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一支從洛陽過來的隊伍抵達,城中大小官員都在府衙做著迎接的準備,裡裡外外的官吏分成大小不同的圈子說笑,或與其他同僚拱手道賀,說些吉祥的話語,一時間顯得格外熱鬧。
不久,抵達的隊伍過來幾人說了一些話,大概是那位雍王長途跋涉不勝疲憊,就不來與諸位見面雲雲。
眾官多有遺憾微詞,可敢說出來的,終究是沒有。
穿過攘攘熙熙的開封城街道,城外的原野上人跡稀少,到的這個時節,走南闖北的商販也都停了下來。
衰草叢生的路邊,馬車停在附近,那位不勝疲憊的雍王,此時正與已至中年的兒子相攜前行,周圍都是身著便服,佩帶兵器的侍衛。
耿青回頭看了眼兒媳秦無雙,笑著招手讓她跟上來:“一家人聊天,何必壁那麽遠,這可不像你父親。”
“是,公爹。”
當年初來長安的小姑娘,如今已是三十多歲的婦人,常年練武的緣故,身段並未沒有因為生過孩子,歲月的流逝而走樣,相反,還別有一股韻味。
秦無雙提著青瓏劍來到一旁,對於丈夫的父親,其實心裡是極為敬愛的,不光曾經位極人臣,還是手眼通天,而是對所有女子,這位雍王可是敬重的。
就是因為這一點,丈夫耿念像極了雍王,她這才願意嫁過來。不然以她的性格,就算自己那位劍聖父親秦懷眠如何遊說,都不會答應。
“公爹長途跋涉,怎的不先回莊上,我爹備了不少好酒,準備跟你痛飲一番。遜兒、昂兒也都想見見你。”
“你爹那酒量,我可不敢去。”耿青笑了笑,目光望去莊子的方向,“這次過來,就是去洛陽見見陛下,他時日無多,能見上最後一面也是好的。順道也過來看看你倆,我離家時,你們母親可是專門叮囑的。”
他敲敲兒子肩膀:“去年不回去,她可還記在心裡,下次回家,小心挨鞭子!”
尋常的家話,是暖心的。
饒是步入中年,耿念在父母面前終是兒子,頗有些不好意思的看了眼妻子,兩夫妻跟著抿嘴輕笑。
“父親說笑了,孩兒覺得,外面天氣冷,不如還是回到莊裡,那邊暖和些,你看顧叔、竇叔年紀也大了......”
“他們?他們可比為父硬朗,一個個武功練的那麽高,活該一輩子當打手!”
耿青朝那邊呸了一口,九玉、竇威嘴角抽搐,二人武功放到綠林江湖,那都是宗師級的存在,走到哪裡都能受到敬仰吹捧,可兩人跟隨耿青許多年,早已離不開。
這邊罵過來,都知道其實那是愛護的意思。眾人自然明白,跟著善意的笑笑,畢竟想要得雍王這樣罵的,這世道已經沒有了。
“如今耿家的基業都交到你們幾個兄弟手裡,為父隻享清福了,被你拉過去,多半又要討論傷腦筋的事,還是算了,你們自己掂量便可。”
耿青舒展下筋骨,將兒媳拉過來,交到兒子手裡,退後兩步,看著夫妻倆嘖嘖兩聲。
“般配!果然是繼承為父的優良,怎麽看怎麽順眼。”
耿念身旁的秦無雙抿嘴輕笑,公爹還是和以前一樣盡說些不著調的話,羞惱人,卻又聽著舒服,讓氣氛變得融洽,恐怕也就公爹這樣的人物,才能歷經數朝走到今天吧。
“好了。”
看到兒子又要說話,耿青擺手打斷他,“過來看到你倆過的好,諸事都還順利,為父心裡就很高興了。要是當年,為父去做皇帝,恐怕洛陽發生的事,就落到你們兄弟頭上。”
洛陽最近發生的宮變,耿念這邊也昨天知道,父子相殘令人惋惜,李嗣源病入膏肓,又沒立太子,恐怕到後面兄弟手足還要相殘。
“不說這些傷感的事了。”
想到那日李嗣源最後一拜,兩人恐怕再也沒機會見面了,故人離世,終究是讓人感傷。耿青歎了口氣,揮手讓兒子和兒媳上馬車回去。
“為父出來大半個月,你母親該等急了,看到你夫妻和睦,為父就不枉此行。對了無雙,回去跟你爹說,想喝酒的話,明年春暖花開到靈狐峽來,我那裡可是珍藏了好幾壇好酒,再把李存孝、王彥章、符道昭這些老家夥叫上,那可熱鬧的緊,比兩個人喝酒舒坦吧?”
無雙笑起來:“公爹說的是,回去就跟我爹說說。”
耿念也笑道:“爹回去的話,路上可不要急著趕路,到的地兒了,托人回信給孩兒。”
“囉嗦,趕緊回去。”
老人揮了揮手,將兩夫妻趕走,這才慢吞吞的跟九玉他們上了馬車,最後看了一眼開封城的輪廓,便放下簾子。
馬車駛過官道,卻並未去渡口,反而繞過了城池,再次返回東面,這次並沒有在洛陽停下,徑直去往潼關,在冰天雪地裡過了一個特殊的年關,到的一月初五,隊伍才重新起程,十一這天來到長安西門郊外,停在一個小山坡下。
耿青拿了香燭,九玉提著鋤頭來到兩座雜草叢生的墳塋前,碑上的字跡變得模糊,依稀還能看得出上面的字跡。
女俠唐寶兒之墓。
耿青讓人點上香燭,插去碑前,隨意的坐去地上:“難得南下一趟,還是決定過來給你上柱香,往後啊,就不知道還能不能再來了。你看,這世道是不是比以前要上許多了?偌大的地方,終於只有一個皇帝了,再過個一二十年,天下就一統了,百姓就能過上好日子,當年給你承諾,可算是完成了。
只是.....可惜你看不到......可惜啊......當年要不是太執著你師父的恩仇,說不定你也是我耿青的婆娘之一,膝下兒女作伴,頤養天年,這樣的日子才是好日子,不是你那種打打殺殺,快意江湖。”
九玉、竇威幫忙清理著雜草,看著耿青坐在墓前絮絮叨叨的說了許多。
不久之後,天色漸暗沉下來。
耿青方才起身回到馬車上,一行隊伍入長安,又在當年的小院裡住了一晚,那顆核桃樹還在,比當初還要長的茂盛,幾乎將院落遮去小半。
“真懷念啊......”
耿青披著裘衣,搬了張椅子坐在閣樓的簷下,看著滿院的蕭瑟,視野之中,彷如又看到了大夥在院裡嬉笑打鬧。
紈絝子弟張懷義跑來串門,被母親拿著掃帚提防;小狐狸滿院的追著一隻老母雞撒歡瘋跑;大春被嬸子拉進房裡不知做什麽;父親坐在輪椅上,琢磨著耿青剛打好的‘刑具’;竇威站在樹下一聲聲的嘶吼,偶爾,還有鳥雀被震暈落下來;還是青澀姑娘的巧娘撐著下巴在簷下發呆、白芸香搖曳著腰肢,正從外面回來......
秦懷眠在牆上舞劍。
書生謝瞳拿著書卷登門拜訪、顧常侍托九玉過來拉走刑具, 還有師娘、恩師笑容可掬,讓他入駙馬府好生讀書
.......一切就像還是昨天一樣。
“僖宗、昭宗、黃王、義兄朱溫、晉王李克用、岐王李茂貞、李存勖、耶律阿保機......這些人皆已離去,我也老了。”
耿青抿著嘴唇,眸底隱隱有著水光。
“往後這天下,該是落在年輕人的身上了。”
他輕說道。
身後的九玉、竇威眼光迷離,望著滿院,恍如回到從前。
......
翌日一早,城中官員前來拜會,蕭瑟的院落裡,早已人去樓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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