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萊資又回到了北京,但卻不複上一次的禮遇。
他知道戰爭開始了,從那些人對待他的態度裡,還知道這個現在處於大明王朝的東方國家沒打贏西芒。
但問題是,為什麽打起來了呢?安德安拉沒管好他那個弟弟嗎?
這個大明可不是馬六甲那個小國能比的啊!
瞧瞧這恢弘的皇室宮殿!
別說馬六甲了,在印度,在歐羅巴,何曾見到規模如此龐大的宮殿群?
皮萊資上一次在北京時,可沒這個幸運進來過。他倒是既從這座宮殿的南面,也從它西邊遠遠地眺望過。
進來之後,才尤其感覺它的龐大!一重一重的門,路過那座最高大的殿閣時,看著那需要兩三個人合在一起才能抱攏的巨柱,簡直如同神殿一般。
據說,那竟然不是開鑿出來的石柱,而是一整棵巨樹的主乾打磨而成!
上帝啊!那麽巨大的樹,需要多少年才能長成?一模一樣的柱子,居然有那麽多根!
在廣州咒罵過野蠻人的皮萊資當然知道這裡也是一個偉大的文明,但瞧瞧他們繁瑣而低效的官僚們!瞧瞧他們落後又高傲的樣子!
就像曾經的古羅馬帝國!
那些自詡高貴的貴族,他們最終就倒在這種高傲和無休止的內部鬥爭裡。那些優雅的貴婦,成為了令人興奮的玩物!
所以現在雖然是階下囚,但皮萊資看著這過分注重奢華輝煌的宮殿,眼裡仍舊冒出了壓抑著的貪婪目光。
這是無比富庶的帝國才能修建完成的宮殿,它簡直像是用金幣堆砌而成!
到了又一座鑄造於石台上的宮殿面前,看押送他的人都停下了腳步,皮萊資知道這個帝國那位新的皇帝就在裡面了。
他努力站得筆直起來,費力地抬起鎖著鐐銬的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頭髮,搓了搓臉。
身為國王陛下的使者,他必須以盡可能體面的姿態站到另一個皇帝面前,質問他為什麽沒有最基本的外交禮儀,還發起與葡萄牙帝國的戰爭!
“老實點!”兩個身穿盔甲的武士頓時一左一右扣緊了他的肩膀。
於是一串葡萄牙語的野蠻人三字經落入了一旁禮部從四夷館那邊調過來的通事耳中,他頓時臉色一變,惡狠狠地盯著皮萊資說道:“膽敢再汙言穢語,今天便是你死期!”
“若是驚駕或是衝撞了陛下怎麽辦?”禮部主客司郎中聶仕平臉色有點發白,隨後目露凶光地看向皮萊資,“要是想活命,就乖乖聽話,不得胡言亂語!陛下問什麽,你就謙卑地老實回答!”
“我作為國王使者,尊貴的男爵,不需要你們來教導我外交禮儀。羞辱我,等同於羞辱偉大的葡萄牙帝國國王陛下,羞辱整個葡萄牙帝國!”
聶仕平有點疑惑地問四夷館的通事杜海奇:“他說什麽?”
說罷皺眉看著皮萊資:“伱不是會說一點大明官話嗎?我說的,你聽明白沒有?”
“現在我作為外交使者,當然是說葡萄牙語!”
杜海奇無奈地隻把這句話翻譯了一下,聶仕平反倒放心了一點:“既然你明白自己的身份,那就更應該明白,陛下天威,不是你能觸犯的!”
雖然來之前就反覆警告過了,但站在這乾清宮的丹陛之下,聶仕平還是非常擔心。
一封奏疏呈遞上去之後引發的第一個後果是大明戰敗,
這段時間以來聶仕平也誠惶誠恐,心裡把廣東那邊上上下下的官員和官兵罵了一遍又一遍。 還好這一個多月是安然度過了,現在這弗朗機人若是還記得自己的身份,還要這樣來表現,那至少不是個已經被階下囚的待遇衝昏了頭腦的糊塗蛋。
“宣欽犯弗朗機使臣上殿!”
聲音傳來,聶仕平臉色一肅,低聲說道:“走!最後提醒你一遍,要跪!”
皮萊資內心嗤之以鼻,但並沒有表現出來。
接下來要以全部的注意力應對那個據說只有十五歲的皇帝。
不!應該是去年時令那位江大人也很懼怕、最終斬殺了江大人的那些皇帝的左右手們!
走上了石階,皮萊資先看到了屋內站在兩邊、身穿華麗絲綢的大臣們。
每一個人的年齡都不算小,此刻全都皺著眉,用鄙夷又倨傲的眼神看著自己。
皮萊資熟悉這種眼神,那是看野蠻人的眼神。
他很憤怒:葡萄牙已經不是被伊貝洛人、塔爾提西奧人、腓尼基人、希臘人、凱爾特人、迦太基人、羅馬人、西哥特人、阿拉伯人輪流侵入的國家了!
“欽犯弗朗機使臣,跪拜叩見陛下!”聶仕平嚴肅地說完,緊張地盯著皮萊資。
“尊敬的契丹帝國大明皇朝皇帝陛下,我,拖梅·皮萊資男爵,葡萄牙帝國宮廷藥劑師,偉大的國王陛下曼努埃爾一世的使者,很榮幸能親自見到您!”
皮萊資只是微微彎了彎腰,然後就抬起雙手仰視著前方雕塑一般的寶座上那個年輕皇帝:“東方契丹帝國的故事一直在歐羅巴流傳,這個古老的國度就是這樣對待抱著誠意與敬意遠道而來的朋友嗎?請原諒我不能行使完整的貴族禮儀。”
十八重臣隻覺得他在說鳥語,眉頭皺得更緊了,看向了杜海奇。
小小通事額頭冒汗,跪在地上正要翻譯,就聽陛下開了口:“朕知道你聽得懂,葡萄牙國王曼努埃爾一世已經死了。所以,你現在已經代表不了葡萄牙,不算國王使者了。兩國已經開戰,你是普通的戰爭罪犯之一,不用繼續說你的語言維持尊嚴。”
十八重臣的頭齊齊愕然看向皇帝,腦袋邊都是問號:葡萄牙?
而皮萊資卻立刻變了臉色,飆出了這一個多月來為了小命又不斷練習的官話:“國王陛下去世了?這不可能!”
朱厚熜哪管這個,只是平靜地看著皮萊資。
他能記得有一場大勝繳獲了弗朗機火炮的大戰,豈能不記得恰好這一年東西方的統治者都去世了?
雖然不知道那個曼努埃爾一世現在掛了沒有,但對於皮萊資來說,他已經掛了。
皮萊資又不可能回去了,也基本不再有可能見到另一個葡萄牙人。
雖然先讓楊廷和他們與這個皮萊資交鋒一番,然後再讓他們知道這弗朗機並非在南洋也許很有趣,但沒必要了。
中圓殿中一杯酒後,現在要采取新的策略,讓他們盡快擴充眼界,同時更忌憚皇帝的神異與“錦衣衛的實力”。
用更容易讓皮萊資聽懂的詞語和說話方式,要在大臣心目中營造這種皇帝所知遠超他們想象的感覺。
果然如他所想,楊廷和等人眼中,皇帝第一次見到藩夷實在過於平靜。
他怎麽知道那個什麽什麽一世已經死了?廣東那邊錦衣衛探聽到的秘密消息嗎?
然而新進的左都禦史就表現過度了:“臣等賀喜陛下!夷酋既死,屯門余孽不戰自潰!”
朱厚熜:……
要臉嗎?這點小事也值得慶賀一番?
他也知道是那天中圓殿中喝酒之後,這些大臣的心態有了些許變化,但這個馬屁可沒拍好。
“平身吧。”朱厚熜揮了揮手,“把鐐銬給他去掉,賜座。”
“陛下!”袁宗皋連忙出列說道,“此夷狂悖無禮,見駕不拜,且身為階下囚,如何能賜座!”
“都賜座。”朱厚熜看著他,“大宗伯不想知道朕為什麽說他是葡萄牙人嗎?”
朝貢思維下的他們是過分注重這些邦交禮儀的,時刻都想從禮儀上維護天朝上國的威嚴。
但朱厚熜現在卻恰恰想讓他們知道世界有多大。
皮萊資還陷在曼努埃爾一世去世這個消息的震驚和恍惚之中,等到手上腳上的鐐銬被去掉了,身後又搬來了一張凳子,他才感覺這個年輕的皇帝對他釋放了一份友善和尊重。
這令皮萊資感受到了這一個多月來難得的溫暖,於是他還是行了一個貴族免冠鞠躬禮:“謝謝您,尊貴的皇帝陛下。”
現在他不說葡萄牙語了,坐下之後又問道:“請問皇帝陛下,曼努埃爾陛下去世的消息是真實的嗎?您知道確切的時間嗎?”
“大膽!陛下沒有問話,不得開口!”袁宗皋再次喝止。
“大宗伯,大宗伯……”朱厚熜抬手壓了壓,隨後才看向皮萊資,“朕還知道,你國有一人名為麥哲倫,他出發開始進行環球航行後,之前剛剛抵達了香料群島。像這樣的消息朕也知道,你現在相信你們國王的死訊了嗎?”
“什麽?!”盡管他花了一點時間才從這位皇帝的發音和環球航行這個詞中想起了誰,但他的震驚溢於言表,“麥哲倫真的獲得了幫助,開始了環球航行?他是向西方出發的嗎?他什麽時候抵達了香料群島?”
十八重臣:???
什麽麥折輪?環什麽球?香料群島又在哪裡?
陛下用的名詞和現在說話的方式太過不同,他們一時都轉不過彎來。
朱厚熜不知道自己問得巧了,因為麥哲倫是1515年回到家鄉葡萄牙後開始籌備環球航行的,而且到了曼努埃爾一世面前拉讚助,但被拒絕了。
而皮萊資在1517年夏天離開葡萄牙前往東方時,麥哲倫還在葡萄牙努力,直到年底才去了西班牙碰運氣。
皮萊資還真知道這個在葡萄牙時放言要徹底證明大地是個圓球的家夥。
朱厚熜點了點頭:“他得到了西班牙的幫助。”
皮萊資臉色一變,十八重臣腦袋頭頂上的問號又在變多:戲班芽?
不是!錦衣衛探聽的消息為什麽這麽不一樣?廣東那邊的奏報沒提到這些啊!
朱厚熜終於冷冷笑了笑:“他向西方一路航行卻也到了香料群島,看來大地是什麽形狀已經被證明了。在朕面前,你也不用再假裝什麽,隱瞞什麽了。認識清楚你現在的身份,你是與我大明已經開戰的敵國戰爭罪犯。你現在既代表不了誰來談條件,朕也不是叫你來談條件的。聽明白了嗎?”
是楊廷和熟悉的蓋帽。
如果不是使者了,他這個夷賊還擺什麽姿態?
“……偉大的東方皇帝陛下,我明白了。”
面前的皇帝能知道麥哲倫已經到達了香料群島,看來曼努埃爾一世真的去世了。
“現在朕問你。你們葡萄牙和西班牙在所謂教皇的調解下把世界分成了兩半,準備各憑力量去瓜分佔領不信奉你們教條的那些土地。面對龐大的大明,你們雖然是從談判貿易的開始的,但你們的國王和印度總督,最終目的是不是想要把我大明帝國也變成你們葡萄牙帝國的海外領地?”
皮萊資發誓!他來到大明之後就沒有經受過這樣精確而專業的信息轟炸!
不知道為什麽,大明的人在聽到他們的發音後, 從此就稱呼他們為弗朗機人。
但現在聽到大明皇帝新的發音,他覺得更加接近葡萄牙語中的發音。西班牙也是,雖然還是差那麽一點點。
但他知道葡萄牙和西班牙在教皇的調解下劃分世界殖民范圍的事!知道印度總督的存在!知道葡萄牙有海外領地!
現在莫說是他了,楊廷和他們,包括黃錦等人,全部都懵圈了。
聽陛下的意思,這些弗朗機人裡有人沿著不同的方向一直航行,都到了一個地方?
這都還好,無非是渾天說又多一明證。
最主要的是,陛下口中的仆桃芽和戲班芽到底是何等狂悖國家,竟有瓜分天下之意?竟然想要侵吞大明?
自負天朝上國的眾臣先是凌厲不屑地看向皮萊資,然後卻又想起了被蔣太后抵京之事稍微延後到今日再議的屯門海戰過程詳情奏報。
五十余艘大明戰船,最開始只和四條船對戰。縱然汪鋐不畏死至此,在見到敵軍增援後大明士卒們還是崩潰了。
敵軍隻傷了一條船,大明慘敗!
望向一開始就直接審訊這個夷人的皇帝,楊廷和心裡一寒。
也許錦衣衛確實有一些他們所不能想象的秘密消息渠道,而陛下知道這些事情,究竟是在屯門海戰之前,還是之後?
若說是之後,屯門海戰一敗,陛下就那般凝重的原因,竟不是因為登基後面臨了第一次敗仗,又或者以廣東為局繼續整頓朝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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