫下了用來防風沙的兜帽,兩張滿是塵土的臉露了出來。
都不是陌生人,年長的是許廣漢,年輕的是劉柘!
“來,喝口水,吃口餅!”許廣漢將水和餅送到了劉柘的手上。
“多謝許伯父!”劉柘爽朗地笑了一下,接過之後就吃喝起來。
劉柘的臉上和脖子上有許多新鮮的傷口,看著有些駭人,卻並不致命。
更重要的是,他的臉上沒有絲毫的暴戾和憤怒,反而盡是坦然和平靜。
劉柘一邊吃著餅,一邊回頭看向身後來處那起伏的沙丘和乾枯的胡楊。
這兩日裡發生的一幕幕,在他的腦海中快速閃過。
那一夜在懸崖邊上,劉病已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莫要看一個人說什麽,要看一個人做什麽”。
在那混亂的時刻,旁人聽不懂這句話,但是劉柘卻聽懂了。
他記得很清楚,在那一日的白天,當劉柘在都護府正堂和劉病已對峙時,後者最後時刻說的也是這句話。
所以這句話在懸崖邊響起的時候,就多了一絲提醒的意味,當時,就讓劉柘看到了一絲希望。
沒等他完全想明白其中的關節,劉病已的箭就射了出來,不偏不倚,正好就射中劉柘的胸口。
大黃弩的威力很大,震得劉柘胸口生疼,一口氣更是完全喘不上來。
但是,這一根箭簇卻沒有射穿劉柘的身體,甚至沒有射穿劉柘穿在袍服下的棉甲。
沒錯,劉柘在袍服下穿著一身薄薄的棉甲,這棉甲只在胸口和後心襯有兩塊鋼片。
來西域的幾個月時間裡,除了沐浴之外,劉柘從未脫下這件棉甲,哪怕睡覺也不例外。
這件棉甲是劉柘離開長安時,他的妹妹劉姝送給他護身用的。
劉柘當時就答應過劉姝,時時都會穿在身上。
兄長答應過妹妹的事情,又怎麽可能失言呢?
整個烏壘城,知道這件棉甲存在的人,只有劉病已、許平君、許廣漢夫婦和劉奭兄妹。
他們都是劉柘的至親好友。
劉病已知道劉柘穿著這件棉甲,卻偏偏射向了劉柘的胸口。
當胸口傳來那“無傷大雅”的劇痛時,劉柘終於就明白了。
昔日,齊國的公子小白和糾爭奪王位,同時奔向齊國都城。
公子糾的親信管仲帶兵攔住公子小白,彎弓搭箭,一箭射中了小白的玉帶鉤。
公子小白佯裝中箭,躺在地上假死,騙過了公子糾。
等公子糾松懈放緩腳步之後,公子小白則暗度陳倉,加緊趕路,最終提前回到了齊都,成為齊王。
劉柘對這個故事當然非常熟悉,所以中箭之後,立刻翻身摔下計式水,冒險演了一出假死的戲碼。
有賴泰一神保佑,有賴大漢歷代先君庇護,劉柘在計試水出生入死許久之後,終於才爬上了岸邊。
還沒等劉柘想好要從哪裡弄來馬匹的時候,和善而懦弱的許廣漢牽著幾匹馬沿河尋到了劉柘。
直到這個時候,劉柘才了解到了整件事情的前因後果。
才徹底明白了劉病已的苦心。
張彭祖帶巡城亭卒堵住都護府,讓劉病已不能脫身,在不得已的情況下,他隻得想出“假殺”劉柘的計策。
劉病已離開都護府之前,找到了唯一的脫身機會,回到後院讓許廣漢搶出烏壘城,到計試水沿岸接應劉柘。
整個計劃非常倉促,其中還有很多可能出現意外的關口。
劉病已的箭稍稍偏一些,劉柘的水性稍稍差一些,許廣漢稍稍慢一些,張彭祖稍稍機敏一些……
這任何一個“稍稍”出現,都有可能真的讓劉柘不明不白地死在計試水裡,葬身魚腹。
同時也會讓劉病已真的成為“逆賊”。
但是,任何一個“稍稍”都沒有出現。
許廣漢順利地接到了劉柘,而且他們比張彭祖他們快幾百裡,搶先趕回長安城就綽綽有余了。
劉病已的“假殺”之計賭對了,劉柘出逃烏壘城的“險策”賭對了,劉賀重用劉病已賭對了。
……
此時的劉柘看清了自己的渺小,他知道自己回不回長安都沒有太大的意義。
在這場陰謀中,他是一個小角色,真正有能力挫敗這陰謀的是父親和堂兄。
但是此刻,他仍然要回長安城,不只是以一個皇子的身份回去的,更是以一個巡城亭卒的身份回去的。
任何一個人,都應該為這天下的安危做一些事情:如果天子在這陰謀中不幸,劉柘至少可以登基即位。
到時候,劉柘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振臂一呼,與逆賊廝殺一番。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
這陰謀不只關乎劉氏的延續,更關乎天下的安危。
劉柘身為劉氏子孫,又身為大漢子民,責無旁貸。
“殿下的胸口還疼不疼,病已那一箭不是有意射得那麽重的,殿下莫要……”許廣漢一路上對此事都很擔憂。
“兄長這一箭射得好,若不射得那麽重,又怎麽誆騙得了張彭祖,射得好!”劉柘笑著將壺中的水一飲而盡。
“殿下明白就好,殿下明白就好……”許廣漢連連嚅囁道,憂愁之色卻仍然沒有完全散去。
“許伯父,走,離長安還遠,我等要快一些,不知道張賊何事謀逆,定要搶先趕回去!”
“唯!”
……
其實,劉病已何止在這一件事情上誆騙了張彭祖呢?
要論詭詐癲悖,孟浪不要臉,誰比得上劉氏的子孫。
張彭祖離開烏壘城之後的幾日裡,此處格外地熱鬧。
雖然知情人都在竭力保守著那些與陰謀相關的秘密,但流言仍然在烏壘城中擴散開來了。
許多人私下議論,紛紛傳言“天下大勢有變,西域都護劉府君,馬上要奉詔回長安勤王”。
在尋常百姓看來,天下太平許久,天子又是罕見的明君,更是西域都護劉府君的叔叔……
天下如果大亂,劉府君起兵勤王不僅名正言順,更責無旁貸。
但是,也有一些精明詭詐之人,自我為比別人要更聰明一些。
他們在這個流言的基礎上,製造出了更多的流言。
這些聰明人料定西域都護不是要進京勤王,而是要回長安“問鼎輕重”。
春秋時,周王室衰落,諸侯群雄並起,不尊周王。
楚國強盛,楚莊王率兵北伐,其間陳兵於王畿附近的洛水,逼得周王派出王孫滿慰勞楚師。
其間,楚莊王問周王室傳國重器九鼎的大小和輕重,流露出染指王位的野心。
從那之後,問鼎等同於謀逆。
如今的長安和三輔一帶已經有了亂象,劉病已更是孝武皇帝的血脈,要問鼎中原也名正言順。
於是在短短幾日裡,“勤王”和“問鼎”這兩種流言愈演愈烈,而且後者漸漸就壓過了前者。
此事如果發生在幾個月前,劉府君恐怕早已經大索烏壘城,將那些胡說八道的人繩之以法了。
但這一次有些不同。
那威嚴的西域都護府格外沉默,除了不停發出募兵調糧的命令之外,就沒有其他的命令了。
對那些能要了人性命的謠言更是不管不問,似乎有意任其不斷地發酵。
西域都護府本就有不少亡命之徒,來到西域都護府更是為了火中取栗。
這些亡命徒開始找門路,想要投到西域都護的門下,混個功勞,當上從龍之臣。
大漢肇建百年,從來沒有謀逆之人能取得成功,但並不會讓火中取栗之徒減少。
劉府君的“默許”之下,這些亡命之徒聚集到了一起,開始為此事搖旗呐喊。
膽大妄為之徒在狂歡,老實本分之人開始擔憂。
前者想要博得功名,後者隻想要平安度日。
二月廿一日,也就是張彭祖率一千巡城亭卒離開的三日之後,烏壘城的熱鬧到達了極點。
烏壘城附近那二百個屯田隊的壯年兵卒盡數抵達,糧草和戰馬也將要準備妥當了。
一道“校閱點兵”的命令從都護府中傳出,什長以上的軍校和二百石以上的官員,要接受校閱。
這道命令之下,人們隱隱約約猜到了:不管是“問鼎”還是“勤王”,今日恐怕就要見個分曉。
這一日的午時剛過,數百名官吏軍校就來到了中軍營壘的校場當中。
中軍營壘是烏壘城中最大的營壘,劉病已每個月都要在此點校兵卒。
此處容納千余人都綽綽有余,所以全部人來齊後也還顯得空蕩蕩的。
眾人四處張望一番,才發現車師五國和烏孫五國的人也出現在其間。
校閱場四周插滿了漢旗,放眼望去,漢旗在風中獵獵作響,增加了一份肅殺的氣息。
校場中間是一處一丈高的高台,是西域都護的點兵台,不管何人進入校閱場,都會先看向那一處。
西域都護劉府君還沒有出現,但那附近卻有二百站得亂哄哄的人。
這些人拿著亂七八糟的武器,穿著五花八門的鎧甲,臉上盡是囂張和得意。
他們聚在點兵台下,喝五吆六,神情亢奮又緊張。
眾人知道,他們是這幾日聚集到西域都護麾下的“死士”。
其中有烏壘城的破落戶,有賺黑心錢的奸商小販,更有手腳不乾淨的小偷小摸……
總之,沒有一個上得了台面的。
他們可不是用性命為大漢開疆擴土的遊俠,而是這天下最見不得光的渣滓。
如果沒有他們,烏壘城恐怕還要太平許多。
以往,這些人是西域都護府嚴厲懲治的對象,在街面上露頭都要小心翼翼。
如今卻堂而皇之地出來炫耀,恐怕已經與劉府君達成了和解,成為後者的馬前卒了。
當下,校閱場上那些官吏軍校心中明白了幾分, uukanshu 看來西域都護是要選擇“問鼎”了。
絕大部分人都感到擔憂和恐懼,卻也有少數人面有喜色。
這少數人當然就是張彭祖留下來襄助劉病已的那些親信。
三通鼓聲之後,整個校閱場的議論聲逐漸平息下來,除了那些烏合之眾還嬉皮笑臉地說笑之外,無人敢說話。
不多時,西域都護劉病已在兩什親衛的護送下,從營壘門中走了進來。
接著,他就在數百人的注視之下,一路沉默地登上了點兵台。
西域都護府建成十六年,這十六年來,劉病已是唯一的都護。
是他平定了西域三十六國,是他掃清了匈奴余孽,是他繳滅了強人盜匪,是他讓西域太平多年。
在西域都護府這些百姓的心中,劉病已是除了當今天子之外,威望最高之人。
沒有劉病已,就沒有如今的西域都護府,這不是一句空話。
而且,劉病已不只在西域有極高的威望,在中亞都護乃至安息都護,都有極高的威名。
畢竟,劉病已不只是西域都護,更是最後一個“大遊俠”郭開的親傳弟子,是遊俠的“巨子”。
如今,不知道還有多少遊俠在中亞都護和安息都護遊蕩,又不知道有多少人是遊俠的親朋好友。
這份威望,也是這些官吏軍校明知劉病已可能要“謀逆”,卻仍然留下來的原因。
換做旁人站在點兵台上,台下之人早就作鳥獸散了。
台下之人看著台上的劉病已,台上的劉病已也看著台下之人。
今日,是攤牌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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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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