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死就給我拉住了!」妙妙汗濕後背,用力抓著桅杆的一端,桅杆猛地一沉,那大漢抱住了另一頭,水面上漂浮的碎片在他臉上劃出一道道血口子。
柳拂衣抱著受傷的慕瑤坐在了船篷上,二人的衣服濕透,慕瑤正在不自知地打著寒戰。柳拂衣心急如焚,擰眉看著下面:「妙妙,你能行嗎?」
「能……行……」妙妙使出吃奶的勁兒,在小腿深的水中,顛簸著將那人拉到了船邊。
「謝謝,謝謝這位女俠!」那大漢手腳並用地爬上來,涕淚交橫地癱倒在甲板上。
妙妙跨過他癱軟的身體走向柳拂衣,抹了一把臉上的水:「我們離最近的岸邊還有多遠?這船堅持不了多久了……」
「快了。」柳拂衣神色凝重地眺望前方,忽然有一道月光照在他臉上。淩妙妙仰頭看去,烏雲散開,皎潔的月亮再次浮現出來。
遍地都是森森白骨,天上九玄收妖塔還在旋轉,偶有的幾隻水鬼一露頭便被打成了粉末。
宛江水鬼,大勢已去。
「靠岸了,靠岸了……」倖存的男人口中喃喃,遠遠見到影影綽綽的江岸,嘴裡直念叨阿彌陀佛。
妙妙向船艙裡面看了數次,連老鼠蟋蟀都往出跑了,就是沒有活人。她心裡打鼓:「柳大哥,慕聲他還在裡面……我去看看他。」
「阿聲沒出來?」慕瑤猛地一驚,似乎想到什麼,臉色略微緩和,「他身上有收妖柄,應當應付得了。」
柳拂衣將慕瑤放下來,溫聲道,「你坐著,我去看看。」
妙妙擰了一把裙上的水,兩手將裙子撩到腿根,飛快地跟了上去。
柳拂衣走了兩步,腳步驀然頓住,跟在身後的淩妙妙猝不及防,險些撞上去,聽見柳拂衣的聲音嗡嗡的:「阿聲?」
慕聲已經從船艙裡自己走出來了。
他的模樣將所有人嚇待了。少年所到之處,似乎連江水都被染成了血色。
他的黑髮濕淋淋地粘在臉側,臉色慘白如紙,嘴唇都是灰白的,唯獨眼眸漆黑,眸光仿佛暴雨前劃破天際的閃電。妙妙看到他先前已經癒合的傷口上汩汩不斷地湧出鮮血,左邊袖口也被血染紅了一圈。
這是……
更誇張的是,許多水鬼不怕死地跟在慕聲身後,爭先恐後地汲取著水中的鮮血,使得他仿佛是被巨大的黑雲簇擁而來。
妙妙一看這架勢,便知道黑蓮花一定是吃了大虧。但凡他還有一絲力氣,絕對不會放任身後活著這麼多蝗蟲似的妖物。
「阿聲……出什麼事了?」柳拂衣立即伸手去扶,卻被他狠狠打開,「別碰我。」
他繞過驚愕的柳拂衣,眼裡滿是失控的戾氣,目光在妙妙臉上徘徊了一瞬,抬頭看了慕瑤一眼,那眼神十分複雜。
「你沒事吧……」妙妙見他的模樣,猶豫著要不要去扶。
慕聲卻先一步挨住了她,整個人幾乎靠在她身上。
「誒,扶好扶好。」妙妙艱難地把他架住,慢慢地淌著地上的水,往慕瑤身邊走去。
「你的傷口怎麼又裂開了?」她壓低聲音問,半天聽不見回答,回頭才發現黑蓮花氣息虛弱,長睫垂下來,眼睛都微微闔住了。
「堅持一下,別暈啊,我們馬上就上岸了!」
他這麼彆扭,又不讓柳拂衣背,要是走不了,她哪能架得動他。
「死不了……」他的睫毛動了動,氣若遊絲地冷笑,「累不死你。」
「……」
「阿聲,我有話要問你。」慕瑤盯著慕聲的臉,臉色異常嚴肅。
妙妙有些意外:「慕姐姐……」
「無妨……阿姐問吧。」慕聲的眸中倒映著著清冷的月色,面對姐姐,唇邊罕見地帶上了譏誚的笑意。
「剛才我捉了隻小妖來問,才知道他們的鬼王讓慕家人殺了,這才叫了整個宛江的水鬼尋仇,我對此事一無所知……」她目光澄明,刻意咬重了「慕家人」三個字。
「是我殺的。」他極其平靜地打斷。
「阿聲,你……」慕瑤怒極,「祖訓是什麼,你可還記得?冤有頭債有主,作祟的妖物才可收,無故濫殺……你跟那些妖怪有什麼區別!」
她想到那半截船的慘叫,那麼多活生生的人瞬間葬身在她面前,而她只能無措地看著,心裡一陣抽痛,指著白茫茫一片江水,近乎疾言厲色地訓斥:「你知不知道,因為你逞強好勝,多少不該死的人喪命這這江水裡?」
妙妙感覺到慕聲胸腔起伏越來越劇烈,急忙插嘴,「慕姐姐,他不是無故濫殺,他是為了……」
腰上卻被慕聲狠狠捏了一把,登時噤了聲,不滿地看向黑蓮花。
「逞強……好勝。」他微抬眼皮,強撐著渙散的精力,居然微微笑了,「姐姐說得對,都是我的錯。」
淩妙妙被這對姐弟折服了。
慕聲為什麼不解釋?平白無故慪什麼氣?還有慕瑤,都這時候了,第一件事居然是先興師問罪……
「那個,我打斷一下。」妙妙用力撐住慕聲的身體,後背又出了一層熱汗,「要打要罵,咱們緩緩再說,慕姐姐,你看他傷成這樣……」
慕瑤面色稍稍緩和了些:「阿聲,你過來讓我瞧瞧。」
「阿姐……」他卻硬拉住妙妙不走了,「我死了,是不是就好了?」
慕瑤變了臉色:「你胡說什麼?」
妙妙咬著牙將鬧情緒的黑蓮花往前拖,他溫熱的血又沾上了她的裙擺,拖了半晌,身上猛地一重……
「哎哎哎……」妙妙大驚失色,黑蓮花徹底暈過去了。
柳拂衣一個箭步衝過來,將慕聲扶起來背在背上。抬起眼來,眸中是令人心安的鎮定:「瑤兒,妙妙,帶著阿聲先上岸,此處應是青竹林,我們今晚先在竹林裡將就一宿。」
船上挺屍的大漢大驚失色,手腳並用地爬起來:「我……別忘了我……」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女人的聲音柔美,婉轉,如同無盡絲滑的綢緞輕掃著一盤沙,令人耳朵發麻。
她頓了片刻,發出一聲幽幽的歎息。
「小笙兒,來,我與你梳頭。」
鏡子裡昏暗暗的,紅羅紗帳如血,柔若無骨的一雙玉手執著黑色的橡木梳子,一下又一下地梳著,「我兒的頭髮像他爹爹。」鏡中出現一雙眼睛,眼角上挑的,如同秋水的一雙眼眸,是她俯下身來看著鏡子了,鏡中那絕美的容顏的人欣慰地笑,「又黑又亮的。」
「頭髮又長長了……」她的聲音低下去,帶著焦慮地歎息,「你要是不長頭髮就好了。」
她的手指順著他烏黑的頭髮滑下去,是最輕柔的撫摸。
「剃光頭髮,不就不長了嗎?」鏡子裡漆黑的一雙眼,猶如兩丸黑葡萄,小兒嘴裡咬著手指,腿還踩不到地面,懸在椅子上晃蕩。
「孩子話。」女人掩口笑了,「剃光了還是會長的啊……」她的翦水秋瞳裡泛出了絕望的光,「就像有些事情,怎麼也……怎麼也沒辦法。」
他搬著手指頭嘟囔,長長的眼睫覆在眼瞼之上。
「太陽能不能不要落山?」
「娘能不能不要讓我走?我不想去街上……」
「孽種!」一鞭子打下來,「還不認錯?」
少年讓鞭子抽著翻了個兒,脊背朝上,突出的肩胛骨格外明顯。他趴在地上,一聲不吭。
中年男人面色複雜地盯著他看,許久才道:「你倒是個反骨。」
昏暗的柴房內,下人們的聲音指指點點:「果然是天生的禍害坯子……怎麼調/教都沒有用。」
「要不是為了小姐……」
「哼,老爺夫人大發善心,也就這小崽子還拎不清自己的身份。」
「噓……」
二人閉了嘴,面前一道影子,原是那十幾歲的少年不知何時立在他們面前,仰頭望著他們。
那雙帶著稚氣的眼睛真好看,宛如秋池溢滿星光,只可惜裡面漫出來的徹骨寒意,讓人無法心生親近:「我到底是誰的孩子?」
「少爺……開什麼玩笑。」瘦高的下人笑得胸口抽動,「您三歲上便讓老爺夫人從妖怪窩兒裡撿回來了,那裡面只有骨頭,沒有活人,哪兒知道您爹娘是誰家苦命人。」
三歲上就失了雙親?不能,不可能……
鏡子裡面倒映出來的那張臉,同他談笑晏晏……明明那個時候,她還在。
那些人為什麼要騙他?
「你捉妖捉得快活,可還記得你地下的娘麼,小笙兒?」
「永夜為暮,離歌為笙……」
「不可能,為什麼我一點也想不起來?」
「你當然想不起來了……」那個聲音爆發出尖利的大笑,「你早就是慕家的一條狗了,前塵往事都該忘卻了,不是嗎?」
他的收妖柄逼上了對方的脖頸,幾乎將那黑雲凝成的妖物扼得斷了氣,眼裡帶著失控的狠意:「你知道多少,全都給我吐出來。」
水鬼大笑不停:「生有何憂,死又何懼?可憐人,我死不足惜……」
「那你想要什麼?」
「我要你的血來交換。」
「咳……」他睜開眼睛,看到女孩兒放大的一張臉,隨即臉被人捧住,粗暴地往一旁扳去,「吐出來,別咽,會嗆死的。」
「……」血順著他的嘴唇流到草地上,這才能發出沙啞的聲音,「你……輕點兒……」
「哦。」妙妙尷尬地收手,「對不起,我弄疼你了?」
弄疼?脖子差點都擰斷了好嗎。
他眼前清晰起來。天空湛藍,水岸邊上是茂密的竹林高聳,偶有清脆的鳥鳴聲,清晨的陽光落在他鼻尖上。他發覺自己身上嚴嚴實實地蓋著淩妙妙的衣裳,衣裳上還殘存著江南女兒家特有的一點桂子香。
「還好你爭氣,一夜就醒了。」妙妙抬頭悄悄瞄一眼不遠處靠在一起閉目養神的慕瑤和柳拂衣,壓低聲音,「你姐姐沒看出來端倪。」
「你在這兒守了一夜?」他抬眼看見淩妙身上的濕衣服還沒換下來,頭髮濡濕,臉蛋熱得紅撲撲的,眼底兩道濃重的烏青,狼狽得很。
淩妙妙打了個哈欠,笑道:「啊,也不是專程守著你的,我失眠沒事做嘛,你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