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人要用一生的時間從六七品爬到二品,甚至只是其中很少數的人。
而張孚敬自正德十六年五月摘得探花至今,三年而已。
若是過去,在張孚敬暫署廣東巡撫時就有滿天飛的諫言上來。已經四十七了、才乾閱歷都不差又怎麽樣?怎麽能升得這麽快?
可是如今不一樣,如今有人“謀逆”,七參策離京,朝堂高官的位置一直迅如流水,正如已經成勢的新法一般巨浪滔滔。
張孚敬有殺人之威,有於廣東主持推行新法之經驗,現在他要去總督山東。
聖意昭昭,再無遮掩。
張孚敬回應這次陛下再次掌握主動的,就是他說的那“當有一疏”。
《議孔子祀典疏》。
【祀典萬事之表,不可不正!先師祀典,有當更正者。】
【其不正者一,祭塑像。程正公有言:影有一毛不類則非其人,況工人隨手信意而為之哉?朱文公亦言:宣聖本不當設像,春秋祭時隻設主可也。】
【今國子監有塑像者,不過因前元之舊,非聖朝之製。為正孔子祀典,宜用木主,其塑像宜毀。】
【其不正者二,儀同祀天。今籩豆十二,牲用犢,全用祀天儀,亦非正禮。】
【祀宇稱殿不稱廟,叔梁紇乃孔子之父,顏路、曾點、孔鯉乃顏、曾、子思之父,三子配享廟庭,紇及諸父從祀兩廡,原聖賢之心豈安?為正孔子祀典,祀宇宜稱廟不稱殿,從祀諸賢,亦當再議。】
【其不正者三,諡號不正!孔子作《春秋》,首書春王正月,所以尊周王也。他凡列諸侯有僭稱王號者,必特書誅削之。故孟軻氏曰‘孔子作《春秋》而亂臣賊子懼。’】
【觀此,可以知孔子之心也。自夫唐玄宗加孔子以王號,至元武宗又加以大成之號,國朝因之,未之厘正,使孔子受此誣僭不韙之名。為正孔子祀典,宜去王號。孔子以魯僭王為非,寧肯自僭天子之禮?】
【臣竊維無師孔子,有功德於天下萬世,其祀典尚有未安者,不可不正。臣謹采今昔儒臣所議,上請聖明垂覽,仍行禮部通行集議,洗前代相習之陋,永為百世可遵之典……】
洋洋灑灑的一篇奏疏,比皇帝給他的旨意更加令人震撼莫名。
落腳點,只是說祭祀孔子的禮儀不對。
祭祀塑像,本就不合程朱這些理學大家的觀點,更是從蒙元開始才有的禮儀。
規格逾製,等同於祭天是什麽意思?只有天子能祭天,祭祀孔子的規格像祭天一樣,莫非天子就是孔子的兒子?
諡號也不對,孔子本人就最恨別人僭稱王號,結果他現在被追封的諡號是大成至聖文宣王,符合他老人家的本意嗎?
朱厚熜看得拍腿讚歎:這就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用魔法打敗魔法嗎?
張孚敬的論據就是程朱和孔孟的言論,他說的是今昔儒臣本身對這些事也有看法,包括但不限於熊禾、吳澄、宋濂這些宋元明三代大儒。
而且這道疏,最狠的自然是要給孔子去王號這個提議。
朱厚熜已經看到了張孚敬會在天下掀起何等議論。
這道疏因為張孚敬的身份,已經自然而然與新法產生了關系,或者說本質上就是很強大的聯系。新黨自然得支持,那些現在還想攪渾水的人呢?要不要再忍忍,讓孔子的王號就這樣被去掉了,還是會認為這才是一個絕佳的反擊機會。
竟敢動這件事?
朱厚熜曾感慨過:所謂權力的爭鬥,終究也是一場夾雜著利益與理想信仰的人情世故。
現在,新法是利益,孔子是理想信仰,而在這場大議論中站不站出來、站出來了怎麽說,那就是人情世故。
於是朱厚熜提筆批朱:議!
……
嘉靖三年,祀孔議。
嘉靖朝原本的大禮議如今早已消失無蹤,但仍然有了一場祀孔議,主角仍是張孚敬。
議論的主題不再是朱厚熜繼承皇位的方式,本質上卻是天子法統與儒門道統對天下影響力的相爭。
如果禮製其實就是秩序,那麽這本質上也是大禮議。
比天子認誰當爹、君權相權之爭要重要得多,堪稱大禮議至尊加強版。
背景包括:高克威、孟春、方鼎昌等一大批重臣和士紳富商已經因為謀逆被抓,張偉等勳戚也因為謀反被奪爵訊問,對遼王的彈章密集入京,南直隸及湖廣、江西多地正“踴躍革弊”攪動百姓利益。
天子派了張殺頭去總督山東,居然批了他那道《議孔子祀典疏》:議。
怎麽議?
第一個頭鐵的是禦史黎貫。
如今四十三,年富力強。正德十二年的進士,現任都察院陝西道監察禦史。
廣州府從化縣人。
在原本廣東籍官員都盡量低調、在張孚敬此前屠刀下幸存下來的人都“站隊”新法了的情況下,黎貫的駁斥慷慨激昂:
【聖祖初正祀典,天下嶽瀆諸神皆去其號,惟先師孔子如故,良有深意。】
【陛下疑孔子之祀上擬祀天之禮。夫子已不可及也,猶天之不可階而升,雖擬諸天,亦不為過。】
【自唐尊孔子為文宣王,已用天子禮樂。】
【宋真宗嘗欲封孔子為帝,或謂周止稱王,不當加帝號。而羅從彥之論,則謂加帝號亦可。至周敦頤則以為萬世無窮王祀孔子,邵雍則以為仲尼以萬世為王。其辨孔子不當稱王者,止吳澄一人而已。】
【莫尊於天地,亦莫尊於父師。陛下敬天尊親,不應獨疑孔子王號為僭。伏望陛下博考群言,務求至當。】
很簡短。
朱厚熜的反應也很簡短:打。
毛澄當年當面罵昏君都沒挨廷杖,但黎貫挨了。
原因很簡單。
朝會上,朱厚熜冷冷淡淡地說道:“議事就議事,別把大帽子蓋在朕頭上。黎貫此疏,實在是譏諷朕以小人之心猜疑孔子王號僭越,故而從張孚敬之請令議孔子祀典。這孔子祀典合不合適、要不要改、怎麽改,就事論事,說什麽朕獨疑孔子王號為僭?”
左順門那裡,是劈裡啪啦打屁股的聲音和黎貫的悲呼。
奉天殿內外聽得心情複雜、戰戰兢兢。
可是皇帝,你這是棍打出頭鳥嗎?
還沒正式出發去山東的張孚敬第一次在朝會靠前的位置站了出來朗聲說道:“陛下!浙江汪臬台赴任前,臣便曾聽其有一言,振聾發聵。諸位,汪臬台問,‘夫曰先聖先師,皇上幸太學拜之可也,若曰王,則豈有天子而可以拜王者哉!’臣張孚敬,深以為然!”
汪鋐去浙江的時間已經不短了,這個任命下去的時間,還在李翔屍劾之前。
張孚敬指名道姓地說出來,證明他這不是因為要總督山東才臨時想出來的事。
現在這一問犀利至極:如果孔子是王,那麽皇帝如何祭拜孔子?
如果希望皇帝還尊敬孔子、以後要祭拜孔子,那如今的祀典就不合適!
如果不改,皇帝以後就別尊孔子、別祭拜孔子了。
朱厚熜對此倒是表現得很平靜,臉上毫無波瀾。
張孚敬參加完了這次朝會之後就要辭陛離京,他隻用留下了汪鋐的這一問。
反正接下來的事,張孚敬本人不用多參與,而且另一大主場本就在山東。
他奏請的,皇帝批的,就是讓禮部組織議定。
張子麟這個禮部尚書必須站出來了,而楊廷和自然得更早站出來。
別提了,這新黨黨魁之路,越來越離譜了,如今竟要在夫子頭上動刀。
“黎貫之言謬矣!夫子能光明先王之道,以成萬世之功,齊天地之無窮,等日月之久照,固有逾於群聖之教化大德。孟軻稱宰我之辭曰:‘以予觀夫子,賢於堯舜遠矣。’自堯舜而至春秋,夫子賢於上古之人;隋唐以來,以科舉為天下儒門子弟進身之階,天下英才盡可一展所學,此製不亦賢於漢晉南北之察舉乎?”
“程朱繼往開來,我大明以理學興文教、安天下,今日天下讀書人,是研習春秋先師古籍者眾,還是研習程朱集注者眾?此種種,借陛下實踐學所言今人可賢於古人之明證!”
“黎貫無史遷洞想之誠,僅懷慷慨之志,而守其蓬心以塞明義,可謂不知量也。夫子便有言:三人行,則必有我師。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於弟子,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如是而已。”
“韓昌黎之《師說》,黎貫忘之。巫醫樂師百工之人,君子不齒,今其智乃反不能及,其可怪也歟!唯陛下明悟物之理亦大道,設皇明大學院、延請百工為供奉教習萬法,此誠聖人無常師之舉。”
“宋真宗稱孔子為至,唐宋元以來皆以夫子為至,已不合夫子‘弟子不必不如師’之教誨!吾等敬夫子,當繼往而開來!依臣之見,夫子‘大成至聖文宣王’之諡,止大成、文宣可彰其功德。大成者,乃夫子繼往昔學問之功;文宣者,乃夫子開來日教化之功。後人敬之祭之,稱先師而不稱王,方合大成文宣先師本心!”
楊廷和洋洋灑灑說完這些話,心情異樣地爽。
說實在的也有點上癮,這種不忌憚將來人怎麽噴他的感覺。
總而言之,論據就是夫子本人的話。弟子不必不如師,咱們當他是老師,憑什麽不敢有一番壯志,說一句將來要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夫子在天有靈,也應該說一句“孺子可教”!
張子麟看著楊廷和心中感慨:龍屁被你拍完了,這裡面還有陛下實踐學深合先賢大道的論據?
但有時候,越是事情挑戰信仰了,越是會有人失了智。
終於又有一個給事中王汝梅站了出來,悲憤地說道:“周衰而王道圻,孔子以布衣繼之而作《春秋》;封建毀而禮樂墜,孔子以君師自任而教《詩》《書》。六經,古聖先王之遺典,賴孔子刪修而傳,春秋禮樂崩壞之局,賴孔子綱惟而不傾。祖述堯舜,憲章文武,而集群聖之大成,此其所以賢於堯舜而允配天地也!”
“堯舜事業,隻如一點浮雲過目。見之功業者,雖廣而短;存之人心風俗者,雖短而長。事業功業,形於外者,有時而消;人心風俗,盡於內者,永世而存。”
“夫子代天子擔道統,垂教化,傳聖學於百代,其於人心風俗之廣,亦至矣!凡有血氣者,莫不尊親,此夫子所以賢於堯舜也。匹夫而為百世師,一言而為天下法,為堯舜所不能為。”
“蓋夫子所言者,常道也,放之四海而皆準;所行者,常德也,傳之萬世而可法。固與天地同德,與日月齊明,豈非大聖乎!非大聖而孰能至此乎!諡稱大成至聖文宣王,受百代萬世之祀,何能易之?今若貶其功德,毀其聖像,其為名教所必誅!”
“陛下明鑒!萬世師表,德之尊者,素王之稱,諸子漢儒之通識,唐宋無異議,帝王亦拜祭之,所以尊師也。太宗在位,更以四禮拜祭之!雖高於天子之禮,亦非僭也!”
“不尊聖,君為驕君,臣為諧臣,有明之不終乎?”
最後一句話說出口,奉天殿內外死一般寂靜。
不尊孔,朱厚熜就是驕君,新黨這幫人就是跳梁小醜逗人為樂的諧臣,大明要亡?
這還是在朱厚熜的當面,在這最清楚朝堂動向的京城,說話的是京官。
朱厚熜這是捅到了真正的痛點,以至於有些人的大腦被熱血充滿了。
於是他笑了笑:“繼續議。 ”
簡直笑嘻了,這將是最好的政治覺悟篩選器。
他轉頭看了一下黃錦,只見他點了點頭示意:內檔司正在瘋狂記錄。
見到失智的王汝梅居然沒被廷杖,奉天殿內外頓時繼續吵起來。
朱厚熜靜靜看著楊廷和、張子麟、王瓊等人紛紛站出來與反對張孚敬提議的人辯駁,這第一回合直到大中午才結束。
這場“至尊加強版大禮議”是在京城開始的,但不會就在這裡結束。
而並不知曉京城這場變故的王守仁,在丁憂結束後啟程去江西之前送往京城的“丁憂成果”也在這天下午送到了。
《實踐學與辯證法之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