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暴雨剛走,泥濘的官道上,一撥車隊正在前行。周圍還有官軍護衛,巡按禦史的官銜牌高高舉著。這一行,正是新任巡按禦史馮西風的儀仗隊伍。
“馮大人,前面便是大江的渡口,乘船過去,便是應天府的地界了。”
一路奔波,官軍們也十分疲勞。
這個時代舟車勞頓不是空話。哪怕官道上,也經常坑坑窪窪,加上兩輪馬車的舒適度極差,許多時候趕路還不如騎馬、坐轎子。
馮西風便選擇了騎馬。
他一路過來,飽覽山川地理、風土人情,提前做了許多準備。
畢竟他現在是南直隸的新任巡按禦史,過幾年就說不定了。
即將到渡口時,一大波人堵在渡口,都是粗布麻衣的百姓打扮。官軍前去問話,很快問明了情況。
“馮大人,這些都是松州府、江寧府逃難過來的百姓,說是朝廷有奸臣‘改稻為桑’,奪走他們的田地,他們沒有活路了。聽說巡按禦史要從這裡過,便聚集過來,請大人做主。”
民間戲文裡,南直隸的巡按禦史,又叫“八府巡按”,屬於皇帝派下來的欽差,有先斬後奏之權。
當然,實際情況差距很大,但老百姓往往信這些。
馮西風眉頭一蹙。
這時候,女扮男裝的馮蕪騎馬到馮西風跟前,說道:“爹爹,這些人絕不是普通百姓,裡面有幾個為首的,體格健壯,定然是在背後推波助瀾的。”
原來她剛才已經神魂出殼,將前面的人查驗了一遍。
馮西風當然知曉女兒的手段,隨即下命令道:“去,抓那幾個身形健壯的人,本官要審一審。”
他知道這是南直隸的豪紳對他的試探。
馮西風自是不手軟。
官軍一動手,為首的人見勢不妙,連忙引起騷亂,擋住官軍。
為了防止造成民亂,官軍沒有馮西風的命令,也不敢下狠手。
眼見為首的幾人,要往江邊逃走。
這時,一根根箭矢,居然不知從何處射來,射中他們的膝蓋。他們登時失去了逃跑的能力。
過了一會,官軍總算分開百姓,追上去,將這幾人帶走來見馮西風。
其實馮西風手下的官軍,也不知道是誰射中的他們。
但見得馮大人胸有成竹,便知道肯定是自己人。
有人免不了心想,難道還有內廠、繡衣衛的高手暗中保護馮大人?
馮西風將中箭的人抓來,沒想到這些人倒是硬氣,居然統一服毒自殺。
但官軍也有厲害的人物,將其中一人及時催吐,不過人也去掉半條命,如果不及時就醫,大概率也活不了多久。
馮蕪對馮西風道:“爹爹,我帶著人過江,去丹溪翁那裡,他醫術通玄,應該能救下此人。”
丹溪翁是天京城一位江湖神醫,脾氣古怪,與馮蕪頗有交情。
…
…
天京城一條偏僻的古巷。
“蘇烈,你這條命算是保住了,不過往後絕不能再使用暗勁,否則活不過三年。”
“多謝丹溪先生。”應天府的捕頭蘇烈,上次中了林天王一掌之後,傷及髒腑,服下丹溪翁此前給的保命藥丸,強撐著一口氣,回到天京城尋到丹溪翁。
在他妙手回春下,硬生生從閻王爺手裡撿回了一條命。
只是往後不能再使用暗勁,一身功夫,可以說去了大半。
而且他這次沒完成任務,許大人那裡也頗有微詞。
丹溪翁冷笑一聲:“不用謝我,那林天王是要試驗他自己的掌力,特意給了你一線生機。換做一般的練髒高手,那一掌化勁下去,傷及髒腑,力道絕對控制不到那般微妙的程度,你當場就得死,活不到來見我的時候。”
蘇烈心有余悸道:“這人練髒之後,功夫入化,只怕過不了幾年,便會是一代武道宗師。朝廷上次剿匪,放走了他,將來必成大患。”
丹溪翁嘲諷道:“這種人物,伱以為憑朝廷的剿匪官軍能抓住,我看多半是人家故意要走。朝廷這次剿匪如此順利,其中貓膩肯定不少。”
作為大夫,他不懂軍事,可他懂人。
蘇烈長歎一口氣:“你說得對。”
他這邊和丹溪翁交談,不多時,有個捕快過來,低聲耳語一番,蘇烈聽完之後,面如死灰。
那捕快不敢多留,說完就走。
丹溪翁耳目通靈,笑道:“不就是丟了捕頭的位置嗎,喪氣做什麽。”
蘇烈苦笑連連。
說的輕巧。
這可是南直隸首府應天府的捕頭,還是大虞朝的南京。
他坐在這位置上,往常南直隸多少綠林道的好漢,不敬他三分。
現在丟了捕頭的位置,又功夫失去大半,往後誰高看他一眼?
想起以前那些巴結他的人,往後看他的眼神,蘇烈真恨不得當日就死在林天王掌下。
“丹溪翁,幫我救個人。”一聲清脆之音出現在巷子裡。
丹溪翁聽見,忙出去瞧,看見一個青衫少年,笑道:“算算日子,你也該跟著你父親回來了。那琴我一直給你保管著,你空了記得再彈一首曲子給我聽。”
“你把此人救下來,我給你彈三首曲子。”
青衫少年身後有人抬著一個擔架,上面有個面色發黑的病人。
丹溪翁瞧了一眼,說道:“服毒自殺的?還是個死士。這人,你救了他,也未必能問出什麽話。”
“我自有辦法,你先救人。”
“行。”
丹溪翁便讓人將擔架抬進去,開始動手。
青衫少年在外面等著,打量了蘇烈一眼,說道:“閣下瞧著眼熟,莫非是應天府的蘇捕頭?”
“女公子又是誰?”蘇烈何等眼力,自然瞧出少女是女扮男裝。
他現在有點心灰意懶,說話也沒以往的滴水不漏,直接點出對方的身份。
“家父是新上任的巡按禦史。”少女淡淡道。
“巡按禦史?”蘇烈想起最近官場傳聞,新任的巡按禦史是去年鄉試第五名的舉人馮西風。
當真是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去年人家還是個酸秀才,今年便做了巡按禦史,成為南直隸文官體系權勢排名第四的巨頭。
蘇烈下意識拱手道:“蘇某見過馮小姐。”
少女問:“蘇捕頭髮生什麽事了嗎?”
她在京城,也經常看何知府給老爹寫的信,知曉徐青現在是江寧府黑白兩道都吃得開的人物。
想著自己讀史書,那些豪傑都要招攬大批人才。
見蘇烈神情,猜想對方怕是遇到什麽難事,下意識動了招攬之心。
反正老馮在應天府也需要幫手,等老馮離任,這人還能留給徐青用。
其實她對徐青沒什麽特別深的感情,不過身為滅情道的傳人,總歸是要動情的。
給誰動不是動,不如就找徐青試試。
而且人在紅塵,許多事身不由己。以往馮西風只是秀才,她自然無所謂,現在老馮青雲直上,她再拖後腿就不好了。
所以和徐青成親,也是時勢使然。
她要是拒絕此事,對身邊人都不好。
滅情的功夫是入情越深,將來要抽身而出的難度越大,好處是,入情越深,將來斬斷情絲,成就越大。
如果少女沒有自報家門,蘇烈才懶得跟她說自己的事。
不過對方的父親是巡按禦史,蘇烈心裡本能生出一絲期盼,將自己的遭遇說了一遍。
少女聽完,笑了笑:“我道是什麽大事,不過是丟了一個捕頭的差事。堂堂大丈夫,為這點事喪氣?”
“馮小姐,你們這種貴人,怎麽知曉我們底層的辛苦。”
少女:“你在南直隸江湖,也算一號人物,功夫又不俗,怎麽算底層。”
“在魏國公府這等人家眼裡,蘇某便和奴仆走狗有什麽區別。我為他們魏國公府的事受了苦,至今沒人來問候過。”蘇烈自嘲道。
少女:“讀書人有句話,天行健以自強不息。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應天府不要你,你難道不會去謀其他去處?”
蘇烈:“馮小姐打算招攬我嗎?可是我受了內傷,功夫廢去大半,對你們父女,不見得有多少用處。”
少女:“丹溪翁沒跟你說全,你這傷也不是不能痊愈,只是他做不到而已。”
“什麽叫做不到,若是能找到那些靈藥,讓我煉製成丹,我怎麽就不能治好他,問題是,他能找到嗎?”丹溪翁走出來,嘟囔一聲。
少女微微一笑:“不用靈藥也可以,若是有練髒的高手,又精通醫理,治他的傷勢,能有多難?”丹溪翁:“他就是被練髒的大高手打傷的,你問他,這輩子見過幾個練髒的高手,這等人物,且不說精通醫理的事,便是有,又憑什麽救他?你說的輕巧,那你找一個給我看看?”
少女:“我現在自然是找不到的,不過我父親那邊說不定有機會認識。”
她雖然口中這麽說,心中卻想到,徐青很會交朋友,說不定以後會認識這種人物,反正先將人騙來再說。
她看重的不光是蘇烈的本事,更是因為此人當了許多年應天府的捕頭,熟知南直隸江湖和官場上的事,對老馮來說,著實大有用處。
恰好對方落魄。
這叫天予弗取,反受其咎。
蘇烈不免心中一動,主要是他現在被應天府免了差事,如果不迅速找個新靠山,以往那些帶點灰色的產業也怕是保不住了。
應天府可是不缺落井下石的人。
“馮小姐,若是你們父女不嫌棄在下無能,在下願意為馮大人效勞,只是你父親那邊……”
“這點事,我能做主。”
“蘇某拜見小姐。”蘇烈也不再猶豫。
他現在是落湯雞,能找個新靠山就不錯了。至於此舉到底有沒有風險。對於他這種半個江湖人來說,風險不可怕,可怕的是沒有機會。
底層武夫要出頭,得拚命抓住任何一個可能改變命運的機會才行。
何況為了子孫後代,也得拚一拚。
丹溪翁搖頭,走到旁邊的琴房去,悠悠吟道:“騎牛遠遠過前村,短笛橫吹隔隴聞。多少長安名利客,機關用盡不如君。”
蘇烈明白丹溪翁這是嘲諷他,臉皮一紅,倒是沒反駁。
他心裡卻想著,說得再好聽,終南隱士也不會去當牧童。
當隱士還不是為了做官!
少女沒管丹溪翁念的詩,心裡想著,啥時候讓徐青給自己作一首詩詞。這小子要是不用心,那肯定是不在乎自己,自己也不用為他操太多心。
她隨後叫上蘇烈,走進屋子,見那人醒轉,雙眼好似漩渦一般,對著那人問話。
那人自殺不成,一下子心氣泄了許多,再被少女的**法鎮住,很快少女問啥,他就回答什麽。
少女一邊問,一邊叫蘇烈記錄,還讓蘇烈也幫忙問事情。
畢竟是個老刑名,肯定比她專業。
蘇烈這參與進來,問出許多事,心裡多少有些後悔了,但現在他是騎虎難下。
這也是少女的用意。
管你有多少忠心,先拉下水再說。
史書裡,這類事講得很明白。
一條船上的人,才是最可靠的。
蘇烈自己做了記錄,白紙黑字,想賴都賴不掉。而且他也看出,少女非同尋常。光是這**法,便見得手段。
而且人家父親是巡按禦史,背後有皇權支持。若是此番他跟著立功,能借此混進繡衣衛、內廠,那也不用怕被報復了。
他現在是上了船,只能安慰自己。並且心裡也隱隱松了口氣。少女能讓他參與進這種機密事,至少不是拿他當炮灰用。
“小姐,這人接下來帶到哪裡去?”
“帶去官驛。”
“唯。”蘇烈迅速進入角色。
參與進這種大事,他感覺自己又有活力了。
少女有巡按禦史的腰牌,去了驛站之後,直接佔了最好的院子。
蘇烈則是在少女吩咐下,開始串聯自己的老部下。
趁著現在天京城的大小人物,都跑去迎接巡按禦史,少女需要借這個機會,多搜集一些信息出來。
“我搞這些事的能力,到底不如徐青。算了,先去舅舅家。”
她留了信,然後徑自去了周提學的宅子。
她在應天府住了好幾個月,對城裡頗為熟悉。
因為周宅的仆人,都是太蒼周氏的家生子,以前也是伺候或者見過馮蕪母親的,故而紛紛來向馮蕪見禮。
馮蕪便從管家那裡,聽說徐青也住在這裡,心中一動。
她到底是女兒家,不好直接過去見面,因此吩咐一個婢女,過去問徐青討要一首詩詞。自己則是留著和周提學納的姨娘閑聊。
…
…
徐青因為要在周提學這裡躲避武定侯、趙太監,所以沒直接走人,而是住下來。反正他之前也住過,這次還是上回的院子,住起來心安理得。
徐青觀想出“金剛鈴”之後,參悟般若智慧,逐漸地觸摸到了練髒的玄妙。
他隻覺得,自己距離練髒的境界僅剩下一層窗戶紙。
徐青不著急。
因為練髒除了參悟境界之外,也需要靈藥將藥力滲透進髒腑中,方能完成蛻變。
不過沒有境界,光有靈藥是肯定不行的。
反之亦然。
好處是,呆在應天府,他的玄天觀想法在東方蒼龍七脈之首的“角脈”停滯的進度,再度有所進展。
距離打通也不遠了。
“應天府的龍脈,對我溫養紫微星,打通東方蒼龍七脈果真大有好處。”周提學的官宅,還不是應天府龍脈最好的位置。
最好的位置在舊皇城,也稱台城。如今沒人敢進去住,處於半荒廢的狀態。
其次便是魏國公府為首的權貴所居住的烏衣巷。
自八王之亂後,五馬過江以來,烏衣巷便是頂級權貴居住的地方。
“周宅雖然龍氣相對稀少,不過也足夠助我在數日內打通角脈了。”
這是徐青打通的第一條普通隱脈,他還是很好奇打通之後,有什麽效果的。
周提學考慮到影響問題,沒讓徐青去給馮西風接風,這是私事,沒必要和公事混在一起。
他覺得徐青和馮西風父女見面,還是等到馮西風忙完應酬之後再說。
只是周提學沒想到,馮蕪不按常理出牌,私自到了周宅。
這時周提學已經去碼頭接風了。
馮蕪派人過來找徐青要詩詞,徐青也感應到周宅的動靜,神魂出殼觀察了一下,知曉是馮蕪來了。
他對此,也是靜觀其變,沒有過去見面。
畢竟大庭廣眾下過去,容易惹人看笑話。
…
…
鎮守太監的官衙。
“老爺,這古董字畫還送不送?”趙太監手下的管事向他詢問。
趙太監本來想拉著徐青去吃一頓酒,套套話,順便攀扯一下關系,沒想到卻被周提學拉走。
若是別人也就罷了,周提學可是馮西風的大舅哥,老趙現在不太想招惹,而且周提學是學政,找一個秀才生員說公事,那是天經地義的,誰也不能攔。
這兩日,趙太監找了許多機會,都沒見到徐青。
人都沒見到,準備的古董字畫自然不好先送過去。
恰逢巡按禦史的儀仗到了碼頭。
趙太監心思一動,既然徐青這邊找不到機會送禮,乾脆直接送到驛站去。他越想覺得越妙,“大家都是天子派到南直隸的耳目,你要是退了我的禮物,我在陛下那裡自然可以說,這些文官瞧不起他這種閹人。”
如此一來,馮西風要是彈劾他,在陛下那裡也是先入為主,覺得馮西風多少帶點私人恩怨了。
“把裡面的精品挑出來,送到驛站去。”趙太監於是吩咐道。
管事又問:“裡面有一幅鹽商送來的明王佛像,聽說是方閣老都鑒賞過的絕妙精品,老爺,這畫也要送過去嗎?”
趙太監淡淡道:“送禮自然是要挑好的送,既然方閣老都稱讚過,定然很符合他們這些讀書人的胃口,一並送過去便是。”
“諾。”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