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從衣著上來看,他們穿得和當下環境非常契合,都是時下流行的貝隆款男士禮服——胸口、衣襟、手腕都綴著大朵蕾絲花邊。
最前那人看起來還不到三十歲,一頭淡棕色的短卷發,昂首挺胸,嘴唇抿著,眼神淡漠,舉手投足之間流露著一種慵懶的疏離感,就好像世界上根本沒有值得他在意的東西一樣。
典型的貴族做派。
如果不是親眼看到他體內流淌著灰白色的死靈能量,雷文很難將他和死亡之手聯系在一起。
作為負面能量的一種,死靈能量天然排斥生命。
常規來說,一位騎士可能覺醒任何屬性的鬥氣、一名法師也可以有任何屬性的元素親和,但這其中,唯獨沒有死亡。
只有死亡之手教團掌握著獨特的方式,能夠讓活人驅使這種元素。
即便如此,它也會帶來顯著的副作用,比如負面情緒的極端化、身體和神經都變得麻木、人格會逐漸向偏執和殘酷靠攏。
除了領頭人是二階死靈法師,余下三人都是放牧者。
雷文手指輕輕敲著桌子,他有些好奇這些人來到這裡的動機,死亡之手教團搞事剛剛被壓下來,難道又要掀起一場波瀾?
就在這時,死亡之手的領頭者將目光投了過來,雷文縮回身子,將自己隱藏在了陰影裡。
“道格大人,有發現?”一個跟班問道。
“沒什麽。”道格收回目光,搖了搖頭。
水晶宮內燈光昏暗,他沒有看清雷文的面孔,隻認為那是過來消費的客人罷了。
不是缺乏警惕,而是因為道格自認絕不會被任何人看出破綻,也沒有惹人懷疑的理由。
因為他本來就出身於菲頓諸城邦中的男爵家族。
實際上直到十五年前,他的生活都非常悠閑,上面有一個夭折的哥哥,後面有兩個妹妹。
作為男爵家族中的獨子,他天然享有繼承人的資格,而由於哥哥早夭,父母對他的要求十分寬松,讓他有更多時間、更多可能去做自己想做而不是應該做的事情。
年輕人都有夢想,他也不例外,可當他了解到現實的冰冷,知道自己這輩子無論如何努力,都無法突破出身帶來的桎梏,一輩子只能夠做一個男爵後,就迅速變得絕望。
他痛恨自己的出身,為什麽不能是伯爵、侯爵或者公爵;他痛恨自己的父親明明沒有能力,還偏偏裝出一副無所不能的樣子;他甚至痛恨自己的母親,為什麽那麽恪守貞節,而不是用盡全力爬上某個大貴族的床,讓他成為一位身份尊貴的私生子!
雖然被父母送到了貴族學院,但和大多數小貴族一樣,道格開始向享樂主義快速滑落。
上課是不可能上課的。
酒會、打獵、決鬥、賭博……他的生活日複一日,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那麽他也將在這種生活中死去。
直到家族覆滅的那天。
他的父親被指控勾結邪教,政敵落井下石,甚至沒有給他們辯護的機會,就聯合了幾位大貴族攻陷並血洗了他們的城堡。
道格背上了通緝,開始逃亡,經過一系列的巧合,在十七歲的時候,他成為了死亡之手教團的一員,也是在那時,他才知道自己擁有魔法師的天賦。
這個發現讓道格更加痛恨自己的父母——如果他們肯花一點錢鑒定一下自己的魔法天賦,那麽道格就不會落得現在這個下場。
這時候他全然忘記了,僅僅是鑒定資質的魔藥,就要花去領地半年的營收;而如果他能夠在學院中出頭,那麽是可以獲得鑒定資質的資格的。
在死亡之手教團的生活並不好過,每天都要與屍體為伴,身上是彌漫不去的屍臭味兒,仆人們受到死靈能量的影響,即便是女人也乾巴巴的,每天睡到被窩裡,就好像躺進了冰堆!
還是雄鷹鎮好,還是水晶宮好啊!
這裡的女人才叫女人,在這裡住下,才叫生活!
道格熟練地抬起手叫來侍者,說了幾句話之後,侍者躬身告退。
沒過多久,場中的音樂忽然變得慷慨激昂,燈光聚集在道格所在的包廂裡,隨後是一聲主持者的高呼:“三號包廂的道格先生,消費天使套件一套!!”
這句話回蕩在大廳之中,讓場中的節奏為之一窒,不少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道格身上,有羨慕、有嫉妒、有諂媚。
套裝中有三瓶天使之淚,其中兩瓶是全新口味,只有在套裝中才能獲得,算得上物有所值,但這一套就要二十九點九九枚金幣,根本不是普通人消費得起的,就算是一些小貴族也得咬一咬牙。
燈光之中,道格的自尊心和虛榮心獲得了極大的滿足,但臉上仍舊維持著那種疏離的笑容——這些人本來就應該仰視他!
而不是像在死亡之手教團那樣,被長老們呼來喝去,像個下人一樣乾雜活兒,聽他們絮絮叨叨昔日“光輝事跡”的同時,還要進行違心的誇讚。
三位衣著清涼的侍女端上了三隻托盤,裡面放著三種不同顏色的天使之淚。
中央是經典款的紫紅色,左邊是淡黃色,右邊那瓶則呈是極為罕見的淡藍色,隱約還能看到點點星辰在上面沉浮不休。
“打開吧。”道格嗓音中帶著慵懶。
經典款的天使之淚被倒入了醒酒器,余下兩種則直接被倒入酒杯。
聚焦在包廂內的燈光漸漸熄滅,讓道格心頭稍有些失落,但馬上就把注意力放在了面前的酒上。
他選擇了藍色的那一款,輕輕搖晃,看酒液在杯中打轉,漂亮得像是陽光照耀下清澈湖水中的漩渦,隨後輕輕抿了一口。
入口是酒液應有的一絲辛辣,但馬上就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冰涼的甘甜,甘甜之後又湧出薰衣草獨有的香味兒,輕輕呼吸,就好像步入了薰衣草的花田。
呼吸之後,吐出氣流,喉中便會湧出一絲清涼,就好像是嚼了一口薄荷似的,讓人神清氣爽。
“這才是酒啊!”這不是道格第一次發出這種感慨,但每一次都是發自真心。
死亡之手教團的成員,大多出身不怎麽樣,審美品味堪憂;而且由於死亡能量的侵蝕,口感變得極為遲鈍,為了找到那麽一丁點的刺激,其中的酒水飯食那叫一個……
不堪回首!
飯菜,要放上致死量的鹽、胡椒和大蒜,牛吃了都能死過去;至於酒水,那更是追求極致的“風味”,什麽玩意刺激就往裡放什麽東西,酸甜苦辣鹹,各種味道都有。
就是沒有酒味。
道格甚至懷疑,就算是把酒換成泔水,那些長老們也不一定喝得出來!
輕輕將酒呷入口中,道格斜靠在柔軟的沙發上,翹起二郎腿,看著舞池中花枝招展的舞者,一時間有點心動。
正要開口,隨他一起前來的放牧者曼達道:“道格大人,咱們已經來了五天,是不是該繼續行動了?”
道格眉頭皺起,眼神一撇,視線微微壓下:“曼達,你應該記得,這次行動,一切由我負責。”
感受到道格的不滿,曼達抿起嘴唇:“當然,我無意挑釁您的威嚴,但這裡並沒有什麽值得注意的異常,按照長老制定的計劃……”
道格揮揮手打斷了曼達的話,他很討厭曼達,不僅僅是因為曼達表現出了野心,妄圖通過這種方式與自己爭奪話語權,還因為曼達的愚蠢。
一個放牧者,長老的狗而已,憑什麽對著自己狂吠?
“就如同古老的諺語所說,一位將軍有權決斷前線的細節。”道格直視著曼達的眼睛:“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聖教的未來,沒有義務對你進行解釋。”
“如果你覺得我的決策有問題,那麽現在,我可以放權讓你自己行動,離開雄鷹領!” 說著,他看向兩個一直一言不發的放牧者:“你們也是一樣。”
這兩人齊齊搖頭,曼達臉色變得僵硬,最終還是擠出笑臉來:“道格大人,是我說話沒有分寸!”
曼達這麽跳,多半還是為了回去之後,在長老那裡露露臉,表達自己不是出來吃乾飯的,實在是沒有和道格分道揚鑣的底氣。
此時經典款的天使之淚已經醒好,曼達討好地為道格倒上一杯,也給自己倒了一些,仰頭喝了下去。
清涼的酒液流入喉嚨,口中是從未體驗過的清澈甘甜,每一次品味,都是一種難得的享受。
錢都在道格那裡,要是離開了,他曼達去哪裡喝這麽好的酒啊?
道格將曼達的神色變化都看在了眼裡,嘴角勾起一絲不屑——這些腦袋都被死靈能量腐蝕到僵化的東西,和自己比拚智力,真是不知死活。
不過智力上碾壓曼達並不能給他帶來任何快感,他需要一些更刺激的東西讓自己興奮起來!
將一個錢袋放在桌上,道格道:“接下來你們想要什麽自己點,我出去轉一轉,打探情報。”
曼達還想要說什麽,但目光卻被舞池中的舞者吸引住了,吞了口唾沫,不再多說。
“算你識趣。”道格哼了一聲,轉頭離開包廂,卻沒有走正門,而是從後門離開了水晶宮,行過一條通道,來到了鄰接的“百樂堂”。
百樂堂,是一間賭場。
不同於水晶宮的絢麗,百樂堂的裝潢更加大氣,奢華在了明面上,從地板到牆壁,都用到了花崗理石,看起來整潔而光明,上面甚至還有金線勾勒出的花紋。
步入大門,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堵高大的牆面,聽說叫什麽“風水牆”。
上面刻著金光閃閃的八個大字——
“時來運轉,一牌改命”
道格下意識呢喃了一句,心中有些不屑,但又像是被勾起了某種東西一般,心頭湧出一抹火熱來。
總之,這種感覺很複雜,也很玄妙。
大廳裡是一張張賭桌,紅色的硬木桌面,上面鋪著綠色的綢布,玩法多樣。
簡單的諸如二十一點、搖骰子賭大小,複雜一點的橋牌、梭哈、百家樂,還有諾德行省本地流傳甚廣的黑白棋,應有盡有。
不過目前來說,最受歡迎、擁躉也最多的,則是百樂堂推出的獨有玩法:摜蛋!
由於是四人兩兩組隊的對抗模式,因此這種玩法最大程度地避免了賭場作弊的可能,讓勝負都握在賭客自己的手裡,規則簡單,而又刺激。
隨著這種玩法慢慢推廣,如今百樂堂中,甚至開始出現了“摜蛋”的固定搭檔。
別說是整個諾德行省,即便放眼整個帝國,也是絕無僅有的。
十分吸引著所有賭徒!
道格當然還沒有固定的搭檔,但並不妨礙他對於這種玩法的喜愛,那種在牌桌上大殺四方的感覺讓他無比沉迷!
今天他又已經做好了大殺四方的準備,去前台換了籌碼,開始在摜蛋的牌桌邊上逡巡。
身為賭博的老手,道格在觀察每一桌的情況,這是在挑選自己的對手,也是想要挑選自己的隊友。
與此同時,雷文和菲奧娜也順著通道來到了賭場中,不過並沒有入場,而是在一旁的休息區坐了下來。
即便他們沒有賭博的意思,侍者也第一時間送來了酒水、甜點。
雷文的目光鎖定在道格身上,菲奧娜端起酒杯嘗了一口,眼中閃過一絲意外之色。
這並不是天使之淚,但也是市價六點三七枚銀幣一瓶的好酒。
“男爵大人,有句話,我不知道該不該說。”
雷文順口道:“講。”
菲奧娜道:“之前在水晶宮我就感覺奇怪,那麽大規模的魔法燈光應用,恐怕每天都要用去一塊魔晶,而且酒單上除了天使套件之外,價格都幾乎沒有溢價,利潤恐怕不高。”
“而這邊的百樂堂,人流雖然很多,但我記得您每台的抽水只有百分之八,卻在免費提供這些價值不菲的酒水和小吃。”
說到這裡,菲奧娜深吸口氣組織好了語言:“我想說的是,您這樣做,收入恐怕無法覆蓋成本吧?”
雷文回過頭來,訝異地審視著菲奧娜:“你竟然能夠看到這一層。”
不愧是個學霸,一語就道中了重點。
“其實不止是水晶宮、百樂堂,除了角鬥場之外,整個雄鷹鎮的產業,基本都處於虧本經營的階段。”
菲奧娜有些不解:“既然這樣,為什麽還要這麽經營下去?”
雷文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拋出了另外一個問題:“你覺得一家賭場最重要的是什麽?”
“……是什麽?”
“風水!”
“風……水?”
“對,風水。”雷文淡淡道:
“水,最常見的形勢就是河流,河流無法輕易改道,就像賭場一旦落成,就沒有辦法輕易遷移。”
“所以無論是建築、裝飾還是服務,都要在一開始投入最大的資金,一次建成,做到最佳,不要想著日後會有推翻重來的機會。”
菲奧娜問道:“那風呢?”
雷文繼續解釋著:“風是人流,是客流,它是自由的,沒有水一樣可以有風,但有了水,風才會更加穩定,就如同每天清晨,風吹向岸邊;每天落日,風又會吹向河流。”
“無論什麽行業、什麽產業,小到賣柴火,大到賣軍火,都需要足夠的客流、客源,只有客人足夠多,才會有賺錢的可能。”
菲奧娜好像發現了極大的秘密:“我明白了,所以您才會那麽大力地去經營角鬥場,就是為了能夠有一座水眼、風眼,將人們盡可能地吸引過來!”
“水和風都會流動,那些去角鬥場的人,自然也會在周邊的店鋪進行其他消費!”
“而正因為角鬥場的高端服務,所以其他商鋪也要有自己的格調,讓服務維持在水準線以上,積攢口碑和名望,直到也變成一個個水眼、風眼!”
雷文滿意地緩緩點頭:“你的悟性很不錯,看來老戈登生了一個好孫女啊。”
菲奧娜低下頭,但腳尖卻得意地翹了起來。
就在這時,雷文嘖了一聲:
“喲,稀客啊。”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