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王哭了很久,也說了很多話。
從頭到尾,晉王只是聽著,沒有任何言語。
他並不是個會勸解人的人,再說都不小了,孰是孰非也應該明白。
晉王離開了這間宮室,臨行前只是拍了拍慶王的肩膀。
蘭珠還沒有死,之前從慶王這裡離開,便被弘景帝的人帶走了。此時被人送了回來,還剩最後一口氣。
她的衣衫已經被鮮血浸染透了,讓人很難以想像一個人竟可以流這麼多血。
晉王看了她一眼,正想命人將她抬走,蘭珠突然有了動靜。就像似一具死屍,似乎不甘就這麼死去,還想做些無力的掙扎。
「別、別忘了你、你答應、答應我的話!」
「你似乎很在乎那個孩子,為何之前不把他帶走?」
蘭珠喘了一口氣,此時說話對她來說,已經是很艱難了,「我們這樣的、這樣的人,朝、朝不保夕,留在王、留在王府是對他好。我、我是、我是運氣好,領到這樣的任、任務,多活了、不、不然可能、可能早死了……」
晉王緘默。
蘭珠的瞳孔慢慢擴散,人的意識也開始不清楚起來:「別忘了……你答應我的話……」
「那孩子是老七的?」晉王突然問。
蘭珠的瞳孔驟然收緊變成針尖大小,又驀地擴散,有一個聲音卡在她的喉嚨裡,可她注定是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她的手半舉在空中,過了一息還是兩息時間,才啪的一聲落在地上。
晉王蹙緊眉,看著她,半晌才道:「將她先抬走,屍體先別處理。」
晉王出了宮,直接回了晉王府,他本是打算去一趟慶王府,可此時實在沒有心情。
回了榮禧院,瑤娘正坐在炕上陪三個孩子玩。
一見晉王回來,瑤娘就忙下了炕來。
「七弟那事怎麼樣了?」
「父皇打算讓他去守皇陵。」
之後,晉王將事情來龍去脈說了一遍,瑤娘聽完久久不能回神,包括小寶也是。
那韓側妃竟是冒名頂替的?可為何上輩子她卻沒有偷跑?旋即小寶明白過來,這一輩子的軌跡早與上一世不同。上一世弘景三十二年大亂,他父皇於次年登基為帝,諸王之中,除了安王、慶王、魯王、吳王,其他人俱都死於弘景三十二年。
沒有脅迫,韓側妃自然不可能被逼逃亡,事情自然沒有敗露。那麼就是說知曉韓側妃身份,並脅迫她的人,應該是在其他死掉的皇子中間。
小寶下意識想到了永王,旋即又覺得不是。在三十二年裡,永王下了那麼大的一盤棋,怎麼可能有多餘的心思放在一個小小的高麗細作身上。
就在小寶想這件事的同時,晉王也在思索。
他同樣下意識想到永王,卻又覺得這不是永王的手筆。無他,他一直命人緊盯著永王,若是有什麼異動,早該收到消息。
那到底是誰?
難道是魯王?
晉王突然出聲道:「去將輿圖拿來。」
話說出口,卻沒人應聲,他這才想起福成被他派出去辦事了。不過還有瑤娘,她知道晉王有一份輿圖是放在這邊書房裡,就忙親自去了書房,將輿圖拿了過來。
輿圖乃是羊皮所制,經過特殊工藝製成,可保百年不風化不褪色。底色乃是淡黃色,其上標記著各種各樣的圖形和符號,反正瑤娘是看不懂。
她幫著晉王將輿圖在炕桌上攤開,晉王的眼睛就放在右上角處的一個地方。他看了看那處,又看了看左側臨近高麗,其上寫了個『代』字的地方。
是的,代王的封地便是臨近高麗。
就在晉王看輿圖的同時,小寶也在看。
高麗王不可能無緣無故讓韓側妃協助一個人,必然與其有利益牽扯,而這個人是大乾人,還是幾位皇子中的一個,那麼除過代王不作他人想。
因為只有近在咫尺的利益關係,才能讓高麗王毫不猶豫暴露自己埋藏多時的釘子。
代王?
那個處事中庸,沉默寡言,平時一點都不起眼的代王。
其實想想也是,同樣都為中宮嫡子,會動心思很正常。而在這一場局中,既把安王掀下了馬,同時害了慶王,而害慶王並不是主要,主要目的大約在於晉王。
估計對方沒想到的是,晉王因為孫氓的點醒,並沒有在這件事裡動手腳。若是動了手腳,以弘景帝的性格必然能查到,即使弘景帝當時不發作,也會在其心中留下一個陷害手足的印象。
人上了年紀,心境會與以往截然不同。弘景帝防範著一眾兒子的同時,私心還是希望兄弟之間能和睦相處。從當初諸王齊聚京城賀壽,弘景帝所說的那一番話就可看出。
好深的心思,好深的謀算!
想通其中關節的晉王,竟有一種冷汗直流的感覺。
因為諸王之中,若是他從來沒有用心防範過的,大概就屬這個最平凡無奇的三哥。
福成走了進來,稟道:「殿下,老奴到慶王府時,福喜已經服毒自盡了。」
晉王並不意外這個結果,打從他猜出韓側妃背後有代王的影子,就知道會是這個結果。以代王如此謹慎的性格,必然會不留任何把柄。
「那孩子可是看了?」
福成頓了一下,搖搖頭。
瑤娘有些不樂意了,問:「你們這是在打什麼啞謎,怎麼我就看不懂呀。」
若是能讓你看懂,也不叫什麼啞謎了。
「晟哥兒耳後沒有痣。」晉王道,福成在旁邊點了點頭。
瑤娘還在想什麼痣,小寶已經明白過來了。明白過來的他,驚訝的嘴都合不攏。直到月月問了一句:「小寶哥哥,你想吃東西麼?」
二寶也呵呵呵地上來伸手摸他嘴,他才反應過來。
此時二寶已經把小手指伸進哥哥嘴裡了,在裡面摳摳掏掏,小寶被摳疼了,猛地一下閉上嘴,把二寶嚇了一跳。
似乎在想,我的手指呢?二寶發了會兒愣,然後嗷的一聲就嚎了起來。
驚天動地!
然後瑤娘也顧不得為腦子裡想到的東西驚訝了,一把將二寶抱了起來。二寶到了娘懷裡,委屈地在瑤娘胸前揉了揉臉,才指了指小寶。
「二寶是說哥哥欺負你了嗎?」
這個月份的孩子哪裡懂得這話,只知道娘說哥哥了,又見小寶露出一臉窘態,二寶當即哦哦哦地笑了起來,見牙不見眼。
小寶瞪二寶,「小臭臭!」
小臭臭知道這話是在說自己,一面哦哦哦地應聲,一面哈哈大笑。然後小寶也被蠢弟弟給逗笑了,月月更是笑倒在一邊。
「二寶弟弟真笨,小寶哥哥是在罵你呢。」
瑤娘把二寶放回小寶身邊,才分出空問道:「那意思就是說晟哥兒不是七弟的孩子,那這孩子是誰的?殿下你怎麼知道要讓福成去看晟哥兒的耳後的紅痣,是韓側妃自己說的?她怎麼那麼蠢,這種事都拿出來說?」
韓側妃當然不蠢,只是晉王在聽她說有些可憐慶王那段話時,笑容有些奇怪,便免不了留了心,之後又見韓側妃三番二次提醒他要說話算話。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這句話並不太適合放在這裡。但是人到了臨死的時候,她越是擔心的東西,越是放不開。
按理說韓側妃不應該如此表現才是,皇家與普通人家不同,只要是皇家的子嗣,哪怕孩子的娘是個宮女,是個身份十分卑賤的人,也影響不了日後的爵位和榮華富貴。
就好比慶王,弘景帝確實厭惡他,但該封王封王,該有的地位一應都有。
可偏偏韓側妃卻表現的很焦慮。
正巧晉王知曉紅痣的事,就讓福成去辦事的時候順帶看一眼。
事實證明,果然很多事情只有人不敢想,沒有人不敢做。
「難道陛下沒讓人檢查過?我記得當初你說小寶都被抱去看過了。」瑤娘道。
晉王沒有說話,這大抵就應在慶王不受重視上了。弘景帝連慶王都不願見到,更何況是慶王的兒子。
「這韓側妃可真膽大,竟然敢偷人。」
晉王眼睛看向了瑤娘,說話就說話,幹嘛眼睛往他身上繞?
他眯了眯眼,瑤娘當即露出一個討好的笑。
這時,小順子也走了進來,他同樣是受晉王吩咐辦事去了。
「殿下,找了醫婆看過屍體,醫婆說此女沒有生過孩子。」
瑤娘眼睛一亮,明白小順子話中的意思。
誠如她,生產前和生產後一直有人幫著調養,直到至今肚皮上還有幾道淡淡的亮白色的紋路。瑤娘見過好幾個婦人的肚皮,她娘、朱氏、她姐,那種沒有特意保養過的紋路更加明顯。
例如她娘,幾十年了,肚皮上還有些淺褐色的斑紋。韓側妃生下晟哥兒才不過一年之久,若是生產過,還是能看出些端倪。
「可她為何要這麼做?難道懷不上?」
那就只有問韓側妃本人了,可惜她本人已經死了。
至於韓側妃是如何瞞天過海,從外面抱來的晟哥兒,也許這事還應在總管福喜身上。這大抵就是晟哥兒明明不是親生的,韓側妃卻如此在乎,也許是因為相處久了總是又感情,也許是因為別的。
可誰又知道具體究竟呢。
只是慶王恐怕是慘了,若是讓他知道養了一年多的兒子竟不是自個的,將又是一記重創。轉念瑤娘想到慶王妃和珠珠,還有琰哥兒,當即又不替慶王扼腕了,若不是他是非不分,鬼迷了心竅,又哪會發生這麼多事情。
*
且不提這裡,關於科舉舞弊一案,朝廷很快就給了公斷。
禮部侍郎蕭琤削職為民,抄家發配,以儆傚尤。其他涉案人員也一一有了處置,落馬官員無數。而最讓人矚目的是攙和在其中兩位皇子,安王被撤職回府,閉門思過,慶王則是被發配守皇陵。
看似處置的輕了,可皇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那不過是老百姓一廂情願的想法而已。《大乾律例》中有『八議』,也就是說八種身份的人,各府部均無審判權利,只有交給皇帝處置,且有一定的豁免權。
皇親國戚恰恰就是其中之一,而皇子更是皇親中的皇親。於情於理於法,這種處置也能說得過去。
至於會試,則是擇日重考,也算是皆大歡喜。畢竟大鬧之時,眾人便是抱著破釜沉舟的心態,能得此結果算得上是好的了。
而肖家那邊,肖大爺作為翰林院的侍講,早就知道這件事,不過一直瞞著慶王妃。直到慶王被發配守皇陵前夕,她才知道這一事情。
慶王妃去了一趟晉王府,瑤娘也沒瞞著她,將自己知道的事都告訴了她。
聽完之後,慶王妃陷入沉默之中,良久才露出一個說不上是苦還是澀的笑容。
「你若是心裡難受,就哭吧,我不勸你。」
見瑤娘這樣,慶王妃心裡的難受反倒淡了。
「我不想哭,我就是覺得造化弄人。困擾了自己那麼久的人,竟然是假的,而那孩子竟也不是親生的。那你說,我經歷的這一切,到底算什麼,算什麼呢?」
慶王妃笑了起來,笑著笑著又哭了。
她默默地流了一會兒眼淚,才擦了擦臉問道:「那孩子呢?」
瑤娘猶豫了一下:「我聽我家殿下說,讓聖上命人帶走了。」事實上,弘景帝反應一點兒都不比晉王慢,這邊剛洞悉晟哥兒身份有問題,那邊晟哥兒就被宮裡的人帶走了。
至於晟哥兒的的下落,沒人去關心,也沒人去問。
左不過,從哪兒來回哪兒去。
「我想見他一面。」慶王妃道。
*
闊別已久的夫妻再度相見,竟有一種物是人非的感覺。
慶王妃還好,不過比以前瘦了一點,慶王卻是完全大變樣。不過是半個多月的時間,他竟瘦得有些可怕,以前高大健壯,如今依舊高大,卻是瘦骨嶙峋,衣衫之下空蕩蕩的。
尤其是雙鬢,竟是泛了白絲。要知道慶王今年不過才二十些許,卻是連頭髮都白了。也不知這些日子到底經歷了什麼樣的心路歷程,才能變成這樣。
他的眼中充滿了濃得見不到底的哀傷,是一種幾乎死寂的黑,直到看見慶王妃出現在他的面前,他的眼中才見了點光亮。
「你還好吧?」見到這樣的慶王,慶王妃的心被揪了一下,竟有一種不敢上前的感覺。
「我很好,讓你擔心了。」
慶王妃想說自己也是才知道這件事,不知為何原因卻是卡在了喉嚨裡。
慶王站了起來,面上帶著淺淺的微笑。臉上在笑,眼中也有笑,但這些笑卻只是浮於表皮,讓人感覺一戳就會破。
慶王妃沒有敢去看他,一下子她突然不知道自己到底為何要來這一趟,心裡空蕩蕩的。
「其實你離開的這段時間,我想過很多很多,終歸是我對不住你。道歉,讓你原諒我的話,我說不出口。我這趟離開,歸期無定數,你之前說的事,我答應了。」
口氣平淡,似乎只是在說很普通的事,而當那句『我答應了』說出口,慶王收緊了袖下的拳頭。
他屏住呼吸,才能把哀求的話語關在喉嚨裡,慢慢的從袖子裡拿出一張疊成四折的紙。
慶王妃一直低著頭,看著一隻大掌進入自己的視線當中。突然一下,視線模糊了起來,在有什麼東西要滴出來的那一刻,她猛地伸手過去拿過那張紙。
「望君安好,一世無憂。」
慶王妃踉蹌轉過身,跌跌撞撞地往外走著。
慶王的聲音又在背後響了起來:「繼柔,若有下輩子,我一定一定……」
*
慶王被送走了,只是一人一車。
守皇陵無疑是苦寒的,雖是衣食無憂,但再回不到之前的僕從擁簇,錦衣玉食。
臨行前只有晉王去送了,帶著瑤娘和小寶。
晉王素來是個不會說什麼好聽的話的人,只是遠遠地對他點了點頭,慶王也對晉王點了點頭,他又一次舉目四望,才失望的進了車廂。
車輪很快就轉動了,發出吱呀吱呀的微弱聲,緩緩往前跑去。
遠處一個山坡上,馬車中傳來肖二爺的聲音。
「既然來了,怎麼不出去送送?」
「就不去了。」
「那你打算怎麼辦?」
「我想回王府。」
「回王府?」
「他休書雖是給了我,但外人並不知。如今他不在,若我也走了,兩個孩子只能養在宮裡,我日後再想見卻是難之又難,且那宮裡的奴才捧高踩低,兩個孩子怕要受很多苦。我求了晉王殿下,請他和宮裡說說,我先留在孩子身邊照顧,等哪日他回來了,我再離開就是。」
「你啊……」
「反正休書在我手中,隨時都可以離開的。二哥,你別擔心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