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到這吧,等做完口供,你們一家再好好團聚一番,吃喝之物,都算我的。”
陳雲甫開口打斷了還在低泣的一家四口,那翁俊博抹了把眼淚點頭。
“謝謝,謝謝小友。”
至於翁俊博的媳婦和兩個孩子更是乾脆跪在了地上叩頭。
“賤身叩謝大人救命之恩、叩謝大人全我等團聚之情。”
“可別這樣,當不起,當不起。”
陳雲甫哪裡敢當一句大人這般稱呼,也知道這翁氏確為真情流露,忙上前將娘仨攙扶起來。
這才發現倆孩子具都不大,大的不過十五六,最小的估摸也就**歲的樣子。
這麽一算算,翁俊博倒還是晚婚晚育。
吳昭帶幾名獄卒走進來,將翁氏娘仨帶回屬於她們的牢房,清了場留給陳雲甫兩人來審翁俊博。
“那咱們開始吧?”
邵質坐上主審台,卻是先看向陳雲甫問了一句,後者拱手道:“一切都由叔父定奪便好。”
“好。”邵質拍了驚堂,轉頭去看翁俊博,熟料後者搶先一步開了口。
“兩位,在審訊開始之前,能不能允許我先問雲甫小友一個問題。”
邵質看向陳雲甫,後者遂言道:“你問吧。”
“你怎麽會知道郭桓的。”
翁俊博滿臉都是詫異之色:“是的,浙江糧道貪墨一案,中樞確實是那郭桓與我們勾結一氣,可雖然是郭桓,但每年兩稅押送入京,我都從未見過郭桓,一直以來都是浙江清吏司和我對接,說實話,便是連我都沒有直接的證據證明郭桓涉案。”
對此,陳雲甫很坦然的說道。
“我也沒有證據,先前同你說也只是為了詐你。”
邵質也點頭說了一句:“都察院近兩年雖然收到了針對郭桓的彈劾,但都是捕風捉影,一直以來都沒有確鑿證據。”
沒有證據,所以遲遲沒法動。
郭桓不是輕易就可以動的,別看他只是一個戶部左侍郎,聽起來似乎和邵質的官職差不多。
但說句毫不誇張的話,朱元璋可以毫不猶豫的拿掉一個正一品都督,都不會碰郭桓。
大明立國才十六年,百廢待興,中央最重要的一個部就是戶部這個主管錢糧、丁口的部委。
從有大明開始,郭桓就一直在戶部任職,十幾年了,是大明名副其實的財政管家。
所以,沒有證據的情況下,都察院幾次將針對郭桓的彈劾遞到朱元璋那都是石沉大海沒有回應。
都察院也遲遲沒有啟動對郭桓的偵查。
如果今日翁俊博不吐口,恐怕就真如歷史那般,要拖到洪武十八年了。
陳雲甫理了一下思路,發現歷史的迷霧正在自己眼前逐漸清晰。
假使沒有自己穿越而來,翁俊博案沒有取得突破,那朱元璋是怎麽把郭桓揪出來的?
空印案!
是空印案把郭桓揪出來的。
已經失去所有耐心的朱元璋乾脆將各省督管糧賦的官員全部殺光,這裡面當然會有枉死者,但也同樣有腐敗者。
就是這些藏在其中的腐敗者供出了郭桓。
抱著寧可錯殺一萬,不放過一個的態度,朱元璋總算是把郭桓揪了出來。
只是這樣付出的代價屬實太大了。
多少優秀的、年輕的地方主官枉死任上,
多少府州縣的公務被迫擱置,一個新興王朝的崛起腳步不得不停下。 看不見的損失,太沉重。
“說說吧,從頭到尾全都說出來。”
陳雲甫歎了口氣,提起筆等待著翁俊博開口。
後者果然不再堅持,竹筒倒豆子般全給撂了出來,大概也是因為這兩年一直憋在心裡,到了今日也不想再繼續背負下去。
“洪武十年,我上任浙江右參議,司職督管浙江糧道,當時浙江糧長是嚴震直的父親嚴粲,那時候每年征來的糧在往京城運輸的時候會有糜耗,多時七八千石,少時也有三四千石,這是必不可少的路耗。
那時候我與嚴粲一道押糧入京,戶部浙江清吏司在進行度支的時候,會對帳。
每一次對帳都會因為路耗的存在而對不嚴。
於是戶部就要求我們回浙江再發一批糧食來補數,這個差額就要算到嚴粲的頭上,誰讓他是浙江糧長呢。
當時浙江清吏司度支郎耿元亨找到了我,說如此輸糧糜耗甚大,而且需要往來奔波對數實在麻煩,不如直接開一道糧賦公文放在金陵,這樣每年多少糧食到戶部咱們就在糧賦公文上填多少的數,這樣大家都省心。
這種做法雖然是省了心,可到底與國法不合。
當時我便覺不可能,因為開具糧賦公文,需要布政使的大印加蓋,連實數都沒有,這公文又怎麽可能開的出來。
還是耿元亨,他說他有辦法。
後來,他果真就拿了厚厚一疊隻加蓋布政使司大印的空白公文放到了我面前,那時我才知道,原來當時的浙江布政使安然已經和耿元亨或者說耿元亨背後的郭桓勾結在了一起。
有了這些加了印的公文,很多事便好做的多。
洪武九年,浙江的糧賦是兩百七十三萬石,洪武十年,兩百六十二萬石,而在洪武十一年,我第一次在這個空空如也僅有一方大印的公文上,填下了兩百四十三萬石的數字!”
說到這裡,翁俊博低下了頭:“整整近三十萬石糧食就這麽被我們從中貪墨了下來,事後,那耿元亨給了我三千兩白銀和總價一萬兩的寶鈔作為回報。”
陳雲甫記到這裡屏住了呼吸,連手都在顫抖。
足足三十萬石的糧食啊,就這麽被用筆隨意的勾勒兩下,就沒了?
就進了私人的口袋裡?
這也太兒戲、太荒謬、太無法無天了!
“戶部不查,難道陛下也不查嗎?”
三十萬石啊,這可不是少數,國庫一下少了那麽多糧食,難道朱元璋都不問的嗎。
“陛下當然過問了。”翁俊博說道:“不過那個時候,胡惟庸還在擅權,他不希望地方上鬧出太大的動靜,就替我們遮了過去,隻說是浙江發了水災,減產嚴重。
後來我們就沒再這麽大膽過,每年也就五萬、三萬石的貪墨著。
再及後,浙江地方的府縣也有樣學樣,都是帶著空白的只有一方大印的公文來交數,我也就默許了下來。
用耿元亨的話說,咱們吃肉,總得給地方一口湯喝,這樣才不會有人把鍋給掀了,大家都有飯吃,嘴也就堵的上。
這些年,僅浙江一省貪墨的糧賦就將近六十萬石了。”
“安然該死!”陳雲甫寫下六十萬石這個數字的時候,咬牙切齒是真個恨到了骨子裡。
六十萬石啊,可以活多少老百姓的命!
那邵質也是倒抽一口子涼氣,而後痛心疾首的說道。
“老夫實未曾想過,那安然竟是如此一個人。”
見陳雲甫看向自己,邵質解釋道。
“洪武十二年,當時的都察院還叫禦史台,安然從浙江調任禦史台任右都禦史,當時韓國公李善長兼任左都禦史。
後來安然在任上致仕還鄉。”
致仕還鄉?
這算什麽,平穩著陸嗎。
陳雲甫還在咬牙切齒,又聽邵質驚呼道:“怪不得。”
“什麽怪不得?”
這一驚一乍的,屬實有些嚇人。
邵質繼續說道:“賢侄,怪不得那楊汝賢會涉案,當年楊汝賢就是因為安然的舉薦才一步步走到刑部右侍郎的位置上,洪武十四年,楊汝賢出任左侍郎。”
大明朝政治人物的關系線已是越理越清楚。
這是腐敗窩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