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寧城到了最危險的時刻!那些地雷已經拉響,俺答退無可退,哪怕心存忌憚也可能孤注一擲!”
聽到朱厚熜的話,郭勳點了點頭:“傳令各營,結陣,往前!”
他們花了三天,行進了區區數十裡。
而就在昨夜深夜時分,陸炳護衛著皇帝,急行軍趕到了京營主力之中。
現在,老臣和他的君主當真是並肩作戰了。
要在野外的野戰之中,扛住虜騎可能最瘋狂的衝擊。
那不是少量的虜騎,那是號稱的數十萬。
皇帝動了,後續的邊堡、京營援軍,靠南的這些自然將源源不斷地急行來援。
陸炳說了,他已經傳令涼城、大同、張北等地。
但是要先頂住。
如今這種形勢下,先主動推上去,分散虜騎的注意力保住集寧,那才是犄角之勢。
沒有退路可言,這也是守城之法。
讓這麽多的力量毫無顧忌地圍攻集寧,遲早建功。
劫營、擾敵,本就該做。
現在,是有天子坐鎮軍中的京營親自來援,親自去劫營、擾敵。
集寧城西的虜騎也集結了不少到了南面,現在,這個方向上的虜騎共計兩萬余。
這個人數,少於南面的京營大軍。
但是他們,也不能就此放開這個陣地。
他們得到的軍令,本就是遮斷西、南,牽製守軍。
若讓明軍控制住了南面和西面,那麽兵力、物資,就都不會成問題了,守軍士氣也必定大振。
可是怎麽做?
他們還在等著俺答的命令。
取舍兩難,這是俺答現在的狀態。
集寧真的能很快攻下嗎?
也許能吧。但大明的皇帝都來了,援軍之中豈會少了炮火?
奪得集寧,城中火炮火銃,俺答麾下卻不擅使用,更不擅守城。
但是趁大明皇帝身邊的兵力還比較少、更多援軍還沒到來之際舍了已經填進這麽多人命的集寧城,若是不能在分兵繼續圍困城中守軍的情況下一戰衝散來援明軍,後面就越來越難了。
衝散來援明軍,陣斬甚至生擒那個老對手……
想到可能的戰果,這種成功帶來的巨大收獲,俺答的心跳很劇烈。
然而必須冷靜……必須冷靜……
那不是他想不想的問題,是能不能的問題。
上一次野戰,在大明那個軍務總參謀一心想逃入城中的情況下,那戰力交換的比例……
而現在老對手身邊的,只怕是最精銳的部隊,最不可能輕易敗潰的部隊。
那老對手敢自己跑出得勝堡,難道一點準備都沒有?難道是跑來演一出逃命戲碼的?
取舍兩難。
哪怕先擋住援軍拿下集寧,後續不容易守住,也將被迫停留在這裡。
舍集寧直奔大明天子,不容易成功……
“先拿下集寧,就是要打援軍!”
俺答忽略了野戰已經不佔什麽優勢的事實,更必須面對剛剛那一輪挫折給麾下將士帶來的驚疑不定。
“留下三萬精兵、所有民夫,拿下集寧,封萬戶!其余精兵,隨本汗衝殺援軍!陣斬漢人皇帝,封萬戶!”
他覺得不用再猶豫了。
本就是趁如今形勢放手一搏,打出個新局面。
如今既然有這個機會,盡管這個機會很難把握住,但能夠在這裡殺了老對手甚至生擒他的戰略成果太大了。
容不得他不搏。
他也沒有退路可言!
戰局形勢突變。
盡管已經鏖戰了這麽久,可此刻戰場裡投入了新的刺激物,所有人都得透支自己的精神、意志和體力。
毛伯溫看著城外的動靜,膽寒不已。
守軍已經疲憊,現在是萬難出城夾擊的。放棄了城防的優勢,以如今的狀態去野戰接敵,那才是不智。
何況韃子竟沒放棄攻城,眼下當真是要血戰到底了。
可是看著大纛往城南迅速移動,毛伯溫的心已經提到了嗓子眼。
面對萬規模虜騎的衝擊,京營擋得住嗎?
這種規模的鑿穿,真的大概率能成功。
一旦被截斷、分割,明軍軍陣的威力就會減弱。
而要保護皇帝,哪一營將領不會分心?
太陽完全升起,集寧海上鱗光點點。
俺答許諾封萬戶的消息傳到集寧海西面、北面,這是給同樣疲憊的虜騎注入的新刺激。
大明皇帝就在那裡。
經過這麽多年,有那麽多事實在,又有俺答不斷的宣揚在,那個人已經成了草原部族心目中的頭號惡魔。
就是他,給各大部族帶來了最大的苦難。
這麽多年被迫呆在冰天雪地,是拜他所賜。
肥美的河套、豐州灘、錫林郭勒草原,都必須舍棄了,是拜他所賜。
如今仍不得安生,知道他還會繼續驅逐長生天的子民,因此必須放手一搏到這裡來血戰,也是拜他所賜。
殺死了他,一切就都結束了!
殺死了他,大明一定會像百年前一樣開始亂起來!
殺死了他,可以扭轉一切!
“殺!”
“殺!”
“殺!”
異族之人的呼喊之中,浸潤了一生的郭勳總算給出了一些頗有見解的道理。
“集寧海畔雖平坦,卻也容不下十數萬大軍展開衝殺!背水,結陣!此戰不懼穿鑿,大明軍陣,有來無回!”
畢竟旁邊有個不小的湖,難道虜騎還能踏水?
現在又沒結冰!
這毫無疑問將是血戰。
但想要滅殺一族一國主力,不經真正的血戰又能如何?
“他們已經戰了這麽久,只是最後一口氣吊著!一旦不能一舉建功,從此就走不了了!”朱厚熜同樣給出了他的許諾,“此戰功成,封侯拜公,不在話下!朕不會走,把大明的聲威打出來!”
“陛下有旨,此戰功成,封侯拜公……”
戰前的最後動員開始,三萬京營內外結陣,咬緊牙關看著越來越近的虜騎。
他們是被興國公嚴春生練出來的。
他們雖不如邊軍一般平常也多經歷練,可他們現在兼有護駕重任,更需為了自己的命、自己的前程而搏。
在騎兵面前,潰逃便是死。
皇帝在身後,懼逃也是死。
何況皇帝都說了不會走?
為什麽皇帝要玩命呢?
只不過他們很快也來不及多想了,因為對面看得到一面大纛,草原韃子的皇帝也在玩命。
他甚至如同一代代草原雄主一樣,在隨軍衝鋒,身先士卒的模樣。
殺了他吧!
殺了這俺答,北患就真的除了,從此天下太平。
於是,雙方的將卒在此刻都達成了共識:乾掉對面的“罪魁禍首”,這一仗大勢便定。
在靠近明軍、將要突入軍陣之前,俺答嘴上喊著話,腦子裡卻突然轉過一個念頭。
本來是要以機動優勢和人數優勢盡快拿下集寧,然後主力仍舊合兵一處肆意衝突河套、宣寧攪破大明北面防線,為什麽這麽快就陷入了真正的決戰?
就要在集寧這裡決戰了嗎?
然而老對手都到面前了,真的不與之決戰,反而要先退走嗎?
其實可以這樣選擇的,畢竟騎兵還是能來去如風的。
望著前面的三辰旗,俺答忽然把所有情緒都轉為一聲呼喊:“殺!”
長長的嘶吼聲中,他這才發現自己“逃”了這麽多年,“躲”了這麽多年,真的已經快到極限了。
一個這樣的老對手常年存在於他的夢魘之中,令人窒息。
他是那麽穩,那麽有條不紊。
內政、軍務、財計、軍備、外交……大明越來越恐怖,還要等到何時?
難得他突然不穩了。
難得他竟敢冒險來此。
不成功便成仁吧,不會有更好的機會了!
隨他西征這麽多年的精銳勁騎,迎頭撞向明軍的軍陣。
“轟!”
“轟!”
“轟!”
炮兵營先開始,鴛鴦陣在前,銃槍陣和車兵營居中,血戰開始。
朱厚熜身邊的趙貞吉也沒有任何退縮余地了,他的性命也只能依靠明軍將士。
現在,他只能睜大了雙眼,與皇帝一起看著戰局,看著明軍的戰法。
不純粹是火器部隊,但火器很多。
此外,明軍甲胄、冷兵器,也配備齊整、品質更好。
當下時刻,是最外圍的一道防線散開。鴛鴦陣一團團切割戰場,讓出了一些通道讓虜騎進入。
而在後面,有一窩蜂火箭的戰車,有被刀牌手保護著、排成數列的銃兵殺敵。
第二道防線之中的炮兵營,則把火炮調到射程更遠的射角,先行轟擊遠處的虜騎,盡量讓他們的隊形亂起來。
最裡面的,則是陸炳和郭勳的親兵,團團護衛著最要緊的大明皇帝。
這是一個巨大的磨盤,分布在集寧海西面、西北側。
血肉磨盤。
虜騎進來了不少,有的已經被碾碎,有的還在四面衝突。
他們艱難地向大明皇帝旗幟所在的地方衝擊。
這樣的血肉碾壓進行了快一個小時之後,大明皇帝臉無愧色地忽然說道:“可以一起喊了!”
趙貞吉頓時喊了起來。
“俺答戰死了!”
“俺答戰死了!”
“俺答戰死了!”
話是用草原語言喊出來的,還在重重保衛中往前突的俺答忽然一愣,隨後突然心一沉。
他氣得要吐血,這時卻終於回過神來。
被算計死了。
那老對手來了,就是賭他必定會親自領軍衝殺他嗎?
不管實情如何,俺答清楚麾下對漢人骨子裡現在已經積累起來的忌憚。
攻守早就異形了。
所以俺答需要一場勝利。
可俺答經不起再一次失敗。
是真是假重要嗎?
一切情緒現在只需要引爆罷了。
狡猾的朱厚熜到了京營之中,夜裡傳令下去讓他們學的話現在被最內圍的護衛軍喊了起來。
“俺答戰死了!”
“俺答戰死了!”
“俺答戰死了!”
越來越多、越來越整齊的呼喊聲讓虜騎心生迷茫,讓明軍心領神會。
有些人還沒死,但他已經死了。
因為這是廣闊范圍內的戰場,視線投射不到太遠的地方,注意力還很分散。
因為這是大明皇帝的護駕大軍,也許精銳程度令人難以想象。
因為……大明軍中還有一個人,那個人於亂軍之中射殺過博迪,那人曾……
“俺答戰死了!”
“俺答戰死了!”
“俺答戰死了!”
聲音傳到了集寧城,毛伯溫不知真假,但哪管那麽多?
城東、城北的城牆上甚至屋巷間正陷入血戰,而後是同樣此起彼伏的呼喊。
這是學習的力量。
“正直”的韃靼騎兵不來這一招,明軍卻懂得兵不厭詐。
大明的皇帝還親自安排了這一招。
“大汗還在戰!”
“大汗還在戰!”
俺答身邊,親兵不得不一邊奮力拚殺,一邊還要奮力“辟謠”。
但造謠一張嘴,辟謠跑斷腿。
不知道為什麽,可能是由於明軍操練的過程中早就習慣了喊口號,因此他們反倒找到了在操練的感覺。
明軍喊得更熟練、更整齊,不那麽影響作戰。
“俺答戰死了!”【蹩腳但整齊】
“大汗還在戰!”【流暢但稀拉】
“俺答戰死了!”【震耳欲聾】
“俺答戰死了!”【南北呼應】
趙貞吉眼看著戰局變化,心裡霎時感到有些荒誕。
勝負手怎麽會是這個?
他一邊跟著喊,一邊看著皇帝。
朱厚熜臉上笑眯眯地,繼續在那裡同樣喊著造謠。
戰爭,可不只是打打殺殺那麽簡單。
明軍在漢城外都能玩那麽久的攻心戰,難道在這裡會忘記這一點?
集寧海見證著這一場畫風突轉荒誕的戰爭,然而背後是人人不容忽視的根本。
這根本是:二十年來,攻守易形,雙方對自己君王和自身實力的認知有本質差別。
在苦戰之後,在關鍵時刻,只有足夠精準的謠言才能一舉擊潰許多人的心理防線。
亂軍之中,俺答的眼中漸漸浮現出絕望之情。
太快了……
他的一切謀劃、一切後手,都還來不及施展,就突然到了這樣的決戰。
他苦心孤詣、努力一生、傾國而來,帶著如此強大的力量,卻忽然崩潰於一句戰場上的謠言之下。
俺答聽到了一陣往北而去的雜亂馬蹄聲,他知道已經完了。
能逃得了嗎?北面肯定有一張網。
逃走了再去哪?
這世間,智者還是太少了。
僅憑他和區區數人,帶不動那麽多愚蠢的長生天子民。
而大明……老對手的底下,怎麽就有那麽多聰明人呢?
……
集寧那邊的戰局發展瞬息萬變,留守京城的朱載墌和楊慎等人每天面臨的都是新情況。
最新的情況,是朱厚熜決定不到得勝堡,而是直接前往集寧前線。
仿佛天要塌了一般。
“戰況未明之前,這個軍情萬不能讓百姓知道!”
主張公布軍情的嚴嵩現在也嚇壞了。
陛下啊,您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那總理國務大臣之位還有戲嗎?
他不由得看了看太子。
這樣的情況,太子是擔憂父親安危多一點,還是陰暗地期待有什麽變故多一點。
“毛總參無能!翼國公無能!陛下……”楊慎咬牙切齒,“九五至尊,豈能如此行險?”
在這裡發怒已經無濟於事,楊慎立刻繼續說道:“殿下,當令麥公公加緊戒備,以防有變!”
提到了禦馬監掌印麥福,要防的當然是皇帝有個萬一引發的變故。
而當此情況,還要全力急令宣府、大同等地。
既要馳援,又要布下以防萬一的新防線。
楊慎覺得當這個家太難了。
京城外松內緊,重臣們在窒息的狀態裡艱難地熬著。
往來傳遞軍情的急遞不斷。
俺答開始攻打集寧。
俺答喪心病況,竟以奴隸、民夫、兵卒堆成屍山,集寧危急。
俺答四面圍困集寧,城破在即。
京營大軍抵達集寧,陛下禦駕隨軍直面北虜大軍。
俺答兵分兩路,既攻集寧,又欲擒殺陛下。
俺答戰死了。
俺答被生擒了。
這個消息傳到目瞪口呆的朱載墌和楊慎等人面前時,京城已經陷入歡樂的海洋。
這樣的捷報,當然是露布入京。
“集寧大捷!陛下禦駕親征,率軍於集寧城外大敗北虜,生擒俺答!”
“陛下萬歲!”
“北患絕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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