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冕和毛紀一時語塞。
梁儲又問了楊廷和一句:“介夫,事到如今,只怕朝會時陛下就會令禮部追尊興獻王、加王妃為太后,屆時你阻不阻?”
觸及靈魂的問題,楊廷和一時沉默了下來。
稍微想了片刻之後他就說道:“如今更緊要之事,卻是新政有許多未得具體方略盡快推行!我恐陛下其實並非盡數不允,只是商議之時好讓我等在這件事上退讓。君上如此處置國事,非國之幸事!”
他沒說屆時勸不勸阻,但卻對皇帝可能采取的策略先定性了。
那國事作為籌碼與臣下交換對追尊加號一事的認同,這並非王道。
梁叔厚抬頭望外看了看天色,站了起來笑道:“那就到時候再看吧,也快到申時了,老夫年邁,先告辭。”
說罷就這麽瀟灑悠閑地離開了。
禮法的作用確實很大,天子的做法確實容易成為某些動亂的誘因或者借口,問題在於,現在這些動亂到底有沒有苗頭?
還沒有。這固然有大禮之議尚未宣之天下的緣故,但看陛下如今的舉動,他真的怕天下不知道嗎?
查帳,這是意料之中,但沒想到來得這麽快,還是皇帝親查。
皇帝懂查帳嗎?
這一點眾臣都表示懷疑,歷來查帳都是欽命某些大臣去查。
現在這情況毛紀的反應之所以那麽大,是因為讓內臣在查的可能性更大。
讓內臣查,如果真要查出什麽問題來借題發揮,想辦的那自然大概率是外臣。
皇帝是不是有意整肅朝堂,革除一批人、提拔一批新人?
許多人都這樣想,因而心思也就活泛起來。
這樣才對!哪怕皇帝和內臣查不出什麽,那也是在給信號。
現在問題僅僅在於,皇帝是想打壓哪些人?
猜疑一起,皇帝初次臨朝聽政前的京城熱鬧起來。
投帖拜見重臣的,家宅青樓酒肆等各處交換意見的,激情上疏的……
皇帝給的信號,說不定就是讓群臣幫著翻舊帳!
沒有借口和罪責,怎麽能動一些人?
王瓊這樣與楊廷和關系素來不好的人想著自保,許多言官更是雙眼冒精光準備大展拳腳……
新朝天子的第一把火,可能遠比楊廷和他們估計的要大。
……
乾清宮外,司禮監包括其他十一監四司八局裡在內書堂讀過書,能讀懂奏疏帳冊、能寫字的太監們被叫來了很多。
此時,他們搬來了許多小書案,分成了幾個大組。
每個小書案後坐著兩人,一人翻看帳冊或奏疏,另一人則提筆記錄什麽。
遠遠的望去,不知道的還以為殿試提前舉行了,就是地點不對。
逡巡其中的皇帝和黃錦,時不時地提醒他們該摘錄哪些、如何記錄在發給他們的表格上。
張太后就算要在宮裡散散步,也不會散到乾清宮這邊來。但現在她也很關心朱厚熜的動態,因此她很早就得到了回報。
這件事從上午時候就開始了。
等到朱厚熜酉時去過幾筵殿之後過來看望她時,張太后問道:“皇帝,聽聞你把識文斷字的奴婢們都叫去了乾清宮,在核查帳目?”
朱厚熜微笑著點了點頭,對她在宮中的耳目靈通一點都不奇怪。
這皇宮裡,朱厚熜還沒有先懲治哪些人,更不曾開始大換血。
但眼下開始了查帳,而且是動用太監們查帳,張太后始終摸不準他的意思。她繼續問:“這次核查帳目,不知是為了什麽?如今你剛剛登基,就算要敲打一下外臣們,徐徐圖之也更穩妥……”
情況已然不同了,皇帝是個笑面虎,表面禮數無缺,但對她卻是態度明確。
剛被敲打過的張太后反而需要多倚重外臣來製約一下皇帝。
朱厚熜一直笑著,聞言回復道:“只是先心裡有個底,沒打算生事。要是回頭被外臣們問住了或者哄騙了,豈不是會鬧笑話?”
“原來如此……皇帝所慮極是。只是昨日才登基,宮裡還沒來得及四下巡視一番就專心政事,皇帝真是太勤勉了。皇帝還年輕,可別累壞了身子。”
“把意思吩咐下去了,事都是他們在做,朕倒不勞累。”朱厚熜說罷就問她今天過得怎麽樣,然後又請教起朱厚照的玄宮——也就是墳塚——開工之事,問她遣張鶴齡張延齡崔元等人負責祭祀合不合適,又說這事後面的工程該派誰督辦。
聽到朱厚熜提出來的人選,張太后發現竟是讓張鶴齡兄弟去負責,一時又搞不懂他的態度。
大行皇帝的陵寢督造,那其實是個美差。一切都有舊例,不勞累,但銀錢卻定然會充足保證。事情做完之後,賞賜也少不了。
以張太后的智商,是明白這其中好意的。
當然了,那是因為在她看來,天下都是朱家的,自家親戚得些孝敬是理所應當,難不成要因為這點小事去問罪?
或許……皇帝查帳還是準備對付外臣們,所以現在又開始對自己示好?
張太后想到這裡,心情好了不少,笑容也多了起來。
這兩人對對方關懷備至的模樣,一時到顯得是“伯母慈侄子孝”。
從仁壽宮這出來,朱厚熜出了宮門就去旁邊的未央宮。
在未央宮坐了一刻多鍾出來,他開始了今天晚間的跑步。
對於皇帝跑步的這個舉動,今天更多的人知道了,甚至有些膽大的會躲在東西六宮之間通道的門口偷偷看看。
朱厚熜根本沒在意到這些。
他在想張太后之前問查帳的事是緊張些什麽。
讓張太后緊張的自然不會是她用了幾個錢或者得了什麽好處, 她本人地位尊崇,有什麽好怕的。
應該就是她母家吧。
張鶴齡張延齡兩兄弟這麽多年來的事跡,朱厚熜已經聽說了不少。
以國戚身份所得的俸祿、賞賜在他們那裡只是小頭中的小頭,利用特殊地位做各種買賣、侵吞土地和其他財產、收人投效等各種事,一樣都沒落下。
朱厚熜雖然暫時對張太后禮數無缺表現尊敬,但既然不肯認她為母,焉知不會找個借口往她的兩個弟弟開刀?
另外,他總去問好,張太后又不知道說什麽好,不如聊聊國事彰顯一下她的存在感?
兩人都因為思維習慣,對彼此的思路產生了認知偏差。
思索著這些跑回來後,朱厚熜稍微擦洗了一下就讓黃錦準備傳膳。
朱清萍為他整理著衣服,輕聲說道:“陛下,總出一身汗,您該好好沐浴的。龍體要緊,怎麽還不慣要人伺候?”
朱厚熜古怪地看了看她。
要不是知道她的為人,又已經知道了服侍皇帝洗澡的事其實是由太監負責,朱厚熜倒要計較她說這番話的用心了。
朱清萍就跪在了地上:“奴婢妄言。”
“這麽緊張幹什麽?”朱厚熜讓她站了起來,“難不成讓混堂司每天伺候朕三趟?”
“陛下若需要,這是他們的職分。”朱清萍見他沒怪罪,又繼續說道,“還有早晨起來,陛下穿衣洗漱,奴婢們也只是把器物備好。奴婢已經習慣了倒還好,宮中原本派在乾清宮這裡的女使都惶恐得很。”
“你說早上的洗龍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