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已經報了平安,楊慎松了一口大氣。
密信既能於途中報到陸炳那裡,自然就會同樣呈奏皇帝。
想必陸炳已經護衛太子啟程,京城這邊,諸藩使臣越聚越多,朱厚熜已經住進了天地壇那裡的齋宮。
而嚴嵩那邊,則在排演屆時皇帝親自祭祀天地的儀式。
“不可有半點差池!”嚴嵩帶著禮交部尚書,嚴肅地對著當初派去各藩、如今又回國了的大明宣交使,“每個玻璃升,其中采自各藩的泥土,都要是如今新標準下準確的一斤。多出來的土混在一起,鋪入後土壁要均勻,長十寬五,其中三辰之三色務必純淨!”
這次祭祀天地,儀式自然是重新設計的,畢竟目的不同了。
朱厚熜住在齋宮裡,楊慎、夏言兩人陪在齋宮的正殿無梁殿裡。
叫這個名字,正因此殿因以磚拱承重,不用梁枋。
在無梁殿的前方,則有一個銅人亭。亭內銅人不算高大,按以前的計量標準是一尺五寸。銅人手裡捏著一個牌子,上書“齋戒”二字。
朱厚熜在這裡倒是吃著素、不近女色,但現在君臣三人談論的問題,要吃的是“國”。
“太子有此劫,源頭倒是在朕這邊。”朱厚熜看向了夏言,“東瀛那邊形勢變化,依公瑾之見,該讓他們再互相廝殺多久?”
如果不是大明即將把所謂“不征之國”的枷鎖扔掉,傳出了即將大舉征討日本的風聲,那邊自然也不會開始賭。
被大明天子點名要擒拿的賊酋破罐子破摔之下準備借著抵禦外敵的旗幟一振聲勢,這才有了他們之前避免腹背受敵而停歇的倭亂再現。
琉球被區區一地守護偷襲,如今整個東面都開始更加混亂。
夏言很開心:“正如陛下所言,彼輩自尋取死之道。昔年禍亂寧波罪不容恕在前,如今侵襲琉球、朝鮮乃至天朝在後,這一次師出有名,臣倒以為可以從容整軍,以煌煌之勢滅除其國。前去對馬島之海陸兩途先理順,琉球嘛……倭寇禍害越久,王師至時,琉球百姓才會更加簞食壺漿。”
楊慎微皺眉頭:“海陸兩途去對馬島?”
“以朝鮮如今局勢,他們還有多余精力滅除倭患嗎?大明出征,自然不能只靠海運輸送軍資糧草。朝鮮願不願讓大明借道,允不允大明帶著銀子就近采買糧草,這不是正好讓朝鮮多個煩心事,也讓大明有引而不發、使日本諸地爭戰先更加劇烈的緣由。”
齋宮裡,大明君臣“壞”得很。
朱厚熜點了點頭:“其余諸藩正好有個兩三年時間,好好琢磨,怎麽按上國要求的標準來改善政風民生。”
不是立刻動手了,有改正的時間。
這算大明天子仁慈嗎?
可是終於知道了這次要訂立什麽樣公約的諸國使臣們炸鍋了。
天地壇不遠的大同館裡,諸藩使臣們在熱議,但部分人用的卻還是大明禮交部派的通譯。
沒辦法,大明官話才是通用語。讓他們用各自的方言交流,能聊得清楚嗎?
於是場面顯得很尷尬,發言很拘束、很謹慎。
“不止是計重、計長短?”
通譯們轉述時不免夾帶“大明公貨”:“不止是輕重、長短、多少這些要依據上國確定的新標準才能與大明通商?”
有使臣就回答了:“關系到有沒有資格通商啊,這真是……”
而通譯們說的是:“現在木材、鳥糞、石頭……許多東西都能賣給上國,如果是為了能繼續貿易,那麽……”
可諸藩使臣們關注的焦點並不只是與貿易資格有關的計量標準,而是另一件事。
“為什麽一定要保證那些奴人們的衣食住行,才能繼續冊封國主?”
對這樣的問題,大明禮交部的通譯們則會如實轉述。
為的,也是采集他們的看法。
對這樣的話題,李崎和尹元老都默不作聲。
在大明的諸國藩屬國之中,朝鮮、交趾,都屬於王化更徹底的,他們自稱小中華。
他們很清楚,奴人這樣的表述就不對。
哪怕事實如此,也不能在儒家文臣當道的大明這樣講。
而有人自然直接請教通譯了:“難道一定要讓農民、漁民承擔更少,偉大的皇帝陛下才能冊封我們的王?”
通譯們說著禮交部交代下來的標準回答:“此為陛下倡議。在中國有句古話,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陛下以天朝皇帝之尊,向諸藩發出此等倡議,乃是千古仁君應行善舉,也是為了諸藩長治久安、國祚綿長。”
李崎與尹元老對視一眼,然後一同默默低下了頭。
“朝鮮李殿下,尹大人,你們有何高見?”
他們不想多話,但有南洋小國問了他們。
而交趾南北兩司的莫氏和黎氏使臣則同樣看向了他們。
李崎怎麽會多話?
尹元老隻得咳了咳:“天朝陛下之倡議,自是正理。國主居大位,自該為萬民謀福祉。”
“可……”
大同館裡的諸國使臣聚首相談,顯得像是大勢到來之下無奈抱團一圈圈懵頭轉向回旋著的魚群。
大明的臣子還看著呢。
這就是此時的大明。
在自己的家門口,如果大明有了什麽想法,他們只能迎接這種如同天象一般的壓力。
大明要訂立的公約分為兩個主要部分。
首先,是至少在雙方貿易的過程當中使用大明的標準,這才有繼續和大明通商的資格。
其次,是要遵循大明天子的倡議,從官製民風到民政民生,關注普通百姓的權益,這才能夠繼續得到大明天子的認可、予以冊封。
這兩個部分隱含的真實含義是:如果都不照辦,大明以後不承認其為藩屬國。
不予通商,不設宣交使,不在大明約束其他藩國不得侵犯其國土子民的宗藩體系之內。
外滇、交趾……他們的情況已經說明了大明的約束有用。
盡管暗裡的交鋒和明裡的小摩擦從不缺席,但至少不再敢輕易發起滅國之戰。
所有人都清楚,也許大明就在等一個機會。
但是現在,大明把冊封這種是否承認番屬的動作與他們治政安民的成效掛鉤,帶來的連鎖反應可就實在耐人尋味了。
吐蕃那邊,三**王、五大王的使臣不動聲色地看著其他人惴惴不安。
大明確實不掩飾地露出了獠牙,而誰是第一個?
其中,大慈法王的使者、某高僧心裡是有數的。
吐蕃雖不在第一,但所有人都在排位的序列裡。
對此,他對如今大明的皇帝低看了一些。
有雄心壯志很正常,但想要一統大明宗藩,著實狂妄了些。
所以要讓吐蕃不成為第一、第二、第三個。等大明在處理宗藩事務上吃了苦頭,大明皇帝也該明白那個道理了:幾千年來,中國雄主哪個不想這麽做?
想不想,和能不能,是兩回事。
現在的問題是:如果這一次不訂立那樣的公約,是不是即刻就收回冊封?對於藩國先署名訂立公約、而後卻又不去做這件事,又什麽時候、以什麽形式來引發下一步呢?
……
深秋初冬,這個時節往往滿是收獲的氣氛。
按照大明的新歷法,公元二三八二年的太陽歷十月一日,大明北京城已經被包圍進新城區裡了的天地壇裡莊嚴肅穆。
今天是大明天子親自祭祀天地,今天只有典儀。
而這典儀,除了大明在京諸官要出席,諸國正副使也在其列。
典儀的其中一項,是揭幕矗立於天地壇大享殿中間一層圓台上的銅人。
大享殿三重簷,上青、中黃、下綠,寓意天、地、萬物。
在大享殿之下的,也有三層圓台。
按如今大明的新計量單位,這大享殿有了比較精確的尺寸:高三十八零二距,直徑二十四零二距。
這是一個明堂式建築。
所謂明堂式建築,就是明正教、宣教化的場所,是最高規格的禮製建築。建築的內部格局,要有雙重外圓內方。
具體就天地壇而言,第一層外圓內方是外圍的辟雍,天地壇的外部范圍呈圓形,又有方形的城牆和四門。第二層外圓內方,則是大享殿圓形的圓台和建築外壁,以及它內部分割出來的方型屋子。
大享殿之內最大的方型屋子,被稱作太室。在太室的正南、正北、正東、正西,分別被稱為明堂、玄堂、青陽、總章。底層、中間層,共有“五室、九室、十二堂、八個”的布局講究,分別寓意四季、十二月、十二時辰以及周天星宿等,構成濃烈的象征意味。
現在,大明天子在那象征“地”的第二層圓台上,安排揭幕了一共八尊銅人。
每個銅人都一樣高,用擔任主持的嚴嵩的話來說:“其高為三九二距零七,其重為九九八十一斤,分毫不差。內腹中空,吞吐天地浩然之氣;手托升鬥,蘊藏一方沃土,重凡一斤,取自八方!”
銅人手裡托著的,先是一個小亭子一般的盛具。而其內,才放了一個透明玻璃製的標準升鬥,其中裝了土壤。
諸藩使臣知道,大明宣交使啟程回京時都取了些當地土壤。
然而現在藩屬國這麽多,這裡卻只有八尊銅人。
其後揭幕的,又是位於明堂通往太室的影壁——後土壁。
這一面寬達十距、高達五距的影壁以金屬為寬,以玻璃為面,擋住了其後的各色土壤。
這些土壤,大體被分割為日、月、星、底四種區域,每個區域內的土壤色澤都不盡相同。而用來勾勒出日、月、星三辰輪廓的,則是金、銀、銅三色金屬。
看得出來,那圓弧、支線,都圓潤或準直。
朱厚熜朗聲吟誦:“今年,朕製告天下,以煌煌青史明載之共和元年為始,稱公元二三八二年。”
“今年,朕取諸藩國沃土,以合乎天理之度量準衡,獻中國及八方後土於天地。”
“朕承天命,禦極守土二十又二載,治政安民無有懈怠。先賢教誨,天下大同不敢或忘;君臣同心,四海殷富誓為眾志。”
“今宗藩同祭天地,朕承萬民眾望,告以秉國二十二載之成效……”
在明堂內外,大明皇帝述說著他和群臣二十余年來的功績。
通傳聲中,讓諸藩使臣感覺到不同的,是大明天子所講述內容中豐富的數字。
楊慎自然聽得清楚,他聽著也有點恍惚。
正德十六年,這位天子還是少年時,他從他當時擔任首輔的父親嘴裡自然也曾聽過許多數字。
當年隱匿了多少田土和人丁?這雖然只是舊製的結果,但從皇帝口中向天地稟述出來後,還是顯得大明的田土人丁都擴大了很多。
財政收入、商貿規模、水利工程、鋼鐵等重要工業品產量、直道馳道裡程……
落在諸藩使臣耳中,這是大明天子對於天朝國力的直觀闡述。
他們不知道這些數字是真是假,但天文數字一般的規模哪怕折半再折半,對他們來說也是難以企及之數。
朱厚熜做了“工作報告”般的“稟告”,最後才來到了收尾。
“天下萬民,仍不足稱衣食無憂、老有所養幼有所依。”
“中國內外,宗藩發展參差不齊、三五敵酋逆流而行。”
“朕參悟天、物、人三理,懷抱造福天下萬民之志,今日既告天地,亦曉諭八方敵友。”
“中華人民皇憲大明國,是為文明大國。上國之尊,非因國富兵強;實因以民為貴,四海歸心!”
“逆萬民心之所向,與文明大國為敵者,朕必吊民伐罪。”
“慕文明國之教化,以達者為先習練者,朕必不吝幫扶。”
“諸國萬民,共聆朕諭。”
“四海和而不同,不必如一,然中外和定、互通有無、百姓安居樂業, 此百利之基。”
“八方圈地自矜,縱欲忘民,則久而生亂、禍國殃鄰、域內生靈塗炭,此百害之先。”
“今攜諸國使臣祭告天地,而後共定商約、和平大計,萬事以民為重。”
“既奉中國為宗主,宗藩百姓皆朕子民。”
“害朕子民者,雖遠必誅!”
“佑朕子民者,不吝嘉賞!”
在諸藩使臣聽來,說了那麽多務實的內容、宣揚大明實力之後,大明天子咄咄逼人、睥睨八方的氣勢已經很明顯。
今天的一切都顯露出一個意思:臣服。
若想求個冊封加強王權正統,就要接受自己的子民也是大明子民這個設定。
若求了冊封又不按大明的要求來,“以民為貴”,同樣是害民而應被誅的罪臣。
若想就此脫離大明藩屬的身份,那更是將直接成為大明的敵人,周邊不安穩的存在。
朱厚熜放下了並不是章句規整的祭文,轉身走出明堂之外,接受內外諸臣跪拜。
此時此刻,他的目光平靜,但霸道氣息一點也不掩飾。
時代不曾給他束縛,而他認定了在做應該做的事。
無需糾結於對錯,至少相比起現在大明之外的太多“王”,朱厚熜定能帶來一些更快的發展。
用更好的技術和制度,取得更好的發展,這就是硬道理。
正事,是明天才開始談。
但今天,要先表明態度。
祭祀完了天地,朱厚熜可以不用繼續齋戒了。
這天夜裡,擺駕回宮,賜宴諸藩使臣!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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