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即位以來,雖不如太祖、成祖皇帝夙夜兢業,勤於政務,自問也算不得什麽怠惰之君。”
說話的同時,朱由校環視丹陛之下的百官,緩聲繼續說道:
“朕每每焦心勞思,每期光昭祖宗功德,早底治平,克當天心,以康民物。而今水旱頻繁,吏治墮汙,民生憔悴,朕自當內自修省。”
其實這番話到這裡,朱由校的口氣都很是平淡,也並沒有直接翻臉,起碼聽上去還是親切有理。
百官心下稍定,這時朱由校話鋒一轉道:
“朝廷製科取士,此乃朕之恩典,現下京師內外傳言紛紛,說考官們攀附權貴,營私舞弊,相煽成風。”
百官心頭一顫,都是知道,皇帝兜了一圈子,終究還是繞回來了。
“你們是什麽人,你們可都是朕的肱骨之臣!”
“朕本來也就隻把這些話當做流言而已,就連鄭我樸的事被魏忠賢報上來,朕心中還是對你們寄予厚望!”
聽到這話,百官不無意外。
畢竟鄭我樸這件事流傳雖遠,卻一直限於民間趣聞,除了魏忠賢嚼的舌根,皇帝根本就不可能重視。
一時間,自詡清流的官員,對魏忠賢及其下屬閹黨更為切齒痛恨。
朱由校看了一眼眾人,淡淡的道:
“可鄭我樸是怎麽回報朝廷的恩典的?結黨營私、科場舞弊,哪樣他都幹了,查獲的現銀就有一百多萬兩,這該是他一個侍郎該有的銀子嗎!”
“所以啊,朕現在也就想著,會不會其它的那些傳聞,也有些是有實際依據的。”
朱由校歎了口氣,靠在椅子上,緩聲道:
“朕怕啊,朕怕這些傳言都是真的,朕怕這次的會試,是朝廷自欺欺人,是朕錯信了你們…”
說到這裡,朱由校收住話頭,不再發揮,轉而默然看著丹陛之下的百官們。
百官們你望望我,我看看你,都是忐忑不安、緘默不語,因為甭管是誰,心裡都藏著事。
就算不與這件事有關,出去拋頭露面總也是不好的。
“顧大章,你是等著朕親自喊你呢?”說這話的時候,朱由校眼睛微眯,身上已經泛起濃重的殺氣。
“作為此次會試的主考官,你難道就沒有發現,這次的金榜上,貢生的名額佔據了半數嗎?”
百官都是噤若寒蟬,根本不敢出來說什麽話,這個時候,避之唯恐不及,哪還有人會上趕著去沾上一身腥。
顧大章本來想躲著,可聽見皇帝召喚,也還是心下一沉嗎,隨即顫顫巍巍的站出來,山呼行禮,然後說道:
“回陛下,臣與二十位同考再三核實過,確無遺漏啊!”
看他這副一臉懵逼的樣子,不知道的還以為真的是傳言冤枉了他。
朱由校還沒說什麽,余下的同考官們心裡卻是炸了,好你個顧大章,嫌自己死的不夠快,居然還把我們拉上。
正在他們眼珠在眼眶中亂轉,思慮對策時,朱由校將目光望過來,呵呵笑了一聲,道:
“有句話你倒說對了,朕忘了這些同考官們,除了魏廣微、左光鬥、劉宗周、崔呈秀外,其余的十六位,竟無一人不在揭帖留名。”
“袁化中、李元薦,你們兩位打算什麽時候出來解釋解釋,現下京中的傳言都是怎麽回事?”
袁化中乃東林六君子之一,在民間聲望甚隆,朝中雖然只是都察院的副都禦史,地位卻也極其顯赫。
他立即站出來,義正言辭道:
“啟奏陛下,這是造謠,臣為人如何、為官如何,
滿朝皆知,臣根本不用多說!”“那些寫揭帖的小輩後生不過是學藝不精,落榜後義憤難平,臣建議嚴懲造謠生事者!”
袁化中這一領頭,余的人心惶惶的涉案人等盡數都是浮出水面,膽子也壯大起來,李元薦隨後說道:
“陛下三思!”
“臣是有一個族中子弟來京就考,可是臣一直將他安置在親屬家中,與他斷絕往來,為的就是避免生事,為陛下、朝廷帶來影響!”
“臣請陛下徹查此案,不可輕易相信傳言,還臣等一個公道!”
聽他說這番話的時候,朱由校臉上變得極其精彩。
好家夥,看這廝一副受委屈又憤憤不平的樣子,裝的是真像!
若非是朕提早從許顯純和黃華堂那兒收到李之令就與貢生在李府兜售試題的消息,這一時還真分辨不出來!
“斷絕往來?好一個斷絕往來!”朱由校冷笑,甩出一份密奏,道:“堂堂的三品大員,東林名士,在朕的眼皮子底下欺君,竟臉不紅氣不喘!”
“朕依你,朕這就還天下間的落榜寒士一個公道!”
這份密奏甩落在地,由排頭的內閣首輔韓爌,內閣次輔魏廣微,及軍機房的眾人先後傳閱。
看見的人,有些是面色蒼白,有些是強忍怒火,還有的則是渾身顫抖、冷汗直冒,生怕下一個就是自己。
等李元薦看見密奏的時候,心中嗡的一下。
這份奏本是錦衣衛指揮使許顯純所奏,有商人黃華堂的供詞及在李之令手中提前拿到的試題為證。
密奏中稱,北鎮撫司秘密調查到戶部侍郎李元薦利用同考官職權之便,與其余十三名同考官相互勾結,令其族人李之令及貢生王平安、鄭建羅等人密謀兜售試題的證據。
鐵證如山,認證物證俱在,說什麽都沒有用了。
完了,全完了…!
李元薦手中的那份密奏不自覺掉落在地上,他也是彷聞驚雷,失魂落魄地癱軟在大殿之上,丹陛之下。
“陛下,臣請斬李元薦!”
“此獠之所作所為,千年罕見,亙古未有!若不嚴懲,如何示黎民以威,如何安寒士以德!”
“陛下,李元薦非死不可!”
“恥辱啊,這是奇恥大辱!”
韓爌在如此浪潮之下,才是後知後覺地發聲,他顫顫巍巍起身,老淚縱橫道:“臣身為內閣首輔,統率百官,處政不明,不能為陛下分憂解難,卻出了這樣的事情。”
“會試舞弊,臣事先竟全然不知…陛下,此事足見臣年邁昏聵,請陛下恩準臣辭官歸去,頤養天年。”
證據一出,滿朝文武才是如同恍然大悟,無論與李元薦有仇的,還是曾經暢遊詩會的同黨,俱都紛紛出言喝罵。
直到聽見韓爌請辭的話,殿上才是肅然一靜。
朱由校將目光轉過去,盯著伏跪在地的韓爌,這次卻沒有像以往那樣,直接恩準他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