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幾日, 李准已將柳拂衣引為知己,熱情表現得格外明顯。不僅一口一個「柳兄」叫得十分親切,還專為他頓頓好酒好菜招呼,生怕不能將李府所有的好東西全堆在他面前。
柳拂衣回皇宮送帝姬,李准便懨懨不樂,早早離席;柳拂衣一回涇陽坡, 他立即便光彩照人,籌備了豐盛的晚宴。
又是一頓觥籌交錯,淩妙妙扒拉著盤子裡的美食,默默盯著柳拂衣的臉,幾乎有種錯覺, 這些日子, 柳大哥臉都吃圓了一圈……
突然感到旁邊有道冷冷目光掃過來,她回頭一看,慕聲的眸子正在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的側臉。
「你看我幹嘛?」妙妙叼住筷子,疑惑地問。
他立刻偏過頭去:「吃飯就吃飯, 你盯著柳拂衣做什麼?」
淩妙妙噗地笑了,壓低聲音附在他耳畔:「柳大哥長得俊呀,不看他難道看你嗎?再說了, 你看慕姐姐也盯著柳大哥呢, 你怎麼不管?」
慕聲眼眸一暗, 似是火冒三丈, 直到這頓飯結束, 果真再也沒有理她。
晚飯後, 李准派人照舊上茶解膩,大家剔著牙說說閒話。
乳母抱了楚楚來,笑道:「小姐今天中午睡得多了,下午睡不著,精神頭大得很,鬧著要出來玩。」
李准自然很歡喜,拍了拍手,敞開懷抱:「楚楚,到爹爹這裡來。」
小女孩自己下了地,用小小的聲音和李准進行了一會兒一問一答,開始羞澀地朝慕瑤這裡張望。
李准恍然大悟:「前天楚楚說要跟慕姐姐和柳哥哥玩兒,昨天撲了個空,今天還惦記著,是不是?」
楚楚黑寶石似的眼珠裡閃過笑意,不好意思地將頭埋在李准懷裡。
慕瑤和柳拂衣相視一笑,柳拂衣伸出手邀請:「楚楚小姐?」
楚楚整整衣衫,小大人似的搖搖擺擺走來,將手搭在他伸出的手掌上。
為了方便與楚楚玩,兩個人從椅子上轉移到了地上,李准特意叫小童送來兩個蒲團,讓二人盤腿坐著,以免著涼。
柳拂衣從懷裡掏出一根紅繩,頭尾相結,用手支著,慕瑤含著溫柔的笑,十指嫺熟地翻起花繩。楚楚的眼睛瞪大了,許久,興奮地拍起了巴掌。
三個人迅速打成一片,又笑又鬧,看起來像……和諧的一家三口。
李准在一旁笑著注視,看了一會,囑咐道:「十娘子腹痛不適,提前離席,柳兄看顧楚楚,小弟先去看看內人?」
柳拂衣摸了一把楚楚的頭,含笑點頭:「李兄自去,一會兒楚楚累了,就讓乳娘將她抱回去。」
李准點點頭,放心地離去,一旁侍立的小童也亦步亦趨地跟著下去。
累了一天的乳娘坐在不遠處的圈椅上,開始歪著頭打瞌睡。
正廳內一時間只有窸窸窣窣的說話聲和笑聲。
楚楚不會翻繩,方向時常相反,這次又翻到了死胡同裡,眨巴著眼睛一籌莫展,小嘴撅了起來。
在一旁觀察的妙妙幾步上前,眼疾手快地準確地勾住那「死胡同」向回一翻,瞬間還原到了上一步,楚楚看直了眼睛,猛拍起了巴掌。
慕聲看著三個人都興致勃勃地參與遊戲,也向前一步,站到了淩妙妙身邊。
楚楚驟然看到他靠近,臉上的笑容褪了下去,向後退了幾步,靠在柳拂衣懷裡,探出頭怯怯地望著他。
慕聲蹙眉,腳步有些尷尬地頓住。
柳拂衣拍拍楚楚的背:「怎麼了,這是慕哥哥,你見過的。」
楚楚也不玩花繩了,兩隻手勾住柳拂衣的脖子,將頭都埋進了他懷裡,聲音細細地說:「我怕這個哥哥。」
「楚楚……」
「我怕……」
淩妙妙望著黑蓮花僵住的臉,心中嘖嘖,沒想到這樣一個外表極具欺騙性的青春少年,騙過了慕瑤和柳拂衣,卻在一個孩子面前露了本性。
慕瑤見楚楚翻繩也不玩兒了,一副要哭的模樣,一陣心疼,扭頭對慕聲毫不留情地瞪眼:「阿聲,你出去逛逛吧。你嚇著她了。」
慕聲的嘴唇緊抿,一言不發地扭頭離開,走了兩步,又折回來,一把拉起地上的淩妙妙。
「慕姐姐讓你走,你拉我幹嘛?」
妙妙正玩在興頭上,自是不願意起來,整個人耍賴似的癱在蒲團上,慕聲似乎更加生氣了,一手拉她,一手撈住她的腰,將她連拉帶抱提離了地面。
「妙妙,屋裡悶,出去透透氣也好。」柳拂衣回首衝淩妙妙擺手,笑出一口白牙,一點施以援手的意思都沒有。
指望誰都不能指望柳大哥。
淩妙妙垂頭喪氣地陪著慕聲出門吹冷風。
少年低頭走路,眸中閃爍著柔潤的水光:「你就這麼不願意跟我出來?」
「裡面又亮又暖,外面又黑又冷,還有陰陽裂,處處都是危險,誰想出來啊。」
慕聲微微一頓,將披風脫下來罩在她身上,一回生兩回熟,這次自然得連心跳加速的過程都沒有了。
「知道外面冷,不是跟你說了晚上多穿點嗎?」
妙妙抬手將兜帽戴起來,兜帽下面露出她毛絨絨的小臉,一臉無辜抬了抬胳膊:「我多穿了呀,你看,我連秋天的夾襖子都穿上了。」
她眼裡倒映月色,像是穿兜帽的小精靈。
慕聲看她半晌:「……那你把披風還我。」
「我不。」淩妙妙飛速系上帶子,歪頭衝他笑,露出了得意的嘴臉。
她笑了半晌,忽然一指天幕,揚聲叫起來:「慕聲你快看,有星星。」
涇陽坡的蒼穹,被四座山峰的山巔囊括,廣袤無垠,黑暗中有無數細小的星子,如同天鵝絨上鑲嵌的碎鑽,光輝閃耀。
「……你沒見過星星?」他隨她仰頭看。
大驚小怪。
可是夜色如此深沉,有風吹過,即使知道是處處陷阱的陰陽裂,依然仿佛能嗅到醉人的花香,流淌在空氣中。細辨,這香氣似乎是身旁女孩的發間傳來的。
她低下頭,氣鼓鼓地踢地上的小石子兒,「你這人真沒意思。」
淩妙妙遇了挫,沉默了幾秒,又似乎想到什麼開心事,喜滋滋地與他分享:「都說小孩能看見大人看不見的東西,你說楚楚今天是不是也這樣,看出了別人沒看出的東西?」
慕聲一雙瀲灩黑眸凝望著她:「看出什麼?」
她伸出手指故意戳他的胸膛,嘴角勾起:「看出你的本質唄。」
她白皙的手指抵在他心口,不輕不重的,驀然讓他想起那個出格的夢裡,他握住她的雙手,貼在自己滾燙的心口……
不行……
他向後退了一步,離開她的觸碰,沉下臉:「我的本質是什麼?」
豈料淩妙妙渾然不覺,往前一步,戳得比先前還用力:「表裡不一,蛇蠍心腸……」她望著他的臉,思索了很久,依舊詞窮,只好悻悻道,「反正跟慕姐姐柳大哥不是一路人。」
他一把握住她的手指,淩妙妙掙了一下,他依然死死抓著,兩隻眸子亮得驚人:「怎麼不是一路人?」
淩妙妙似乎聽到了什麼笑話:「他們可為大義生,為蒼生死,你能嗎?」
少年依舊用那雙黑漆漆的眼睛望她,冷冷一笑,似含有無限譏誚:「你又能嗎?」
淩妙妙思索了一下,旋即笑了。
這一笑似乎是一股清流,倏忽衝破了緊張的氣氛,使得方才的步步緊逼,都像是一個有些曖昧的玩笑。
「這還真說不準。」她脆生生地答,「我這人小家子氣,遇到大命題,不敢輕易回答。不過,如果我的至親或者愛人已在局中,我願意為他生,替他死。」
慕聲慢慢放開她的手,仰頭看星星。睫毛一動不動,不知在思考些什麼。
*
燈下,乳娘的鼾聲已經四起。
李准去探十娘子,廳堂裡空蕩蕩,但很暖和,楚楚正在翻著花繩,忽然朝內堂的屏風扭過頭去。
慕瑤奇怪:「你在看什麼?」
楚楚飛速地回過頭來,嘴唇微微發紫,還在顫抖:「姐姐……」她小鹿般的眼睛驚惶地看過來,「楚楚告訴你一個秘密。」
慕瑤的心提起來,湊過去聽,安撫道:「……什麼秘密?」
「十姨娘……會變臉。」
她仰起頭,小小的身子在顫抖,細細的聲音越壓越低,「每天晚上,她會變成另一張臉,好漂亮的姐姐的臉,同爹爹睡覺。」
她飛速地說完,又扭頭向屏風看去,見那裡沒有人來,這才放下心,有些神經質地玩弄起自己的手指,眼裡淚水滾動,紫色的唇虛弱地顫抖:「我好怕,我想娘……」
慕瑤頭上如有驚雷炸響,和柳拂衣對視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的詫異。
*
溪水泠泠作響,明月似鉤。
「子期,你有一個娘,對吧。」妙妙抿抿唇,小心翼翼,「不是慕姐姐的娘,是你的娘。」
慕聲望著她沉默了片刻,應道:「嗯。」
二人並肩在星空下走,微風卷拂樹木,綠浪翻滾,嘩嘩的聲音如同低聲吟唱。女孩拖著他的披風,無聲無息地走在他身邊,發間傳來幽幽香氣。
草叢裡有促織長鳴,安適的秋夜,適宜說些心裡話。
「倘若你娘……」她斟酌了一下語言,望向他,「是青樓紅姑,風月女子,你當如何?」
慕聲語調平平,乾脆決絕:「不如何。」
如果真有這個人,他一定傾盡全力對她好,讓她再無後顧之憂。淪落風塵……早年的苦難蹉跎,都是為了養活他,誰敢欺她傷她將她推進泥淖,他一個個找出來,讓他們不得超生。
「嗯……」她有一搭沒一搭地應道,「你幾歲與她分離?」
「慕家人說是三歲上。」唇邊一抹譏誚的笑,「我記得足有七歲餘,具體情況……」他眸中迷蒙無措,「我不知道。」
她的額頭開始一點點沁出汗水:「你娘很愛你,你也愛她。」
「……」他垂下眼睫,「她愛我,我也愛她,可是我沒再見過她。」
「慕聲,你有一個失蹤的娘,你很愛她。」她聲音很低,似乎是試探著說出來,「你自小在姐姐身邊長大,身旁只有她的關懷……」
仿佛是預料到什麼,他的心臟似乎被誰捏緊,太陽穴和心口同時劇痛起來。
「……是不是恰好她填了這份空缺……你會不會……其實是把對你娘的愛,轉嫁到……」
「住口。」
他臉色蒼白,額角青筋瞬間爆出,死死咬住牙關,控制著漫出身體的巨大殺意。
像一頭瀕臨發狂的野獸,死死瞪著她,黑眸中透出難以自控的戾氣,「……別再說了。」
眼前少女的表情詫異,眼中甚至有一絲罕見的憐惜,半晌,她抬起手,做了個安撫的手勢,像是妥協,又像承諾:「我不說了,永遠不說。」
怪她,一時得意忘形,一切還是主觀猜測,就貿然拿出來戳人痛腳,想動大樹根基,偏偏自己是局外人,不知道他到底把執念看得有多重……
心中懊悔得揪起來:別人都傻,就她聰明。
真是……自作聰明……
慕聲向後退。
她的話像魔咒一樣盤桓在他耳側,就仿佛有人溫柔地誘惑他打開懷抱,再以尖刀利刃,毫不留情地想要剜去他藏在懷裡的那腐爛的頑屙。
是這樣嗎……
像她說的那樣……
他臉色不善地轉過身,飛快地向回走去,咻咻咻五道符出,旋風橫起,環顧四周聚攏過來的小妖紛紛向外炸開,一路粉身碎骨。
手指緊緊攥成拳,掌心有血滲出,更尖利的痛,才能在慌亂之中,喚回一點體面的理智。
她怎麼敢這樣說……定是胡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