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涼又不說話了。
真話是他知道,但是他覺得這樣沒什麽,反正在哪都是治病,沒有項目沒有大病例他也一樣得天天上班。
但是這話不能說。
他以前覺得這話說出來也沒什麽,現在卻莫名的有些說不出口。
好像……
過於鹹魚了。
他想要抓住的兩個人,都不太能理解鹹魚的思維。
果然,林主任把他的申請又丟還給了他。
“你要麽就安心跟著我一起去新疆,要麽就老老實實留在鹿城,想這樣來來回回的,就別做我學生。”
“我拿到團隊名單就會走,到月底之前,你好好考慮考慮再給我答案。”
他說完就走了。
這麽多年來最平和的一次,沒有跳腳沒有破口大罵也沒有說他是隻沒有胡蘿卜的驢。
可程涼這一次,卻記住了林主任的背影。
林主任真的老了。
脊背開始往前傾,眉毛都已經開始花白,本來就很凶的法令紋現在像是刻在臉上一樣。
這次的事情對林主任的打擊很大,程涼能夠很清晰的感受到,林主任對他,可能打算放手了。
林主任老了,再也沒有心力去幫他一個個的試驗他喜歡吃哪種胡蘿卜了。
***
和林主任一樣,程涼最開始實習的時候也不太喜歡這個大脾氣大嗓門的主任,所以平時不愛做這個主任布置的任務,規培生的時候跟著查房,林主任問的問題哪怕他會,他也不答。
叛逆得很。
他總覺得林主任很不像個醫生,把辦公室弄得跟廚房後台似的,訓他們的架勢就像那些五大三粗的廚師訓學徒,情緒上頭了不顧場合開口就罵,不像個文化人,跌份。
他們兩就這樣誰也看不上誰,他被林主任針對了兩年,林主任私下裡也沒少因為他那張能把死人氣活的嘴飆高血壓。
兩人這種狀態一直維持到程涼因為一個病人的事對林主任這個人徹底改了觀。
那時候他還在做規培生,分到的都是最累最髒的活,可還是會有病人看他年輕連日常手術後的傷口都不願意讓他碰,或者家屬看到他就問林主任和其他主治醫生去哪了,跟護士說這個小醫生不靠譜我們不想要。
涉及人命,沒有小事,其實換位思考就都能理解。
但是能理解,不代表不難過。
尤其,還有醫鬧。
這玩意有時候跟家常便飯一樣,見慣世面的醫生管那種披麻戴孝帶著人上門動手或者叫罵的叫醫鬧,他們這種剛做小醫生的菜雞,其實覺得只要家屬黑著臉往辦公室門口一站,那就是醫鬧。
有很長一段時間,程涼內心一直把自己和病人家屬放在對立面上,他防著他們,他們防著他。
那個病人和病人家屬,應該是他經手過的第一個想要多關心一下,哪怕不是上班時間,遇到了也想問問病情的病人。
那是一對中年夫妻。
不是鹿城本地人,老婆肝髒尾狀葉巨大血管瘤,手術難度很大,他們地方上沒有能做這類手術的醫生,各種輾轉找到了林主任,入院的時候是夫妻倆一起來的,丈夫扛著巨大的包裹,一個人的時候滿臉愁苦,但是在老婆面前卻始終是樂呵呵的。
這是一對很難讓人產生惡感的夫妻。
醫院陪床不能有太多行李,男人跟老婆說他在附近找了個很便宜的招待所,可以睡覺還可以洗澡。
但是程涼上下班的時候看到,男人把那個巨大的包裹存放在醫院後頭那個收破爛的老頭家裡,一天給他三塊錢。
每天早上都去幾百米外的公園公共廁所裡洗漱刷牙,鹿城的深秋挺冷的,但是程涼感覺他連頭都在公共廁所裡洗過了,每次來病房身上都清清爽爽。
看到所有的醫生護士甚至對別床的護工都客客氣氣,病房裡的飯菜吃完了老婆會拿著抹布把自己的那張桌子擦得一點灰塵都沒有。
夫妻倆人,一塊肉都會用筷子分成兩半分著吃。
可就這麽一對夫妻,臨到手術前還是拿著兩個鼓鼓囊囊的信封期期艾艾的躲在醫生辦公室旁邊,想要趁著辦公室沒人的時候偷偷拿給林主任。
程涼在那男人面前來來回回走了三四次,最終忍不住多管了一次閑事,他走到男人面前,說:“醫院有嚴格規定,這種事不能做。”
“醫生做手術都是全力以赴的,不會有人因為你沒給紅包故意不好好做手術。”
也不會有人因為給了紅包,就能妙手回春。
那男人不知道有沒有聽進去,漲紅著臉點頭,但是還是沒有回病房。
程涼也不再多話,這是他第一次對病人家屬產生了一些除了對立以外的情緒,多嘴說了兩句話,是他多管閑事的極限了。
再後來又看到這個男人偷偷摸摸往醫生辦公室看,他就只是皺皺眉,再也沒有上去勸過。
直到晚上十點多,他在林主任的手術室看林主任做完最後一台手術,那台手術收尾複雜,他踮著腳看了半天,最後是和林主任一起走的。
兩人互相不對付,所以林主任走在前面,他晃晃蕩蕩的跟在幾步遠的後頭。
他看到,林主任在辦公室門口停下,然後面不改色的收了男人遞過去的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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