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銃上子藥的聲音傳來。
約莫一支七八千人的官軍部隊停留在這裡,看著遠處亂糟糟衝過來的亂民,個個都是無奈。
盧象升騎在馬上,還沒有下達進攻命令。
這時,天空上傳來“嗖”的一聲,一根箭簇剛好軟趴趴的落在了他馬鞍的皮甲之上。
看方向,這是從對面的亂民中射出來的。
“兵備大人…?”
百總站在馬側,發覺亂民已經衝到一百步內,卻還是沒有聽見命令,抬頭望了一眼。
盧象升看看那邊,這些亂民哪像是什麽有威脅的敵人。
這群從鹽場衝來的亂民足有一兩千人,可拿的家夥式卻五花八門,草叉、木棍什麽都有,最好的不過是一杆輕弓。
“兵備,近十步了!”
百總焦急的呼喊,讓盧象升神情一振。
他輕歎口氣,就算明知道對方是被人利用,都是無辜受難的百姓,可這仗還是要打。
這群百姓已經鬧起來了,一鬧起來,性質就變了。
一旦撒歡闖破了之前朝廷律法的筋骨,就絕無再有什麽收手的可能,他們很快就會喜歡上這個為所欲為的感覺。
就算撫定住了,日後也是一個威脅。
想到這裡,盧象升看著近在咫尺的亂民部隊,將手一抬,喝道:“鳥銃隊,放——!”
“砰砰砰…”
一輪排銃過去,亂民扔下了近百具屍體,余下的人直接崩潰了。
他們嚇得扔了手中武器,轉頭就朝鹽場裡跑。
當然,盧象升也沒從這幫人嘴裡聽見什麽懺悔的話,大部分喊的還是退回鹽場,依托地形抗擊狗官軍。
沒錯,狗官軍…
盧象升倒不是憤怒,他是心涼。
百姓很容易就會收到有心之人的誤導,一些早就對生活失去希望的人,更會借此大放厥詞,意圖闖破禁錮。
這個禁錮,就是如今朝廷的律法。
很不幸,現在不是什麽太平盛世,雖然當今皇帝銳利革新,可大明朝下坡路已經走很久了。
天啟一朝不過四個年頭,又能改變什麽。
地方百姓依舊是入不敷出,活不下去的大有人在,這次鹽法不過是個借口,那些本就失意的人造反的借口而已。
這種風氣決不能助長!
當最基本的底線——“律法”都被闖破,甚至於連朝廷也無力維護的時候,天下就亂了,沒有人再會遵守什麽規定。
朝廷無力約束地方,官府也會變得形同虛設,這樣的亂世,對更多百姓都是一個災難。
想到這裡,盧象升再沒什麽疑慮,抽刀下令:
“追殺過去,抵抗的都殺了。”
這些亂民,也就只能稱之為亂民,根本沒有什麽共同的綱領,只是為了反而反,官軍一到,自然土崩瓦解。
天雄軍底子是朱由校下南京時造反的衛所兵馬,盧象升編練他們也才一年,根本算不得什麽精銳,和孫傳庭精挑細選的秦軍新兵也有差距。
現在的天雄軍,頂多比地方衛所軍強上一些,還有待磨煉。
就是這樣的官軍,一接觸就毫無懸念的擊潰了亂民。
沒辦法,刀槍盔甲和軍械火器,根本就不是一個級別。
大多數時候,一次炮擊、一輪齊射,甚至是一個衝鋒,戰鬥就結束了。
天雄軍有五百數量的騎兵隊,盧象升一下令,官軍的騎兵便就追在亂民的後面,大肆砍殺。
盧象升練兵講究個軍令如山,軍規十分嚴格,況且天雄軍也並非是本地兵馬,這等於是白送的軍功,打起來不會有人留什麽情面。
很快,戰場算不得什麽戰鬥的戰鬥結束了。
這是在青州的最後一場戰鬥。
自二月中旬奉旨南下,天雄軍進入山東,先後在蒙陰、安東衛、諸城、樂安、沂水、壽光、樂安七戰七捷,半個月之內就平定了青州府。
......
戰後,天雄軍正在清掃戰場,清點繳獲。
實際上也沒什麽好清掃的,對方都是亂民,軍械裝備不可能比官軍好。
實際上官兵大部分需要做的,只是割下首級封驗為功,然後妥善安置被殺的亂民屍體,以免形成瘟疫。
百總這時走過來,沉聲說道:
“沒有陣亡,傷了三個,有一個是放鳥銃時緊張炸膛傷了,一隻手廢了,但是性命無虞…”
盧象升點頭,說道:
“將這些百姓屍首安置妥當,炸膛受傷的那名兵士就不要做戰兵了,給些銀兩撫恤,送他回家。”
百總點頭,繼續匯報道:
“首級共有一千三百余顆,遵照兵備的吩咐,死難的女人、孩子和老人沒有計算在內,封驗的都是能拿得起刀槍的健壯漢子。”
“總算來了,總算來了!”
盧象升還沒來得及再說什麽,身後忽然傳來一陣興奮的聲音,卻是唐萬豐帶著鹽丁們從躲藏的屋子裡走了出來。
“盧兵備七戰七捷,立了大功,真是可喜可賀!”
唐萬豐這話本來是想討個好,然後才好說話,沒成想卻遭了盧象升一個白眼,就連那匯報後走下去的百總也對他很是不滿。
“這…,在下說錯了什麽話?”
聽到唐萬豐這故意賣傻的話,盧象升將他晾在一旁,向屋內走去,坐在爐火旁說道:
“我聽說唐東家不久前去見了撫台大人,是去幹什麽了?”
盧象升話中的撫台,自然就是山東巡撫王惟儉。
聽到這話,唐萬豐臉色變了變,命人上茶,乾笑說道:“在下有一事不解,兵備是統兵平亂的,還是查案理政的?”
“你這話我倒無言以對。”
盧象升喝了口茶,然後直接起身,走到門口時側目說道:
“既然如此,那在下也不多留了,我盧象升隻管奉旨平亂, 民亂已平,接下來的事情,就都與我無關了。”
“還有,提醒唐東家一聲,登州知府呂大器已經被抓,你也不遠了。”
言罷,盧象升起身就走,頭也沒回。
唐萬豐聽了這話,卻是如蒙重擊,嚇得癱軟在椅子上。
這話中的重點是,盧象升這個奉旨平亂的兵備,實際上對這其中的事情心知肚明,甚至在樂安都不敢多待。
呂大器已經被抓,沒有聖旨,溫體仁有這麽大的膽量?
直到這個時候,唐萬豐才算是徹底意識到一個事情,想抓他的不是東廠也不是稽鹽署,是當今皇帝。
魏忠賢和溫體仁之所以敢這麽做,是因為有皇帝撐腰,他們知道皇帝確切的意思,所以敢和整個山東作對。
從新鹽法推行開始,唐萬豐就沒有害怕過。
因為他覺得,地方鹽業自嘉靖年至今已經形成定製,朝廷就算想插手,也是異想天開。
這是唐萬豐第一次感覺膽寒,感覺毫無勝算。
現在他再沒什麽心思再去動了,好像目前的情況而言,只能等著東廠上門了。
民亂都被平定,還能鬧出什麽亂子呢?
忽然間,他想到一個更加毛骨悚然的可能,會不會是皇帝見地方起了民亂,乾脆就下死手,將整個山東都清理一遍。
如果真是這樣,自己早先什麽也不鬧就不會有事了。
是自己,親手將自己的祖宗家業推進火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