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過後,于途陪父母出去散步,路上不停被熟人問「兒子回來啦」。小城市就是這樣,鄰里之間非常熟悉,沒什麼距離感。
在附近小公園逛了兩圈,于爸爸被牌友叫住了。他看了一眼老婆孩子,正要拒絕,于媽媽卻說,「去吧。」
于爸爸喜滋滋地去了。兒子看了幾個小時足夠了,還是打牌的吸引力大啊。
于媽媽笑著搖了搖頭。兩人又走了一會,于媽媽忽然問:「你是不是有什麼心事?」
于途並不詫異她會這麼問,下午他太明顯地不在狀態,而他的母親一向敏銳。他沉默了一下說:「上次我回家前,跟單位提了離職。」
于媽媽眼中掠過一絲詫異,半晌嘆了口氣說,「媽一直覺得,你最像你的舅舅。小時候你就特別崇拜他,經常跟小朋友們吹牛說,我舅舅是發射火箭的。」
「我們幾個兄弟姐妹,你舅舅最聰明,可是比起來也最辛苦,常年在大西北,家都顧不上。有一回,你外公生病,差點過去了,我們怎麼也聯繫不上他。那時候通信哪裡有現在發達。好不容易你外公救回來了,我們也聯繫上他了,讓他回來,他卻猶豫了半天說不行,既然爸好了,那他就等任務結束再回,現在的任務太重要實在走不開。」
「又過了一個月他才回來看你外公,兄弟姐們都氣著,冷著他。當時有個表姨娘來探病,罵他不孝,你舅舅就被罵著,也不敢說什麼。那時候你還小呢,卻忽然問她,‘姨婆,表舅是去美國工作了嗎?’」
「你姨婆最愛說這個,立刻說是,讓你也好好唸書將來出國留學工作。結果你卻說‘那表舅去美國工作好幾年了都不回來,你怎麼不說他不孝順?’」
于媽媽說到這裡,忍不住笑了。
于途也莞爾,他還記得這件事,也記得他問了這句話後那尷尬的氣氛。不過那之後,大家對舅舅的態度便恢復如常了。
有時候親人之間不是不理解,只是親近便難免苛責。
于媽媽說:「那時候我就想,對啊,同樣沒法陪父母,出國的人人羨慕稱讚,像你舅舅這樣常年待在大西北奉獻的,卻被說不孝順不值得……這是什麼道理呢?我們一群大人,還不如你一個十歲小孩子看的明白。」
于途開玩笑說:「我從小聰明。」
于媽媽拍了他一下。
「很多道理懂是懂,但是輪到自己身上,還是要犯糊塗。媽最後悔的一件事,就是高考那會逼著你報金融。那時候我想啊,我兒子這麼高的成績,當然要報最熱門的分數最高的專業,不然高分不浪費了嗎?到後來發現你偷偷學著兩個專業,我才後悔了,你白費了多少辛苦啊。」
「這幾年年紀一大,看得就更穿了,電視劇裡怎麼說的,人最要緊的是開心。喜歡錢就去賺錢,覺得錢不那麼重要就做有興趣的事情。我知道你自己肯定捨不得這一行,你會想離職,是不是因為那次我生病?」
她攔住了于途的回答,「你啊,肯定想多了。我不知道你怎麼想通了又回去了,但是媽要告訴你,你不要想著要讓我們怎麼樣怎麼樣,你管好你自己就夠了,我們還不老呢。你要是還覺得自己沒做好,就想想你爸同事家的兒子。」
于途遲疑了一下:「……你說那個輸掉幾十萬的?」
于媽媽居然點點頭:「對。」
于途:「媽……」
于媽媽看他一臉無奈的表情,又笑了出來:「我錯了,這個是極端了點。但是你懂媽的意思,你已經夠好了,別人已經羨慕死我和你爸了,別老想著一定要做到最好。」
好像不久前,有人也跟他說過類似的話。
于途好久,才「嗯」了一聲。
又跟路過的兩個熟人寒暄了一陣,走過之後,于媽媽忽然說,「你自己的終身大事也要考慮一下了,我老被人家問兒子怎麼還沒結婚。」
于途愣了一下,婚姻大事上,父母一向極少催他的。
「要求別太高,不求多漂亮,最好能照顧人的。」于媽媽典型的婆婆標準。
于途沉默地走著,于媽媽覺得他多半還沒考慮過這個問題,便沒再說下去。誰知到了家門口,于途卻忽然叫她:「媽。」
于媽媽看他。
于途說:「我大概喜歡反過來的。」
于途多少有點落荒而逃的意思。他沒想到在他婚姻大事上從來顯得不慌不忙的母親,居然會因為他的一句話迸發出如此大的熱情,各種盤問個不停。
然而現在,他又有什麼可說的?
在家過了一夜,于途直接從最近的機場飛去了敦煌,和一些試驗隊的隊員會合後,坐車前往沙漠中的試驗場地。
在遠離人煙的沙漠裡,一切的節奏反而慢了下來。于途每天專注於工作,既投入,又游離。
任務結束前幾天,于途接到了千里之外關在的電話。
「你們那邊挺順利的?」
「嗯,提前了幾天完成了,過幾個月再做第二次。」
關在「哦」了一聲,「怪不得孫總都有功夫找我吐槽了。」
他說的孫總正是這次試驗的總負責人,于途微微皺眉:「是有什麼問題?」
關在嘆氣說:「你不知道,我們孫總,是個嚴肅活潑的人啊。工作上大大小小要管,手下年輕人的終身大事也操心得很,這不,他本來想給他們所裡一個小夥子介紹天津那邊的一個姑娘,北京天津挺近不挺好的麼。結果據說你每天裝得特別憂鬱深沉,經常一個人看星星不參加收工後的集體娛樂,把一堆涉世未深的妹子迷得不要不要的,直接破滅了其他小夥子的希望。」
關在一口氣說完,批評道:「我說老于,你以前沒這裝B的毛病啊。」
于途:「……我開頭連贏了五天,他們開除了我的牌籍。」
「你這樣說話就更裝了。克制啊,長得帥還裝,還給別人活路不。」關在嚴肅地說:「我打這個電話的目的就是警告你……」
「你務必繼續這麼裝下去哈哈哈。」他在電話那頭爆發了一陣大笑,「不要給其他所的兄弟一絲希望,回頭封你當我院之光!」
于途:「……嫂子在你邊上嗎?把電話給他。」
于途直接表達了不想跟他說話的意願。
沈淨拿過了電話。
于途立刻問了下關在的病情,沈淨的聲音比之前放鬆很多,而且沒避著關在,說了下治療進展,說比預期的好多了。
「問那麼多你懂個屁啊。」關在又把電話搶了回去,「孫總打電話過來是打聽你有沒有女朋友呢,我怎麼回啊?」
他呵呵一笑,「要不我回你喜歡你的高中同學喬晶晶?」
于途一怔,隨即反應過來,關在大概是看見單位微信群裡轉發的視頻了。前一陣子,他參加kpl比賽的視頻終於傳播到了所裡的工作群,引起了眾多圍觀。關在何等聰明,肯定聯想到了他在西安說的那番話。
「不是吹人家喜歡你嗎?我看視頻覺得人家大妹子的確對你有意思啊,結果你現在還是光棍是怎麼回事?」
于途苦笑了一下,拿著手機在沙土上坐了下來,「我之前一直想,我能給她什麼?沒錢就算了,連經常陪著她可能都做不到。」
她很嬌氣的,愛撒嬌,要人哄,每時每刻都過得精緻又舒適。
他本來滿心的歡喜。可是有一天,他一低頭,卻發現自己的手掌那麼粗糙,根本沒法伸出手去握住這樣的明珠。
關在那邊沉默了很久,于途也不說話,就這麼掛著,一會兒關在說:「于途,你嫂子說,不是這麼算的。」
然後他就罵道,「你傻B嗎?」
生平第一次被人這麼罵,于途反倒笑了。他抬頭仰望著頭頂比別處更純淨的星空,真心實意地承認:「你說得對。」
回到上海的時候,離春節還有十來天。于途先去看了關在,又被他嘲諷了老半天。
上了幾天班,有一天在食堂吃飯的時候,大孟忽然說,「你出差一趟跟誰學了新的口頭禪啊?」
于途一愣,「什麼?」
「你自己沒發現嗎?老愛說‘大家再努力一下’。」大孟抱怨說,「跟我高三班主任同一個口頭禪,我一聽就頭頂一涼。」
他說完便繼續扒飯,于途卻拿著筷子怔在那裡好一會兒,再低頭夾菜的時候,眼睛裡卻有了笑意。
于途定時定點的生活多出了一項日常——寫信。
每個回到家的深夜,不管多晚,睡覺前,他都會展開信紙,寫一封信。
第一封信的內容是關於第一宇宙速度,這個問題很簡單,不過也涉及一些平常大家不會瞭解的原理和公式,于途儘量深入淺出地解釋清楚。
第二封信是關於中國航天技術水平和國外的比較。
雪白的信紙上,檯燈光下,于途有條不紊地寫著——
這個問題太大了,我可能要用很多封信回答你。這一封我們先講一下現代航天的發展史……
他睡覺前寫好信,第二天帶著投進單位門口的郵箱,到春節放假,一共寄出了十封信。
把年前最後一封信投進郵箱的時候,于途想,如果春節假期裡沒有……
那回來後只好開始講火星移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