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後寢殿中,此時一片燈火通明。
空氣近乎凝滯了一般,甚至能讓人聽到汗水滴落在地面上,發出的聲響。
李德全不過去趟恭房的時間,竟發生這樣的事,一聽說有人對弘景帝下毒,那藥碗都端到面前來了,李德全撲通一聲就跪下了。
今兒這事不管事實如何,查不查的出是誰下手,這乾清宮當差的奴才們一個都跑不掉。好點兒的還能活下來幾個,不好的都得拉出去處置了。
首當其衝就是李德全,他作為弘景帝身邊的首領太監,第一個跑不掉,也不怪他會嚇成這樣。
盤膝坐在龍榻上的弘景帝面色難辨,忽陰忽晴,但震怒是必然的。
他還好好的活著,能走能動彈,就有人敢對他下毒手,若是不能動了,恐怕骨頭都被人吞沒了。
「查,給朕查!」
沒人敢動,李德全從地上爬了起來,就往外面走。剛走了兩步,就被弘景帝叫住了。
「封鎖消息,去朕幾個好兒子那裡看看,看他們是不是都在謀劃著想讓朕死。」
「是。」
*
夜涼如水,明月高懸。
清淡的銀輝灑落下來,被這層層高聳的宮牆切割扭曲,也變成了一團又一團陰森和漆黑。
尋常沒事的時候,夜裡沒人敢在宮裡行走。這座皇宮的年頭實在是太長了,邊邊角角裡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屢屢總有鬧鬼之言傳出,說得有鼻有眼的,誰也不敢沒事找刺激。
再說了,宮中夜裡也不准人隨意亂走,抓住了就會被論作奸細刺客。
可今日也是出了奇,那些禁軍侍衛來來回回跑幾趟了,有些宮女太監躺在屋子裡都能聽到外面的腳步聲。
都知道這是出大事了。卻都默不作聲,生怕禍從天上來,用被子緊緊矇住頭,只當這是在做夢。
瑤娘吃了一小碗麵,身心舒暢。小寶也吃飽了,他除了吃了小半碗麵,還從晉王碗裡挑了兩個糖心蛋黃來吃。這蛋黃實在太好吃了,嫩嫩滑滑的,有一股天然的香甜味,所以雖是有些腥,但小寶下意識就忽略了。
他決定以後再也不埋怨娘為什麼不給他吃蛋白,因為蛋黃才是好東西啊。吃得好飽的小寶,打了一個小飽嗝,看著晉王的眼神有點歉疚。
不好吃的蛋白,吃起來柴柴的、沒滋沒味的蛋白,都給父皇吃了。
他肯定撐著了吧,那麼一大碗麵都被他吃光了。
晉王還是第一次吃得如此撐腸拄腹,面好吃是其一,關鍵也是他餓了。今天喝了一整天的酒,顆米未進。
就在一家三口吃完麵,心裡想著怎麼才能消消食的時候,院子中突然響起一陣腳步聲。
隱隱聽到宮門大開的吱呀聲,以及說話聲和斥罵聲,不多時這些聲音化為一陣腳步聲,直朝這邊而來。
這是一處單獨的小型宮殿,分正殿和兩處偏殿。
正殿住著晉王妃,按理晉王也是在那裡住的,兩處偏殿則是住著瑤娘小寶,和徐側妃柳側妃。
宮殿中自是配備的有服侍的宮女太監,只是瑤娘這邊沒用,王妃和另兩個側妃那裡也沒用。都不是傻子,自然知道宮裡肯定出大事了,在情況未明之前,誰也不敢拿小命開玩笑。
之前的時候,晉王妃和徐側妃柳側妃是羨慕瑤娘的,羨慕她帶了兩個下人進宮。不像她們,因為沒有放心可用之人,連喝口水都沒法子。
又聽說晉王回來了,回來就直往蘇側妃那邊去了,忐忑不安了一晚上的她們心中更是複雜,正鬱結焦灼著,宮門開了,突然來了好多人。
領頭的是個太監,直往正殿而來,卻沒料到撞了個空。在晉王妃的指引下,才來到偏殿。
暗十一去打開了門,這些人莽莽撞撞就撞了進來。
與其說是莽撞,不如說是一種急切,急切想撞見什麼不可告人的事情。誰曾想竟看見晉王和一個大肚子的婦人,及一個奶娃子,圍坐在炕桌前,吃麵。
吃麵?
再一次看了看湯碗裡剩下的麵湯,以及挑食小寶碗裡剩下的幾片菜葉子,和他嘴上還來不及擦掉的蛋黃,這太監臉上有一抹近乎滑稽的錯愕。
晉王掏出帕子,給小寶擦嘴,實在是小寶嘴上一圈蛋黃太礙眼了。
「一群不懂事的奴才,還知不知道點規矩?!」
這領頭的太監也是個能人,當即撲通一聲跪下,掐著嗓子道:「還請晉王殿下贖罪,宮裡鬧了刺客,聖上擔憂諸位殿下的擔憂,所以命奴才等人前來查看。奴才也是太過心急的緣故,才會一時忘了規矩。」
一見領頭的都跪下了,後面幾個太監,連同一起入內的侍衛紛紛跪了下來。
晉王冷哼了一聲,問:「父皇可是還好,那刺客可是抓住了?」
「回晉王殿下的話,那刺客抓了一個,跑了一個。若不是跑了,奴才也不會來這趟。陛下好好的呢,您不用擔心。」
晉王站了起來,也不說話,就示意福成給他更衣。
「殿下,您這是……」
「本王去看看父皇。」
那太監忙攔住了他,陪著笑臉道:「您的一片孝心,奴才會稟給陛下的。這天黑路滑,更深露重的,再讓你磕著哪兒碰到哪兒,奴才這條小命還不夠給您賠的。陛下早就預料到晉王殿下至孝,特意交代過奴才讓你不用擔心。您早些歇著,奴才這就告退了。」
進來的人宛如潮水般又退了出去,門重新關上,留下滿室寂靜。
瑤娘看看小寶,又去看看晉王,「他們這是?」她真有點摸不著頭腦了。
晉王冷哼,然後是冷笑,笑得那個樣子別提了,把瑤娘笑得心裡發滲。她也不去多想,一把將小寶抱過來,娘倆打算就睡覺,讓他一個人坐在那裡笑。
晉王想著心事,就聽見身後一陣窸窣聲,扭頭就見母子倆都進被窩了,睜著眼睛看著他。
他突然覺得自己想的那些事真沒意思,是誰不是誰又有何干係,還不如靜待後續。遂也褪了外袍,上榻躺了下。
*
而與此同時,安王、代王、永王等人住處,俱都上演了同樣的戲碼。
無一例外,都在房裡歇著,且都在王妃的房裡歇著,讓受命前來辦差的太監俱都無功而返。
永王的住處,等人離開後,永王便命人去關上大門。
他扭頭看向永王妃,問:「我們真的什麼也不做?」
永王妃斜靠在貴妃榻上,姿態慵懶,白日裡一身規制的親王妃服飾俱都換了下來,只著一身嫣紅色的中衣褲,更顯腿長腰細的好身段。
永王妃比尋常女子都高些,卻不顯壯碩,骨架纖細,不胖不瘦正正好。她髮髻散了開,鬆鬆的在腦後隨意一挽,鬢角旁掉落下一兩縷,垂在白淨的臉頰上,嫵媚而勾人。
比起永王妃,永王似乎焦躁許多。眼珠中隱隱有著血色,額上還青紅了一塊兒,這是之前在乾清宮裡磕的,顯得十分狼狽。
從未有過的狼狽,永王沒想到有一日竟會栽在晉王手裡。
可他栽了也沒處喊冤,難道說那孟獲先不是他的人去找過?孟獲先所言俱都屬實,唯獨有一部分是假,那就是他隱藏在禁軍中並不是永王安排的,而是晉王。
永王不過是恰逢其時知道些隱秘,打算順勢而為,他並沒有將此當做打擊太子的手段,不過是附帶。有更好,沒有反正也是晉王指使的。
可他沒想到是,這場局其實是晉王挖了個坑給他跳,將他摔得鼻青臉腫,還不知明日的以後會是怎樣。
「別人都在動,我們就不動。你記住了,只管抱著喊冤就成,父皇生性多疑,他若是認定是你幹的,現如今不會這動靜。瞧瞧,現在不就又來了,有人想渾水摸魚呢。」
永王在貴妃榻上坐下,「你覺得乾清宮那邊到底出了什麼事?」
永王妃渾不在意地笑了笑,「反正不是小事,你且等著看明日就知。」
*
東宮
魏皇后暈倒後,趙祚就跟著去了坤寧宮,卻被李德全勸了回來。
李德全說了,太子和太子妃的事不宜外洩,如今事情待查,需要皇太孫回來坐鎮。
這確實是實話,也是一種反常,以前他皇祖父可從沒這麼待過自己。
趙祚回來就發現他父親和母妃鬧騰上了,起先是太子打太子妃,太子妃只是默默地哭,之後太子妃忍不住了便還手,兩口子廝打在一處。
換做以前,趙祚怎麼也要出面制止,甚至幫著他母妃,可他現在什麼都不想做,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他完了。
東宮一脈完了。
若是他爹一個人還好,偏偏他母妃也出了事。太子和太子妃都偷了人,一個偷的是親爹的妃子,一個偷了侍衛。
而他,作為他們的嫡長子,這就會成為他身上永遠也洗不掉的污點,這些污點足以讓他止步皇位之前。
趙祚從小長在深宮,懂得人心,更擅長玩弄人心。
如果這件事換做是他,他會怎麼做?他會小題大做,四處散播流言,將事情鬧出去。同時更會在對方身世上下功夫,給對方潑上不是親生的污水。
畢竟太子妃偷人被抓了,誰知道她以前有沒有偷過,人們總是擅長聯想,並刻意去誇大一些自己想像的事情。
是時候,他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皇祖父又生性多疑,等待他這個皇族之恥的命運,大抵就是被圈禁抑或是被病逝。
他該怎麼辦?
身後的門裡,太子和太子妃似乎已經累了,終於停住了動靜。
趙祚動了一下僵硬的身軀,抬頭去看天上的明月,他雙手背在身後,滿身蕭瑟:「看緊了他們。」
旁邊一個太監弓身垂首道:「是。」
夜風清涼,趙祚緩步前行,也沒讓掌燈,身邊服侍的幾個太監都遠遠的跟著。
東宮裡很安靜,每到深夜時,東宮就是如此安靜的。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了起來,趙祚抬眼去看,這幾個人腳步迅速地來到他的身前,靜肅的臉上帶著幾分焦躁的不安。
「殿下。」來人壓著嗓子,道:「又出事了,乾清宮咱們的人傳話,陛下遇刺,有人對陛下下毒。」
趙祚心裡一跳,「皇祖父怎麼樣了?」
一種無法遏制的欣喜上了心頭,若皇祖父真出了事,他父親還是太子。可轉念一想,若皇祖父真在今夜出了岔子,是時氣死親爹的名頭定然就背在他爹身上,甚至這遇刺中毒之事,也會被歸咎於東宮一脈。
因為遇見這樣的事,東宮一脈必然失勢,而在失勢之前,會做困獸之鬥是可以想像的。好毒辣的手段!
「陛下沒有大礙。」
聽到這話,趙祚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心中隱隱有些淡淡的失落感。
「沒有大礙就好。」他聽自己的聲音說。
「陛下命人去了幾位皇子住處,至於東宮會不會來,暫且不得知。」
趙祚點了點頭,眼中閃過一道光:「告訴他,做的很好。」
「是。」
隱隱有雜亂地腳聲傳來,越來越近。
趙祚轉身就往回走,他步履很急,一面走,一面扯亂了自己的衣襟和髮髻,甚至狠心在自己臉上撓了兩把。
乾清宮的人很快就到了,就見到太子寢宮前,皇太孫滿身頹喪的站在那裡,形容狼藉。
髮髻和衣襟都亂了,臉也傷了,哪裡還能見到之前雍容體面。
*
乾清宮
李德全低聲稟道:「……人到的時候,晉王殿下正在陪小寶殿下及蘇側妃吃麵,晉王殿下白日裡用多了酒,估計沒吃上什麼。從乾清宮離開,就專門去了趟御膳房,把老圖給拉了起來,讓他做了碗麵。宮裡御膳您是知道的,小殿下還小,估計沒吃上幾口熱乎的,蘇側妃又大著肚子……」
「……永王殿下那邊,和永王妃已經歇下了……安王殿下也是……至於東宮那邊,太子殿下回去後就和太子妃鬧騰上了,太子殿下還動了手,奴才們都不敢上前拉,太孫去拉,自己倒是傷著了……」
李德全絮絮叨叨說了許多,弘景帝只是沉默不言的聽著。
過了半晌,弘景帝道:「這麼說來,朕的這些兒子們個個沒有嫌疑,東宮那邊也沒有嫌疑。」
李德全沒敢出聲,腦門上一頭汗,今晚上他額頭上的汗就沒幹過。
他自然知道個個都有嫌疑的,關鍵這種事不是有嫌疑能說話的。按理說東宮那邊嫌疑最大,可誰知道是不是有人刻意陷害,有意栽贓。
東宮已經倒霉成那樣,再扔上一塊兒石頭也並不稀奇。
只是這話李德全不敢說,誰知道聖上心中是怎麼想的。他在弘景帝身邊服侍了一輩子,還是第一次見到陛下這般模樣。
如同困獸。還是一頭老邁不堪、渾濁了雙眼、鈍了爪牙,只能虛張聲勢的凶獸。
終究是老了。若是早幾年,李德全還敢多說兩句,現在卻是打死他都不敢說。
弘景帝冷笑了兩聲,卻是不言,殿中再度歸於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