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韞仍舊保持著那跪著的姿勢,低著頭,沒敢抬起來。
楚瑜站在棺木之前,手扶在漆黑的棺材之上,一言不發。
雖然衛韞沒說每具棺材是誰的,但是棺材的放置有其禮儀規則,衛忠是鎮國候,自然單獨在第一排,衛韞是世子,也就在衛忠棺材後面左側。
遠處是長街壓抑著的哭聲,楚瑜的手微微顫抖,她正想說些什麼,就聽一聲淒厲的哭喊:「六郎!」
旋即便看見王嵐再也安耐不住,提著裙子從臺階上撲了下來,往最後一排棺材尋了過去。
她尚還帶著身孕,旁邊侍女驚得趕緊去攙扶她,然而王嵐跑得極快,她撲在那棺木上,便撕心裂肺哭了起來。
這一聲嚎哭彷彿是打破了什麼禁忌,所有人再也不壓抑自己,或是嚶嚶啜泣,或是嚎啕大哭,一時之間,衛府滿門上下,長街裡裡外外,全是哭聲。
蔣純早已哭過,甚至於她早已死過,於是在此時此刻,她尚能鎮定下來,她紅著眼,走到楚瑜身前,啞著聲音:「少夫人,七公子還跪著。」
楚瑜驟然回神,她回過頭去,忙去扶衛韞:「七公子快請起來。」
然而衛韞一動不動,楚瑜微微一愣,小聲道:「七公子?」
衛韞沒說話,他另一隻腿也跪了下來,從單膝跪著的姿勢,變成了雙膝跪下。
楚瑜整個人都呆了,便見少年跪在她面前,緩緩叩頭。
「嫂子,」他聲音嘶啞:「小七失信,沒帶大哥回來。」
去時他曾說,若衛珺少一根頭髮絲,他提頭來見。
然而如今他尚安在,帶回來的,卻是滿門棺木。
他身子微微顫抖,終於如一個少年一般,壓抑著出聲:「嫂子……對不起……」
話沒說完,他便覺得一隻手落在他頭頂。
那手雖然纖細,卻格外溫暖,他聽楚瑜溫和的聲音:「無妨,小七能平安歸來,我亦很是歡喜。」
衛韞呆呆抬頭,看見女子含著眼淚的目光,那目光堅韌又溫柔,帶著一股支撐人心的力量,在這嚎哭聲中,顯得有些格格不入,分外明晰。
衛韞看著她,便見她忽地起身,同他笑道:「站起來吧,千里歸來,先過火盆吧。」
說著,她便招呼了人來,將火盆放下,扶著衛韞站起來。
然而也就是這時候,馬蹄聲從遠處傳來,衛韞和楚瑜同時抬頭,便看見十幾位大理寺官服的人駕馬停在衛府面前。
衛韞捏緊拳頭,旁邊人都被驚住,侍女扶著王嵐趕緊閃避開去,本來附在棺木上痛哭的幾位少夫人也紛紛閃開去。
為首之人看上去不過三十歲,立於馬上,冷冷看著衛韞,舉著聖旨道:「大理寺奉旨捉拿欽犯衛韞,」說著,他揚手道:「來人,把他給我抓起來!」
音落的瞬間,大理寺的人便湧了上來。
衛秋帶著侍衛猛地上前,拔劍對上周邊士兵,怒道:「曹衍,你胡說八道什麼!」
說著,衛秋看向那立著的棺木,握著劍的手微微顫抖:「我衛府滿門忠烈,為國捐軀而亡,哪裡還有捉拿這唯一的小公子下獄的道理?!你們莫要欺人太甚了!」
曹衍是曹氏幼子,多年前曹家曾送長子上戰場交到衛家軍中,卻因不守軍紀被打死了,因此衛家落難,曹衍在大理寺中,立刻攬了捉拿衛韞的事兒來。
曹衛兩家的恩怨滿朝皆知,如今曹衍在這裡,眾人自然要想到是曹衍刻意刁難去。
曹衍聽了衛秋的話,冷冷一笑:「你算個什麼東西?這可是聖上親筆所書的聖旨!你衛家因貪功好勝,害我大楚七萬精兵喪命於白帝谷,你以為人死了這事兒就沒了?衛韞,」曹衍提高了聲音:「識相的就別掙扎,否則別怪我不客氣!」
衛韞沒說話,他抬頭看著楚瑜。
眾人驚慌之間,這個人卻一直神色從容淡定。在他看過來時,她只是道:「踏過這個火盆,去了晦氣,就能進家門了。」
「嫂子……」
他乾澀出聲,楚瑜卻是握住了他的手腕,拉著他踏過了火盆。
而後她握著艾草,輕輕拍打在他身上。
所有人都安靜下來,看著楚瑜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只是迎接一位歸家遊子一般輕輕往衛韞頭頂撒了艾草水,然後從旁邊拿過酒杯,遞給衛韞。
「雖然沒能凱旋歸來,然而你們去時我就備下了這祝捷酒,既然回來了,也就喝了吧。」
楚瑜雙手捧著酒杯,聲音溫柔。
曹衍皺起眉頭,怒喝了一聲:「衛韞!」
衛韞沒有理他,他看著眼前捧著酒的女人。
他本以為歸家時,面對的該是一片狼藉,該是滿門哀嚎,該是他一個人撐著自己,扛著衛家前行。
但沒想到,他卻還能像過去一樣,回來前踏過火盆,驅過晦氣,甚至像父兄還在時那樣,飲下一杯祝捷酒。
當年年少,父兄不允他飲酒。而如今他若不飲,此酒便無人再飲。
他接過酒,猛地灌下。
曹衍終於無奈,怒喝出聲:「衛韞,你是要抗旨不成,南城軍,你們站在那裡,是打算包庇衛家?!」
聽到曹衍的話,一直在旁邊不說話的南城軍終於沒辦法裝死了,為首之人深吸了一口氣,他伸出手去,朝衛韞恭恭敬敬做了個請的姿勢道:「七公子,煩請不要讓我們難做。」
衛韞看了他一眼,又看了楚瑜一眼,終究還是點了點頭。
他伸出手去,讓人給他戴上了枷鎖。
幾十斤的枷鎖帶在他身上,他卻仍舊挺得筆直,曹衍讓人拉了關囚犯的馬車過來,冷笑著同衛韞道:「七公子,上去吧?」
衛韞沒說話,他回頭看了一眼衛府的牌匾,目光落在楚瑜身上。
「衛家……交給大嫂照顧。」
「你放心。」楚瑜點了點頭,聲音平和堅定:「我在,衛家不會有事。」
衛韞抿了抿唇,卻道:「大嫂,也要好好照顧自己。」
說著,他目光掃向一旁站著的幾位少夫人,揚聲道:「人死不能復生,活著的人才是要緊。諸位嫂嫂切勿太過傷悲,哥哥們泉下有知,也希望諸位嫂嫂能照顧好自己。」
楚瑜並沒將家中變故告訴衛韞,只是說了梁氏和柳雪陽的去向,衛韞尚還不知家中女人之間的不合,還擔心著幾位嫂子因失去丈夫太過傷悲。
三少夫人張晗聽到這話,扭過頭去,用帕子捂住臉,小聲哭出來。
便是姚玨,也不自覺紅了眼。
然而她與謝玖出身大族,早是知道了衛家的形勢,絕不敢去牽連的,更何況姚家與衛家本也交惡,她與丈夫感情遠不及其他少奶奶深厚。
只是忠門埋骨,稍有良心,便會為之惋惜。
聽著衛韞的話,管家露出難色,他看了楚瑜一眼,怕楚瑜在這時候告狀起來。然而楚瑜卻揚著笑容,同衛韞道:「你不必擔憂,在獄中好好照顧自己,我們都是你長輩,比你想得開。」
衛韞放下心來,點了點頭,上了囚車。
曹衍臉色已是差極了,催促了人道:「押著去天牢罷!」
衛韞盤腿坐下,背對過家中女眷時,便收起了方才的軟弱擔憂,化作一片泰然。
囚車緩緩而行,他驟然出聲:「衛家蒙冤!父兄無罪!」
「讓他閉嘴!」
曹衍面色大變,揚鞭甩了過去:「閉嘴!」
看見他揚鞭子,蔣純下意識就抓住了曹衍的鞭子,曹衍察覺被人阻攔,扭過頭去,看見蔣純之後,眯起眼睛:「二少夫人?」
「好,好得很,」他目光掃過衛家一眾女眷,冷聲道:「你們衛府好得很!你們家大夫人呢?!」
沒有人說話,曹衍提了聲音:「如今衛家就沒有人主事了嗎?還是說衛家如今的主事就是一個連面目都不敢露之人?!」
「大夫人外出省親,如今衛家暫由妾身主事。」
楚瑜站出身來,她雙手交疊落於身前,微微低頭:「二少夫人方才經歷喪夫之痛,一時失智,還望大人海涵。」
曹衍目光落在楚瑜身上,打量了片刻後,慢慢道:「楚家的大小姐?嫁進門來,還沒見過丈夫吧?」
聽到這話,所有人的臉色都變得不大好看,便是站在一旁的謝玖,也感受到了這森森的羞辱。
然而楚瑜面色不變,彷彿這就是一句再普通不過的詢問,平靜道:「正是。」
曹衍看著楚瑜,不知是想起什麼,笑了起來:「聽聞大小姐天資聰慧,向來是識時務之人,大小姐可知道,衛家如今已然獲罪,戴罪之人,」他抬起頭,看向衛家的靈堂白花,「嘖嘖」道:「還要給他們這樣的體面,不妥吧?」
「你……」
姚玨再也忍耐不住,猛地出聲,卻被旁邊謝玖一把拉住,謝玖壓低了聲:「你父兄說了什麼忘了嗎?忍住,日後你我就同衛府沒什麼瓜葛了!」
姚玨抿了抿唇,扭過頭去,不想再看。
她想離開,可不知道為什麼,楚瑜在那裡,她便挪不動步子。
她目光落在楚瑜身上,看楚瑜不卑不亢反問曹衍:「如今衛府可是定罪?」
曹衍面色變了變,楚瑜繼續道:「既然尚在查案,並非罪人,他們為國征戰沙場一生,體面歸去,有何不可?」
「少夫人是聽不懂我說的話,還是裝不懂?」
曹衍咬牙出聲,他猛地靠近她,壓著聲音道:「衛府如今已無男丁,僅剩一個十四歲的小兒,楚大小姐莫非還要給衛珺守寡不成?!」
楚瑜抬起頭來,平靜看著曹衍,曹衍見她神色動搖,接著道:「我與衛府恩怨小姐應該知道,我與令尊相交甚好,小姐給我這個薄面,我也不會讓小姐難堪。」
聽到這話,楚瑜輕歎了一聲,微微低頭。
「既然大人與我父交好,還請大人給這個面子,讓我公公和小叔們安穩下葬吧。」
曹衍冷笑起來,他坐起身子,朝後面招了招手,指著那棺木道:「砸!」
衛秋拔劍而出,怒道:「你敢!」
「罪臣之奴,安敢拔劍?!」
曹衍盯著衛秋,同旁人道:「來人,將這刁奴拿下!」
「曹大人!」
楚瑜提高了聲音,她上前一步,站在棺木和衛秋之前,盯著曹衍:「曹大人一定要將事做絕做盡?」
「我便做絕做盡了,你又如何?!」
「曹大人,你今日之事,若傳入聖上耳中,你當如何?」
曹衍聞言,大笑出聲:「你以為今日聖上還會管衛家?」
「那您試試。」楚瑜停在棺木前,目光直視著她:「今日我在此處,您想動我父兄的棺木,便從我屍身上踏過去。」
她雙手籠在袖間,神色泰然:「妾身不敢對曹大人動手,曹大人要殺要剮,妾身悉聽尊便。」
「端只看,」楚瑜目光停留在曹衍身上:「曹大人覺得,楚瑜這條命,價值幾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