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十三歲的時候,其實是個很心軟的人。」
楚瑜坐在馬車上,眯著眼想著當年:「那時候我調皮,我記得那一年我和楚錦去你們家做客,我發現了一個螞蟻窩,我蹲在樹底下去捅它,你就跑過來和我說,讓我放了它們。他們既然活在這個世界上,便該有一條活路。」
「是麼?」
顧楚生聽著,覺得這些過往似乎都很遙遠。
這些記憶他隱約記得,忘了大概也是從十六歲那年開始。
那一年顧家落難,為了保住顧家,他親自將他父親送進了宮裡,送上了斷頭臺。
他父親在宮裡被斬殺那天晚上,他跪在淳德帝面前面帶笑意俯首臣稱,然而回家那一條路上,他一個人,躲在馬車裡,卻是哭都不敢哭出聲來。
從那時候開始,他便告訴自己,做人不能付出太多感情。你也不知道哪一天就要背叛,哪一天就要失去,人要冷漠一點。
不付出感情,把自己當成最重要的,這樣才能活得好。
反正,他本就是這樣的人。
一個能將親爹送到斷頭臺的孽子,這一輩子,又要談什麼仁義?
他想起少年時,就覺得已經是特別遙遠,特別漫長的時光,他甚至有些記不清,到底是這樣的少年經歷讓他走到今天,還是他本就是這樣的人,所以才有了那樣的過往。
馬車搖搖晃晃,終於到了元城,楚瑜低頭看著他手裡的小菜,卻是笑了:「你要不要去找這位老伯的家人?」
顧楚生愣了愣,他猶豫了片刻,楚瑜卻是為他下了決定:「去找吧。」
說著,楚瑜朝為他撩起簾子,元城灼熱的日光落進馬車裡,楚瑜回頭看他,溫和道:「我陪你去找。」
顧楚生沒有說話,好久後,他點了點頭,應聲道:「好。」
顧楚生的腿受了傷,由著侍衛將他背了出來,楚瑜跟著顧楚生進了府衙,這時候餘震差不多完了,百姓陸續回到城中。
城中房屋塌的塌,毀的毀,人員雖然傷亡不大,卻也有百姓在自己家園上痛哭出聲來。
這世道本就不易,這一場天災雖然只損失財物,但是如今錢比命貴,對於有些人家來說,便已是浩劫。
楚瑜陪著顧楚生走在官道上,聽著百姓震天的哭聲,楚瑜歎息出聲,目光落在百姓身上,艱澀道:「顧大人,且好好聽聽這些哭聲吧。」
顧楚生沒說話,他靜靜聽著這些哭聲。他從來沒這麼認真去聽過百姓的哭聲,因為他從來不敢去聽。他怕午夜夢回,會回想起那聲音,無法安眠。
然而如今聽著,他卻發現,這哭聲和他想像中的尖利怨恨並不一樣,而是一種深入骨髓的絕望和無能為力。
在國家、在命運面前,這些百姓的力量,的確太小,太微薄。他們無法掌控天災,無法預知人禍。顧楚生頭一次發現,原來和他們相比,自己早已成長為一個手握利刃的人。
他們只能哭嚎,他卻已經有了抗爭的資格。
他來到府衙,魏清平已經在這裡展開了義診。傷亡雖然不嚴重,但依舊有許多人在強震中受傷,患者排成隊接受診治,魏清平組織著人有序問診,顧楚生的侍衛走上去,有些焦急道:「郡主,您看看我們大人……」
「先去分診,」魏清平頭都沒抬,直接道:「命無尊卑,重症先診。」
「郡主!」
「就這樣。」
顧楚生卻是開了口,他笑了笑,從容道:「去分診吧。」
聽了顧楚生的話,侍衛也無法,便帶著顧楚生去了分診的地方。
顧楚生的傷勢並不算重,他便等在一邊。等著的時候,下屬過來給他彙報受災情況。顧楚生靜靜聽著,卻是忍不住皺起了眉頭。楚瑜察覺他皺眉,走上前來,低聲道:「怎的了?」
顧楚生搖了搖頭,卻道:「無事。」
楚瑜點點頭,便道:「我出去幫忙。」
顧楚生應了聲,明顯在思索什麼。楚瑜幫著鎮壓騷亂,統計糧食,等到了夜裡,楚瑜正準備歇下,便見有人來道:「楚大小姐,顧大人有事相請。」
楚瑜愣了愣,她看了看天色,本想拒絕,然而想到今日顧楚生的神色,便知顧楚生應是有什麼不能當著眾人說的難處。
她猶豫了片刻,終究是站起來,跟著侍從走了過去。
顧楚生的腿此刻已經用夾板固定住,配合著他一身華衫,看上去頗為滑稽。楚瑜走了進來,瞧見腿上夾板,笑出聲來:「不是斷了吧?」
「托你的福,」顧楚生也笑了,搖頭道:「沒斷,休養半月就好。」
說著,顧楚生將一個冊子遞到楚瑜手裡,楚瑜拿到冊子,有些迷茫:「怎的了?」
「這是如今元城的存糧。」
顧楚生說著,楚瑜打開了冊子,很快皺起眉頭來,上面寫了如今元城糧食總數,以及元城受災情況。
「元城糧庫幾乎是空的,」顧楚生歎了口氣:「糧食都被姚勇運走了,如今應當在青城作為軍用,我帶來的糧食,賑濟一個元城還可以,賑濟一個青州……」
顧楚生有些發愁,楚瑜靜靜看著,青州是受災最嚴重的,接壤的白州、昆州、洛州都有不同程度的震感,但是不至於有青州這樣的受災程度。可是如果僅僅是受災,青州不至於此。
「一城糧庫都被搬空了……」楚瑜忍不住氣笑了:「姚勇能耐啊。」
說著,她很快反應過來:「那趙玥呢?你可寫信了?青州他不管了?」
「他會管嗎?」顧楚生抬眼,冷笑道:「他不再來製造些災禍,已經不錯了。」
楚瑜沒有說話,顧楚生似乎也是氣極了,楚瑜沉默了片刻,終於道:「我去借糧。」
「現在誰借給你?」顧楚生皺起眉頭:「你總不能讓衛韞、你哥給你借糧,現在所有人都看得出來,趙玥是打算拿青州耗死你們,如今糧食就是命,」顧楚生緊皺著眉:「還是想其他辦法。」
「若是只靠我哥和衛韞,那的確是勉強了,」楚瑜笑起來:「要是如今這自立為王的幾百諸侯每個都送一點呢?你從趙玥手裡拿了姚勇這份糧,就當是趙玥出的,我和我哥、衛韞、宋世瀾各再要一份,剩下的,我再想辦法。」
「你有什麼辦法?」
顧楚生皺眉,楚瑜擺了擺手:「你這種文人別管了,我有的是辦法。你就統計個數目給我,要多少糧食你說。」
顧楚生被她堵得一下說不出話來,憋了半天,他終於是忍不住出聲:「你別把你自個兒給折騰死了!」
話剛出口,兩人都愣了,楚瑜瞧了他片刻,笑出聲來:「可有點以前的樣子了。」
顧楚生沒說話,楚瑜站起身來,擺手道:「行了我不同你說,我先睡覺去,明天我就啟程。」
楚瑜走了兩步,突然想起來:「哦對了,姚勇不會來找麻煩吧?」
「找什麼麻煩?」顧楚生冷笑:「他若敢來,我就跪著求他救百姓,我看是他不要臉還是我不要臉!」
雖然姚勇把元城的糧食搬空了,但是作為青州軍的首領,青州是他母族之地,要是真的不聞不問,的確過於難看了些。
然而楚瑜還是有些不放心,皺眉道:「他要真比你不要臉怎麼辦?」
「放心吧,」顧楚生也不逗她,只是道:「趙玥不會讓他來,趙玥如今肯定會把青州撒手不管,因為他知道你們會管。」
楚瑜沒說話,片刻後,她歎了口氣:「好人難當。」
「好好養傷。」
楚瑜沒有回頭,轉身走了。
顧楚生坐在屋子裡,他聞著她留下來的味道,好久後,有些無奈笑開,低頭開始給她統計要用的數。
楚瑜回到屋中,一直沒睡著,想了想,她便爬起來,給衛韞寫信。
如今通信不便,她也不知道這些信什麼時候能送出去,然而她卻還是寫了許多,事無巨細,似乎每一點每一滴都想同他分享。
寫完信後,她將信貼在心口,總算覺得安心,閉上眼睛睡了。
睡到第二天晨醒,楚瑜卻是被魏清平推醒的:「別睡了,趕緊醒醒,攻城了!」
楚瑜迷迷糊糊醒過來:「攻……攻城了?」
魏清平一巴掌拍她頭上,焦急道:「你家衛韞打過來了。」
楚瑜有些蒙,衛韞在惠城,接下來打元城……也是理所應當的?
「衛韞打過來,」楚瑜打著哈欠起身:「我們著什麼急?」
「不是,他一來,姚勇的人都跑了,剩下沒跑的也被顧楚生給按住了,顧楚生給衛韞開了城門,現在衛韞進來了,你趕緊洗洗梳妝,你要這樣見你心上人嗎?!」
楚瑜愣了愣,她轉頭看向魏清平,上下一打量,就發現魏清平頭上戴了髮簪,面上上了精緻的淡妝,明顯是好好收拾了一番的。楚瑜呆愣了片刻後,指著她道:「都這時候了你還有心情談情說愛……」
「談感情又不耽誤事。」
魏清平認真想了想,起身道:「行了我走了,還有好多人等著我呢……」
「唉等等!」
楚瑜一把抓住魏清平,魏清平回過頭來,看見楚瑜腆著臉道:「那個,借盒胭脂唄。」
說話間,外面已經傳來了腳步聲,魏清平淡道:「怕是來不及了。」
話音剛落,腳步聲便頓住了,青年青衣狐裘站在門前,雙手攏在袖間,含笑看著屋內。楚瑜用魏清平袖子遮著臉,魏清平強行將袖子拉出來,楚瑜便翻滾到了另一邊,捂著臉沒有說話。
周邊人都退了下去,衛韞提步走了進來,靜靜坐在床邊,楚瑜半天沒聽見動靜,轉過頭來,便看見衛韞含笑的眼眸。
楚瑜愣了愣,隨後抬手拍到自己腦門,有些洩氣道:「啊,魏清平那個小人,這時候叫我有何用!」
衛韞沒說話,他就靜靜瞧著她,楚瑜坐起身來,有些奇怪道:「你怎麼來得這麼快?」
「趁著顧楚生還在元城控制局勢,便趕緊過來了。」
楚瑜點點頭,這時候元城剛剛地震,軍隊鬆懈,城牆有損,衛韞來得倒也恰當,衛韞抬手給她用手指梳開頭髮:「當然,還有一點就是,」他笑出聲來:「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