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特利爾追問:“那,我這位許久未見的老友,可否還健康啊?”
信使立即回應:“非常健康。”
“很好,很好。”雖然說著好,但蒙特利爾眼中卻沒有半點喜色:“退下吧。”
蒙特利爾穿著家傳的“熔火災燼”,這套四階的附魔板甲華麗非常,漆黑的底色上鐫刻著一道道火紅色、如同蓮花的紋路,每當鬥氣湧動,其上就會帶出鮮明赤紅色的流光。
相比於戰甲的威風,蒙特利爾伯爵的面孔就顯得不那麽威猛了,皮膚有些蒼白,眼窩深陷,高聳的鷹鉤鼻使得面孔頗為陰翳。
他拆開回信,目光掃過,神色變得有些陰冷:“他的嘴還是那麽硬,要是蒙恩城有這種強度,也不會被攻破了。”
說著,蒙特利爾將信箋遞到了與他並排而坐的托馬斯手中。
身為光明教會的紅衣大主教,托馬斯頭上戴著黑色軟帽,遮掩住了那略有些發禿的頂心,衣襟對開,金黃色的神官袍後是一件大紅色的披風。
他有著一張圓臉,五官緊湊,看起來頗為富態、憨厚,就像是一位和氣的商人。
接過信箋,托馬斯迅速掃完了內容,輕輕一笑:“泰隆伯爵還是如此自信。”
信上的內容非常簡單,泰隆伯爵表面上表達了對於蒙特利爾和托馬斯的感激,但字裡行間卻帶著怨氣,隱隱暗示著“就算你們不來,這個麻煩我也可以自己解決。”
托馬斯問道:“總督先生,接下來你打算怎麽做?”
蒙特利爾道:“遠道行軍,人困馬乏,今天又經歷了一場大戰,無論是我還是手下的士兵都需要休息。”
“接下來我準備先休整一段時間,再做定奪。”
這理由並不靠譜。
即便春季道路化凍以至於滿地泥濘,福克斯家族的軍隊也早該到了,之所以磨蹭到這個時候,全都是因為路上耽擱得太久。
每天隻行軍半天,天亮出發,中午休息,遇到雨雪還要多駐扎一天。
這樣拖著,就是希望死亡之手能夠給點力,把斯萊特家族連根拔起。
可沒想到即便拖了這麽久,連內城都已經被攻破了,泰隆伯爵竟然還活得好好的。
“蒙特利爾伯爵,我理解您體諒手下士兵的心思,但事情不應該這樣辦。”托馬斯淡淡開口:“我還是建議您,繼續進攻,將死亡之手清掃乾淨。”
蒙特利爾面露不愉,他不喜歡別人教他做事:“托馬斯大主教,士兵們不是那些不知疲憊的亡靈生物,他們需要休息。”
“而且泰隆伯爵不是非常有精神嘛,那四個軍團的聯軍也是鬥志昂揚,您何必著急呢。”
托馬斯歎了口氣:“蒙恩城就像是一位飽經蹂躪、正在哭泣的少女,渴求回到光明之主的懷抱,這種時候身為教廷的主教,我又如何能夠置之不理呢?”
“不過您對士兵的體諒我能夠理解,既然您的軍隊需要休整,那麽我就帶領神官們去聯軍那邊吧。”
蒙特利爾的神色越發壓抑,聲音都帶著寒氣:“托馬斯閣下,您要背棄我們之間的諾言?”
托馬斯微微搖頭,對上了蒙特利爾的目光:“我心中只有對光明之主的忠誠!”
兩人的目光碰撞,幾乎要在空氣中炸出一團閃電。
此前雙方的利益基本一致。
蒙特利爾樂於看到斯萊特家族衰落,樂於看到蒙恩城變成一座廢墟。
而托馬斯也需要一座掙扎哭嚎中的蒙恩城,不如此,不能夠體現光明之主的神輝、偉力。
可是如今既然已經進城,雙方的利益便發生了根本性的衝突。
托馬斯的訴求是速戰速決,一定要展現出光明教會的不可或缺。
而蒙特利爾則不同,他想要拖下去,借著這場戰爭繼續鈍刀子割肉,一點點給斯萊特家族放血。
“蒙恩城的確是在哭泣。”蒙特利爾道:“不過您就算拯救了她,她也會回到自己丈夫的懷抱,您的地上天國,不會誕育在她的腹中。”
蒙特利爾和托馬斯交易的其中一項內容,就是允許光明教會在福克斯家族的領地中駐扎軍隊,如今,他開始嘗試以這一點進行威脅。
“光明之主的慈悲,不能用價值來衡量。”托馬斯分毫不讓:“神愛世人,但君主未必。”
蒙特利爾眉頭微皺:“你這是什麽意思?”
“死亡之手教團並非只在一地鬧事。”托馬斯道:“如今五大人族勢力,因薩帝國、洛澤倫王國、波多米徹王國、菲頓諸城邦,連同咱們凱恩斯帝國在內,都有死亡之手的影子。”
“這不單單是一個治安事件,更是政治問題。”
“如果別的國家都撲滅了動亂,而我們凱恩斯帝國卻還沒能夠解決問題,尤其是,萬一落在了因薩帝國之後,我們尊敬的國王陛下會怎麽想?”
作為僅有的兩大帝國,凱恩斯和因薩一直在互別苗頭,十分熱衷於打壓對方在國際上的聲譽,如果因薩帝國搶先撲滅戰火,就可以大肆嘲諷凱恩斯帝國。
這對好面子的凱恩斯十六世來說,絕對不可接受,真要是譴責下來,首當其衝的就是蒙特利爾這位總督。
蒙特利爾眼皮微凝,呼吸開始變得急促:“大主教閣下要落井下石?”
“不,只是在給您分析局勢而已。”托馬斯淡淡道:“具體如何做,當然是要您自行判斷。”
蒙特利爾握緊了拳頭。
這一次死亡之手教團的攻勢強大,遠超出他的預料,正因如此,他才對斯萊特家族的覆滅充滿了期待。
作為行省內僅有的兩個伯爵家族,斯萊特的衰弱,就意味著福克斯的崛起。
只要泰隆現在死去,那麽接下來幾十年,斯萊特家族就會被自己牢牢壓在身下!
不過福克斯家族本就是靠著王室的關系才在諾德行省扎下了根,如今和光明教會走得如此之近,就等同於對王室的背叛。
要是再得罪了光明教會,那麽就兩面都討不到好了。
“我明白托馬斯主教的意思了。”蒙特利爾的聲音充滿了不快:“今夜修整之後,我會繼續進軍,還請托馬斯主教配合。”
“您的善舉一定會被光明之主銘記。”托馬斯臉上露出祥和的笑容。
蒙特利爾聞言冷哼一聲,甩手離開了大帳。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托馬斯的臉色頓時陰沉下來:“蠢貨。”
在托馬斯看來,蒙特利爾的心機城府都遠遠不如泰隆,兩個家族有那麽大的差異,與兩位家主的素質差距有著決定性的關聯。
蒙特利爾竟然還認為他有自主權,可以選擇和光明教會談條件,簡直就是天真得可笑。
實際上,從蒙特利爾選擇與光明教會合作、坐看死亡之手的動亂在諾德行省爆發的一刻,他就再也沒有了選擇的余地,只能夠抱緊光明教會的大腿。
否則諾德行省內的其他貴族,以及凱恩斯十六世陛下就會讓他知道,兩面三刀將是個什麽下場!
托馬斯臉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也好,要不是蒙特利爾的政治敏感性如此糟糕,自己的計劃怎麽會進行得如此順利?
大帳中的對話外人不得而知,然而福克斯家族軍隊到來的消息早已傳遍了蒙恩城。
回到營地的雷文當然也收到了這條消息,並得知了貴族們正在大帳中開會的消息。
本來按照慣例,雷文只會待上一小段時間就會離開,但今天他卻額外等了兩個小時。
果然,就在月上中天的時候,約翰子爵派人將他請到了自己的帳篷裡,與雷文一同被邀請的還有裘德拉。
現如今的約翰子爵,看起來比之前還要糟糕一些,從來都非常注重形象的他甚至摘下了頭盔,雙眼中布滿了血絲,即便是極力壓抑,也能讓人看出難耐的憤怒來。
“都坐吧。”
雷文和裘德拉對視一眼,坐在了約翰子爵的對面,這位老貴族提起酒壺為兩人各倒了杯酒,然後舉起了自己的酒杯。
沉默碰杯之後,約翰子爵一飲而盡,然後又開始倒酒,接連三次,才停了下來。 “呼……”吐出一口濁氣,約翰子爵哼了一聲:“那些毫無榮譽感的家夥,我真該帶幾塊留影水晶出來,讓他們好好看看自己的嘴臉。”
雷文知道他為什麽要這麽說。
如今不止是第四軍團,整個軍營裡都彌漫著一種非常盲目的樂觀情緒。
按照貴族們的說法,既然蒙特利爾伯爵來了,身為總督的他就不可能看著內城被攻陷,而今天神官團的表現也被很多貴族看在眼裡,都覺得勝利觸手可及。
在這樣的心態下,此前那些叫囂著要各自為戰的貴族紛紛改換了態度,轉而請願要重新聯合在一起,讓四位軍團長擔負起職責來,指揮大家作戰,對死亡之手教團進行清剿。
那樣子,好像完全忘記了誰才是把軍隊攪亂的罪魁禍首。
都不用想,四大軍團長心裡一定是像吃了蒼蠅一樣難受,而其中最受傷的非約翰子爵莫屬。
因為他是最有責任心、最看中榮譽的那一個,此前就因為軍團分崩離析而深感自責,既對不起斯萊特家族的信任,也對不起蒙恩城的平民。
尤其是他本來有能力將軍團捏合在一起,只是因為自己的私心沒能做到,那種愧疚感也就越發強烈。
隨著時間流逝,本來約翰子爵也開始不再糾結於這一點,可是未曾想到,只因為蒙特利爾進了城,貴族們竟然又找上他了,一個個激昂慷慨,看那樣子,好像隨時都能夠為蒙恩城和諾德行省的安慰拋頭顱、灑熱血。
耍人也不是這麽個耍法!
也就是約翰子爵寬厚,罵人也只是“沒有榮譽感的”,要是換成雷文、裘德拉,早就罵出花樣來了。
“軍營裡的事情,你們應該也都有耳聞了吧。”約翰子爵問道。
雷文點了點頭:“是啊,看起來大家都在請戰,鬥志昂揚啊。”
“昂揚個什麽,就是想趁著最後的機會撈取軍功而已。”裘德拉不屑笑道:“現在一個個帝國忠魂的樣子,也不知道早幹什麽去了。”
約翰子爵歎了口氣:“也難怪,貴族嘛,都要以家族利益為重,這種時候當然要主動爭取功勞,為自己、為家人謀求爵位和封地。”
這的確是約翰子爵會說的話,雷文幾乎都能夠猜到約翰子爵接下來會給他們打打雞血,勸說他們以大局為重。
老牌貴族,就是這樣。
從前是笑臉給人擦屁股,現在是冷臉給人擦屁股。
榮譽感不能丟嘛。
雷文卻沒有這樣的覺悟,已經做好了找借口開溜、絕不和大軍一起行動的準備。
然而約翰子爵的話卻完全出乎了他的預料:“所以,咱們三家也要做好準備,把戰功撈足,不能走在別人後頭。”
雷文和裘德拉同時愣住,目光鎖定了這位年邁的貴族,就好像是約翰子爵從老頭變成了風情萬種的少女一樣。
“你們兩個不必用這種眼神看我。”約翰子爵疲憊地笑了笑:“我也不是在試探你們。”
“人嘛,就是要吃一塹長一智,我這個老家夥心地再好,也沒有到愚蠢的程度。”
“他們一個個都為家族利益考慮,到我這裡,難道就不行了?”
雷文笑了:“那當然行,不知道約翰子爵您有什麽想法?”
約翰子爵沉聲道:“雖然目前軍營裡的氣氛,在我看來算是盲目樂觀,不過結論沒問題。”
“這場戰爭,很快就要結束了。”
“所以,接下來幾天,我會帶領第四軍團,衝擊城外的死靈軍團,那裡所剩的不死軍團數量雖然不少,但除了一頭骨龍之外並沒有致命的威脅。”
“不過,集團行動固然摧枯拉朽,但落到具體的戰功分配上,一定會扯皮扯得非常嚴重。”
“所以……”
約翰子爵微微沉吟:“我決定給你們兩家自由行動的權力,如今散落在蒙恩城內的骷髏兵很多,你們去剿滅他們,雖然更危險一些,但獲得的全都會是實打實的戰功,誰都搶不走。”
雷文嘴角勾起一抹笑容。
別看大家看起來和和氣氣,好像真的不在乎雷文的一級勇氣勳章一樣,可要到了戰場上,說不定就會有人因為嫉妒給他來上兩記冷箭。
獨自行動,對熟悉蒙恩城地形的雷文來說,的確是一項優待。
裘德拉臉上則顯出了一絲尷尬:“這個……約翰子爵,您的主意的確很好,可是,我手下已經沒有士兵了……”
接連的戰鬥,讓裘德拉帶出來的二百農奴兵全軍覆沒,說不定現在還有一些在死亡之手的部隊中“發揮余熱”呢。
約翰子爵道:“不要緊,我的雪楓軍團可以借給你一個百人隊,還可以撥給你一個支隊的農奴兵。”
然後他又轉向雷文:“你需不需要我額外的兵力支持?”
雷文搖了搖頭:“我就不必了,人多了對我來說反而不方便指揮調度。”
這不全是實話,實際上是雷文不想讓約翰子爵發現自己的秘密,他也並不打算在這一點上繼續糾結,而是反問道:“說起來,您分如此多的兵力出來,就不怕影響到雪楓軍團的戰鬥力嗎?”
這個問法雖然委婉,卻也喚醒了被天降好事砸暈了的裘德拉:“是啊,約翰子爵,您為什麽會開出如此優厚的條件?您的戰功怎麽辦?”
約翰子爵道:“我的爵位已經是子爵,家裡又只有一個繼承人,再多的戰功也不能讓我晉升為伯爵,多一點少一點,沒有什麽區別。”
“而且身為第四軍團的軍團長,無論我手下有多少士兵,事後的戰功都不會少了我那份。”
這些都是實話,但並不能解釋他為何忽然釋放出了如此巨大的善意和好處,這不是因為一時激動就能夠做出的決定。
約翰子爵說出了真正的原因:“……我老了。”
“而且不怕你們笑話,早年間我沉迷於建功立業、提升個人實力,唯一的兒子被我妻子寵得不像話,如今已經四十多了,卻才剛剛晉升二階不久,無論是城府、心機還是能力,都……”
“唉!”約翰子爵長歎一聲:“偏偏他結婚雖早,孩子生得卻晚,如今我那孫子才只有三歲,一旦我魂歸先祖身側,家族的傳承就是個大問題。”
“咱們三家封地相鄰,所以,今後的事情,還要多拜托你們兩家。”
雷文聞言輕輕點頭,他無法理解約翰子爵此時的心境,但對他的決策卻非常欣賞和認同,但有一點他還有些疑惑。
選擇在自己身上下注,是因為雷文此前救過約翰子爵一次,人品有保障;裘德拉之前選擇了跑路不說,繼承人的身份也不是板上釘釘,約翰子爵為什麽會對他也如此看重?
約翰子爵下一句話解開了他的疑惑:“裘德拉,你家裡的事情我不便置喙,但我的小女兒,如今也是寡居……”
約翰子爵提起這一點,就是在暗示,如果裘德拉沒能繼承沃頓家族的爵位,那麽約翰子爵歡迎他迎娶自己的小女兒,給裘德拉一個騎士的身份。
這也是為自己家族將來留了一個很好的助力。
裘德拉重重點頭:“……謝謝您,約翰子爵。”
“年紀大了,精力不濟,就不留你們多聊了。”約翰子爵道:“接下來,就看你們的了。”
雷文和裘德拉一同行禮告退。
回到自己的營帳,剛剛坐下,還沒等歇一口氣,就聽伏拉夫高喊:“男爵大人,裘德拉先生求見。”
“果然來了。”雷文搖頭輕笑:“讓他進來吧。”
帳簾掀開,裘德拉的身影出現在了帳篷裡。
雷文笑著問:“怎麽,是來問我下城區地形的?”
“不是。”裘德拉麵容陰沉:“我是來……”
轟隆——
春雷炸響,掩蓋了裘德拉的聲音。
閃電照入帳篷,讓他的面孔顯得尤其猙獰。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