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入房門,李自敬便感受到一陣撲面而來的淡淡香氣,轉身抬頭一看,見到了三個古樸的大字。
養心殿。
熏香淡淡。
香爐裡升起嫋嫋細煙,卷裹著紗簾,彌漫四散。
原明秦王府的布局為前朝後寢,這養心殿便在寢宮與大殿之間,為李自成在西安時處理政務之所。
“你們都出去。”
李自成走到北側擺放的桌案前站定,緩聲吩咐。
侍候在養心殿內的兩名青色箭衣順軍聞言微微頷首,轉身恭行一禮,各自退去。
方才朝議結束,李自敬本想離開,去準備前往荊襄之事,卻被單獨叫來。
穿越以來,這還是首次同這位後世聞名的明末梟雄獨處,李自敬的心底有些緊張。
為緩解緊張情緒,不至於露出破綻,被李自成看出端倪,李自敬開始掃望周圍的一應停當布置。
不得不說,今日算是開了眼界。
李自敬後世也曾去北京故宮參觀過幾回,卻都只是隔著玻璃窗去看,沒有這樣大的觸動。
秦王府處處可謂極盡奢華,而李自敬從西安定門營地一路走來,西安處處,饑民甚多。
關於這座秦王府,還有一個在城中膾炙人口的佳傳。
崇禎十六年,順軍進逼西安,崇禎皇帝大為驚恐,發川軍五千馳援,保護秦藩。
當時西安城內突發寒潮,在城內的明川軍還穿著夏裝,凍得瑟瑟發抖,更因為許久沒有吃飯,餓得兩眼發綠,只能采摘柿子勉強充饑。
當時,統兵的川軍將領不忍士卒挨餓受凍,曾進入這座富麗堂皇的秦王府,懇求朱存樞捐助部分軍餉,購置冬衣,以鼓舞士氣。
秦王府不是沒有這點東西,李自敬一路而來,這秦王府富甲於內,隨便拿出去一些東西都是足夠。
但朱存樞在王府內左擁右抱,頓頓大魚大肉,根本無意去管守城川軍的死活。
因而,這部分本來是奉崇禎旨意馳援西安的明川軍,在饑寒交迫之下嘩變,大開城門,迎接順軍入城。
順軍入城後,李自成立即下令給這些投降的川軍將士置辦冬衣,開倉放糧。
對比而言,高下立判。
兩年前投降的這些川軍,再也沒有幾個去給明朝賣命,如今還活著的不多,但都已經成為老本兵力。
李自敬環視這座養心殿,神情凝重。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這句話的真正故事,遠比幾個字輕描淡寫要殘酷得多。
“剛看到這裡時,我的想法和你一樣。”
李自敬正在觀察,聞言一愣。
李自成不知何時就已經轉過身來,正看著他。
李自成說完這話,微笑著搖了搖頭,緩步走到屋子東北角擺放著的一把古琴邊上,用粗糙的大手輕撫琴弦。
“我大順當初能順利攻取西安,還多虧了這些,視百姓如螻蟻,視軍卒如粗鄙的故明宗室。”
“可也是他們這些人,造就了如今這個官不似官,兵不如匪的天下。”
說到此處,李自成忽然垂頭歎息。
“轉戰十余年,折損了無數兄弟,但這天下還是這副鬼樣子,我沒能做到那些承諾,連關中都朝不保夕。”
“自敬,我是不是讓大順的子民們失望了?”
李自敬聽著李自成的這些獨白,眼中滿是震驚,這與他印象中的明末梟雄李自成,
差了太多。 褪去了大順皇帝的光鮮外表,他也是個需要人關愛和支持的男人,心底藏著柔軟的脆弱。
但是這一切,他無處訴說,只能憋在心裡。
古琴旁是紫色的書櫃,暖暖的陽光從朱紅的雕花木窗透進來,零碎地撒在櫃上。
粉色的紗簾隨著風從窗外帶進一些清新空氣,輕輕的拂過臉頰。
李自敬微微凝眸,鬼使神差地走上前去,將木窗拉開。
陽光頃刻間撒入屋內,映襯出一條金燦燦的道路。
“你真以為,屋外的這些人,是為了大順在和清虜作戰嗎?”
“大兄!”
“他們還留在這裡的唯一原因,都是為了你,為了你這個叫李自成的永昌皇帝!”
“如果你倒了,大順也就倒了!”
李自敬轉過身來,凝視李自成,看見了他眼底深處跳動的火焰,一如以往,熾熱得足能燃盡一切。
“大兄,我們要告訴天下人。”
“我大順不只是在被動挨打,我們的目標沒變,我們要從清虜手中奪回京師,還天下一個太平。”
“要是大順的旗幟倒了,那就把它再扶起來!”
“我們要告訴大順軍的將士們,這一次,不只是要守住關中,我們還要再打出去!”
“就和去年一樣,揮百萬之王師,席卷天下!”
李自成緩緩走回去,雙手死死按住桌案,眼眸閃動,就連胳膊上的青筋都看得清清楚楚。
“打回去?”
“席卷天下?”
李自成喃喃自語,這一刻,隻覺得周圍天旋地轉,連熏香的香氣也聞不見了。
他的周身陷入一片黑暗,黑暗的深處,是一股將欲熄滅的火焰。
以往,李自成一直在害怕。
他怕要是守不住關中,他怕要是阿濟格突破陝北,他怕張獻忠攻破漢中,他怕荊襄亂局無法收拾......
但是現在,他隻覺得心底有一種悸動,這股悸動愈發膨脹, 害怕的感覺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極度的野心。
李自成也是男人,去過京師,坐過龍椅,體驗到了手握天下大權的快感。
這股帶領大順軍再次奪取京師,滅明破清的野心,輕而易舉擊碎了他心中這半年來的恐懼!
恐懼,在野心的面前,就像是一個在大人面前揮舞拳頭的孩子,毫無取勝的機會。
李自成再度抬起頭,眼中是久違的戰意。
他轉過身,人還是一樣,但李自敬卻立刻感受到現在的不同之處。
現在的李自成,渾身上下都散發著銳意風發。
“自敬,伱說得對。”
“不應該隻將眼光放在關中,我大順的將士們都應該知道,如今的抵抗,是為了來日的北伐!”
“北伐京師!”
“我能一次帶著他們打進京師,攻滅明朝,就也能再帶他們打進京師,消滅清虜!”
李自敬渾身一陣,神情凜然,半跪下去。
“我李自敬願率領前營諸兄弟,替陛下穩固荊襄亂局,一直等到我大順再次北伐的那天!”
“到時候我大順要滅的,是清虜!”
李自成十分吃驚,連忙走過來將李自敬扶起。
“你這是做什麽?”
“你我可是親兄弟,如今這天下,我李自成只有你這一個親兄弟。”
“私下我不自稱朕,你也不要再叫我陛下,我們是兄弟,是家人,你不是我的臣。”
李自敬聽著這些話,眼中微動,隻覺得心中有一扇無形拒人之外的大門,似被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