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力揉了揉眼睛,將拳頭湊到口邊,狠狠咬下,頓時鑽心疼痛傳來,鮮血直流。
他立刻面如死灰,神情呆槁,並沒有在做夢,眼前看到的一切都是真的。
但這又怎麽可能?
他謀算了許久的出逃之路,甚至後續還有一些要必然實行的計劃,怎麽就突然會變為夢幻泡影,將要折戟覆滅?
這是哪裡來的大軍?
這不應當啊,他計算千次萬次,甚至從燕京還未被圍時就開始謀劃退路,絕對不該出現任何紕漏才對啊!
難道真應了那句話,智者千慮,必有一失?
他計算中此處不會出現任何兵馬,這是個三不管的地界,日常根本無各國軍兵來臨,哪怕就算真的出乎意料,有一支兵馬路過,但也絕不會有眼前這麽多,足足數萬!
他現在麾下二百八十騎,這二百八十騎可不是普通的騎兵,幾乎全是騎將,並非精兵精銳可以相比,這些人都是軍中的將官,一人至少可抵四五個精兵,而一個精兵又可低四五個普通兵卒,他這二百八十人真正衝殺起來,可突破七八千甚至近萬人的封鎖。
沒有這般的戰力,也不可能在燕京城破後突圍而出,那可是金宋聯軍,他帶五百人出城,余二百八十人脫困,已是足夠自傲,當寫入史書了。
倘若路過的兵馬只有幾千,哪怕上萬,那麽此刻也能衝殺開去,可對面的人實在是太多,遠不止萬,應該有幾萬之數,怎麽會有這麽多?這究竟是哪裡的兵?難道真是天要亡他,要亡大遼不成!
後又任泰州刺史、祥州刺史,遼興軍節度使,鎮守南京道。
耶律大石微微闔目,複又睜開,發出一聲悲鳴:“列陣,備戰!”
耶律大石神色淒然地回頭看向麾下部將,這些都是他的親厚手下,是多年以來他一點點培養出來的嫡系,他曾任翰林承旨,學士院之長,職權尤重,俗稱內相。
趙檉搖頭,耶律大石終還是走上了西行的道路,但很可惜,他此番到來天山,本就有著摟草打兔子,捎帶活的意圖。
卻不知,這二百余騎就算再威猛善戰,再驍勇強悍,但如此少的人數,哪裡能夠讓西方各番,包括回鶻、東喀拉汗都低頭稱臣?
這並不可能。
耶律大石雖然身形依舊挺拔,但是明顯臉上皺紋堆積,胡須一把,裡面還夾雜著白顏色。
戰馬不行,便代表著想要掉頭逃跑很難,因為勢必會被對方給趕上,若不能衝殺而過,也不要想著轉頭逃命,都是無用之功。
他這支隊伍的戰馬並非人所一匹,是要多出些數,可都同樣自燕京跑來,跋涉不堪,換不換乘意義並不太大。
後世大多傳聞遼國覆滅後,耶律大石率二百余騎,赴西而走,征服西域北漠,創下偌大西遼江山,延續了遼之國祚。
“重德兄憔悴,見老了啊……”趙檉自言自語,頗為感慨。
明明中年壯歲,卻仿佛已不惑而知天命。
看著他們衣甲殘破,戰袍壞損,就是兵刃都有豁口卷刃之處,耶律大石不由長歎一聲。
對面趙檉在中軍之內,手持望遠鏡觀看遠處的那支隊伍,確實只有二三百人,確實都是遼兵,也確實正是向西潰逃的耶律大石!
後面的二百八十騎將此刻都望向他,個個土塵蒙面,眼中布滿血絲,同樣是淒切悲愴神色。
趙檉將望遠鏡的鏡頭對準耶律大石,雖然不甚清晰,但能辨認出對方何人。
他若遠去了西北,那便是龍歸大海虎歸山,再想殺他可難。
他這個節度使,乃是實權節度使,掌有兵權,自五代以後,實權節度使便極為罕見,幾乎沒有,哪怕封了下去,也盡為虛名虛銜,都是吸取唐之教訓,幾乎沒有軍權。
燕京城破了啊!終是破了,就不知是宋軍獨自打下,還是借助了女真的力量?
已經是疲兵了,自燕京殺出重圍,一路西來,根本都未怎麽太過停歇,這時哪怕人的精神還在,依舊能戰,可馬恐怕不行了。
燕京岌岌可危,已經圍城大半年,隨時可能城破,若耶律大石突圍西行,十有**要走這三不管的地界,他此番來碰不見也就罷了,若真是湊巧遇到,必然阻住,就地擒殺,不能讓他繼續往西北去。
所以在某種意義上來說,他不但權利滔天,地位也超然,可比王侯,所以他才能培育親信,訓練精兵,一心圖治,但大勢之下,天崩地裂,根本無力回天,便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帝國崩塌,輝煌不再,突圍逃離,繼圖他謀。
只是世人捧英雄,隻傳其一,不說其二。
大遼國,在西北極為遙遠處,還有兩萬人馬,那是兩萬精騎!
耶律大石此行就是要前往那裡,那裡有個地方叫做可敦城。
此乃遼國西北邊境的最遠處,大遼西北路招討司的邊界,從來都駐扎著兩萬精銳騎兵的軍隊。
那是契丹的一塊後備重地,哪怕龍興上京,但一直以來那裡都還有不少部落存在。
那個地方的存在,還有一項特殊使命,就是提防看守草原韃靼,從遼太祖時起,就看出韃靼的不軌野心,立此一地,伏以精兵,世代不變。
而且遼太祖耶律阿保機還下過一道重令,就是這支部隊不論將來國家到了什麽地步,哪怕就是亡國了,也絕對不許南下。
此令載於《遼史》,聞見於後世。
這是遼太祖給後人留下的一條退路,如雄才大略,一代雄主的耶律阿保機早就看明白,哪裡有什麽千秋萬代,帝國也會腐朽,一但大廈坍塌,那麽必將萬劫不複,留此精兵,不得再往失國送去,大勢不在,送去怕也難逃全軍覆沒,隻為能保留一絲香火,再謀他求。
可敦城這兩萬精騎,才是耶律大石建立西遼的基礎力量,才是他橫掃漠西漠南漠北的本錢。
而這兩萬精騎,也不是輕易就得的,畢竟此前並非歸他管轄,何況太祖之令哪怕滅國,此軍都不許南下,這兵必然不能作為攻金之用。
不過耶律大石是宗室,到達可敦城後,引起了眾多部落和可敦城將領的重視。
雖然遼國宗室很多,但國破家滅,不知道亡故多少,剩下的又散落何方,至少這可敦城就他一個近宗,且還身為朝堂重臣。
遼史記載,耶律大石到達可敦城後,積極聯絡各處,召開首領大會,並慷慨陳詞:“我祖宗艱難創業,歷世九主,歷年二百。金以臣屬,逼我國家,殘我黎庶,屠剪我州邑,使我天祚皇帝蒙塵於外,日夜痛心疾首。我今仗義而西,欲借力諸番,剪我仇敵,複我疆宇。惟爾眾亦有軫我國家,憂我社稷,思共救君父,濟生民於難者乎?”
通過這一番活動話語,耶律大石得到可敦城將領和各部頭領支持,就地稱王,整頓兵馬,在可敦城建立了根據地,隨後積攢實力,不斷派使者聯絡白韃靼、西夏以及南宋,在外交上孤立金國。
但可惜的是,彼時的金國正處於國力上升期,耶律大石仔細謀算,又想太祖耶律阿保機當年遺令,知道無論如何都難是金國對手,於是開始將目光轉向西方,打算擴大地盤,以後再決雌雄。
金國天會十年,二月二十二日,耶律大石按照契丹傳統,殺青牛白馬祭告天地、祖宗,備軍整旅,自此率兵西行。
趙檉緩緩放下手中的望遠鏡,伸手摸了摸下巴,既然遇到,那耶律大石注定到不了可敦城了,也注定這個世上……不會再有什麽西遼!
他衝左右示意,兩旁簇擁保護著他,向軍陣前方而去。
“重德兄,經年未見,可無恙否?”
耶律大石正在人馬前方,手中緊握兵刃,瞪眼瞭望那隊伍,忽然看前面隊伍中間打開一條通道,然後大旗分路,傘蓋遮頂,四周眾星捧月般,出來一匹銀玉般的坐騎。
那坐騎上之人說話,只是一開口,他便臉色大變,不由自主地咬緊了牙關。
趙檉,竟然是趙檉!
那聲音,那相貌,打死他也不會忘記,扒了皮也認得他骨頭,正是趙檉小兒!
“你……”耶律大石不由眼睛發直,身體顫抖,頓時便一口氣上不來下不去,緊緊堵住胸膛處。
“重德兄,許久未見,莫非不認得小弟了嗎?”
趙檉騎在千裡獨行一盞燈上,馬蹄“踏踏踏”上前幾步,笑吟吟地道。
耶律大石咬得牙齒都滲出血漬,好半天才蹦出幾個字來:“趙檉小兒,你好,好啊……”
趙檉笑道:“好,好,小弟自然很好,吃得香,睡得著,還從來不做噩夢呢,重德兄啊,你說這可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沒想到你我兄弟二人竟然在這天山腳下相遇,就不知重德兄不在燕京呆著,來此處何事呢?”
“不在燕京呆著?來此何事?來此何事!”耶律大石忽然仰天悲憤長嘯起來:“趙檉小兒,你說我來此何事!”
趙檉搖了搖頭:“重德兄,我看相請不如偶遇,重德兄既然來了,那就不用客氣,下了坐騎,我叫人擺酒,你我兄弟二人在此喝上一杯如何?”
“喝上一杯?”耶律大石緊皺眉頭,神色不停變化,看了看趙檉身後黑壓壓的軍馬,深深吸了口氣,壓下心中鬱瘴:“那便就喝上一杯!”
趙檉聞言,撫掌笑道:“甚好,甚好,來人擺酒!”
說話聲落,後方立刻有軍兵籌備,不一時便在陣中間擺上一張桌子,然後抱來酒壇酒碗,又有肉食乾脯,都是軍中攜帶。
趙檉正欲翻身下馬,後方武松道:“王爺,小心對方不軌,叫屬下陪你去吧。”
趙檉搖了搖頭,斜睨了耶律大石一眼,朗聲道:“重德兄何等人物,豈會行陣前圖謀之事,我將此心向明月,明月安會照溝渠!”
耶律大石遠處聞言,不由用力握緊拳頭,骨節蒼白如雪。
“林牙,這趙檉狂妄自大,膽敢到陣前飲酒,我看林牙不如就此擒他,投鼠忌器,好有機會逃離此處!”旁邊立刻有手下小聲說道。
耶律大石聞言瞅了那人一眼,微微搖了搖頭,擒住對方?真要動手還不知誰擒誰呢!
趙檉的武藝他可見識過,十步殺一人,千裡不留行!
真個動手,恐怕自家被抓才對!
這時趙檉已經跳下了坐騎,先一步來到兩陣中間,耶律大石見狀,也下了馬,向前走去。
兩人於木桌兩旁對立,目光凝視,裡面有著說不出的複雜情緒。
趙檉回頭道:“二十八,過來倒酒!”
耶律大石立刻揚眉:“什麽人?”
趙檉笑道:“收了一名弟子,正好叫重德兄瞧瞧如何。”
元纓倒是不怕生,聽到師父喊話,蹦蹦噠噠過來給兩人斟酒。
耶律大石看到是個十六七的小姑娘,不由神色間出現一絲懷念,喝了一碗酒後,沉默幾息,道:“師妹現今可好?”
趙檉看著他,微微一笑:“一切安好,兄勿掛念。”
耶律大石點了點頭,不再言語,接著喝了
隨後元纓倒下
“此生不負……”耶律大石看著趙檉,大笑起來:“此生不負英雄頭!”
他說完一口飲盡碗中酒,抹了抹須唇,就待轉身離去。
趙檉這時悠悠地道:“重德兄乃是梟雄,合該此生不負梟雄頭才對!”
耶律大石聞言,慢慢停住身形,轉頭道:“趙檉,還記得你我多年來曾往複的書信嗎?”
趙檉:“嗯?”
耶律大石道:“那些書信,我一封都沒有損毀,既無裂撕,亦沒火燒。”
趙檉頓了幾息, 打了個哈哈:“這種書信重德兄居然還保留?我還以為每次重德兄看過後,就直接毀掉了呢,不然豈不落人把柄,危險之至?”
耶律大石搖了搖頭:“一封未毀啊,尤其伱與我商議刺殺完顏阿骨打的信箋,在我離開燕京之時,全部裝於匣內,懸掛梁上,想來……現在完顏吳乞買應該已經看到了。”
趙檉眼睛眯了眯,皮笑肉不笑道:“酒已喝過,重德兄不送!”
耶律大石露出一絲疲憊的笑容,呵呵了兩聲,轉身就走。
趙檉看他歸了隊列,這才揚揚雙眉,同樣回了軍中。
接著,他騎馬退去中軍,微微沉思後,揮手下令:“全軍包抄,不要放過一人,留耶律大石全屍……厚葬!”
中軍令出,大軍開動,無邊無際的金戈鐵馬,向前方淹沒過去……
(祝大家新春快樂,萬事如意,龍馬精神,年年發財^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