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妙, 你來。我有話告訴你。」
前廳裡,兩旁花窗漏下的細碎陽光, 照在幾盆吊蘭的葉子上。
柳拂衣眉宇間帶著憂色, 招了招手, 把走過院子的淩妙妙叫進屋,順手幫她把椅子拉了拉。
半晌,沒聽見回音,他一抬頭,只見淩妙妙為難地站在原地, 左顧右盼,忽然眼睛一亮,「柳大哥, 抱歉, 等我一下。」
她挽著裙子飛快地跑過去,截住了從前廳路過、準備去院子裡煉術法的慕瑤:「慕姐姐,你能不能進來坐一會兒?」
慕瑤一臉茫然地讓她拉進了前廳,按著坐在了柳拂衣旁邊, 隨即她搬過椅子, 坐在他們對面,擺出了六方會談的架勢。
「現在好了。」她雙手相抵,撐著下巴笑了笑, 「柳大哥你開始吧。」
「……」柳拂衣梗了一下, 與慕瑤對視一眼, 兩人都對她說話前的嚴肅準備摸不著頭腦。
「別一直看著我啊。」淩妙妙輕咳了一下, 「你是不是想告訴我慕容氏的事?」
慕聲一早就去鎮上採買筆墨黃紙,恐怕一時半刻回不來,現在是這些天裡,他唯一不在場的時機。
柳拂衣默了片刻。
「慕容氏,或許不該叫做慕容氏。」
淩妙妙豎起耳朵聽。
「她不姓慕容,她姓暮,夜晚的那個暮。『暮』姓,在妖物族群中,是象徵永夜的存在。他們身上體現著妖物最黑暗的一面:魅惑,暴戾,隻手遮天。」
「……」
「你還記得過宛江的時候,在大船上,我曾經給你講過的魅女嗎?」柳拂衣的望著她,表述緩慢而柔和,生怕她不接受似的,一點點地引導著,「魅女,能歌善舞,美豔絕倫,善蠱惑人心……」
「噢!」妙妙抿了抿唇,伸出手指,「想起來了,那個人格分裂……」
當時,柳拂衣對她講過,若是魅女被人辜負,就會於體內分裂出另一個完全不同的妖魂,名為怨女,本性極惡,為禍四方,捉妖人避之不及的對象。
卻沒想到,這樣的巧……
柳拂衣頷首,還在觀察她的神色:「暮容兒是魅女,她說的那座故鄉的山,就是極北之地的麒麟山,存世的魅女數量很少,她就是其中之一。」
「噢……」淩妙妙思忖,手指無意識地絞著,垂著眸子嘟囔,不知是驚異還是茫然:「那慕聲——就是魅女的孩子了。」
她的大腦飛速運轉,慢慢地印證著這個事實。難怪,在第一個記憶碎片中,他可以神出鬼沒地鑽進輕衣侯的七香車;難怪他頭髮一長,紅光一閃,就能殺人於無形;那蠱惑人心的力量,不是邪術,應該是天賦了……
那發帶呢?原先她以為慕聲是借了發帶的力,現在看來,那發帶,怕只是個把門的閘口。
廳內靜靜地燃著熏香。花窗外人影動了動,衣角擦過了茂盛的蘭花,剛結出的一隻長長花苞,「噗嚕嚕」地滾落在地。
少年將背抵在牆上,閉上了眼睛,努力地想要勾起唇角,嘴唇卻顫抖著,連一個譏誚的微笑都沒能完成。
果然……是半妖啊。
擁有這樣的血統,卻在嫉惡如仇的捉妖世家長大,手裡沾了無數妖物的血,可卻終究不能被世人所容。
他隱約猜到了自己的宿命。可是終於被證實的這一刻,仍然生出一股深入骨髓的孤獨。
過去的十幾年,終於全部被判定成了不足道的笑話。
不論哪一方,都不應該多餘出他這樣的怪物。
他轉過身,透過花窗的縫隙,一動不動地看著淩妙妙低垂的眉眼,搭在牆上的指甲泛白,他眸中的黑是旋轉顫抖的星河,極端危險。
現在,他放在心口的女孩,終於毫無掩飾地知曉了他驚天的不堪。
他知道沒有勇氣聽下去了,哪怕她皺皺眉,都會如一記重錘砸下。可是他邁不動步子,發瘋似的想看看她的反應……
不敢奢望,又忍不住幻想。
「妙妙?」柳拂衣有些憂心她長久的沉默,身子傾了傾,「怎麼了?」
「沒有。」妙妙抬起頭,語氣又輕又緩,像是在暖融融的午後講故事,「我在想。」
柳拂衣對她過於平靜的反應有些吃驚:「想……什麼?」
她蹙著眉,含著微不可聞的歎息,抬頭一望,聲音仍舊很輕:「我在想呀,那子期豈不是很可憐。」
「……」
屋內屋外的人一併默然。一時間,窗外落葉沙沙,由外而內傳來。
她接著道:「做人有做人的快樂,做妖有做妖的瀟灑,他夾在中間,該往哪兒去呀?」
陽光傾落的室內,女孩歪著頭,眼中有真誠的疑問,隨即又陷入了沉思。
慕瑤沒有想到妙妙的反應竟是這樣,頓了頓,試探著問:「妙妙……不怕嗎?」
淩妙妙看了她一眼,反問:「慕姐姐怕嗎?」
「……我闖南走北,見得多了,自然不怕……」她的臉色很難看,「只是……有些詫異罷了。」
慕瑤覺得,自從慕聲在那天夜裡爆發以來,她的心也跟著變得越來越寬了,幾乎有些破罐子破摔、自我放棄的意味。別說半妖,哪怕他就是妖,難道她還能提刀把養了這多年的弟弟砍了不成?
就算她想,手也是舉不起來的,哪怕躲遠點眼不見為淨,也不想直接對上他。
這幾個月,她一直活在自我懷疑和心理矛盾中。
「是啊,沒什麼好怕的。」妙妙點頭,「他不就是他嗎,是人是妖又有什麼關係。」
「可是……」
可是你不一樣,你是他的妻子,人妖殊途,終究……
柳拂衣捏住了慕瑤的手腕,她沒有說下去。
柳拂衣接著道:「趙公子,你也認得,就是趙太妃的弟弟輕衣候。」
白色發帶在風中飄飛。
慕聲的腰斜抵在牆上,手指點在花窗上,貪戀地描摹著妙妙的輪廓。
他的眼尾上挑的那個小巧的勾,罕見地勾住了一點暖色,側臉恬靜,像一塊被撫摸得熱乎乎的暖玉。長睫下黝黑的眸子,沾染了陽光,倒映著一點迷亂的光暈。
她說……是人是妖都沒關係。
隻這一句話,就像垂死的囚徒被判了緩刑。
隨即,他看見淩妙妙詫異地抬起頭:「輕衣侯?」
她驚愕了兩三秒,那雙明亮的杏子眼,不自然地眨巴了兩下,眼皮發紅,飛快垂下了眸,越發像隻兔子。
「怎麼了?」柳拂衣嚇了一跳。知曉一個人的身份,竟然比知曉一個妖更讓她吃驚。
「沒事。」淩妙妙的手指交握著,看著地板,胸口裡仿佛有一隻手在揉著她的心。
親人背離,父子相殺,至親面對著面,都認不出來,只當仇人搏命……到底是怎麼走到這一步的?
她又出神想了。
倘若一切順利,黑蓮花本該是趙家的小侯爺呀,錦衣玉食堆砌,被恭維祝福包圍,鮮衣怒馬、自由自在地長大。
父母期許,名之子期。
「……」柳拂衣擔憂地盯著她。
「沒事兒。」淩妙妙擺擺手,強笑道,「柳大哥接著講吧。」
「我曾經對你說過,魅女隱居山林,一旦流落於世,必會招致災難。」
淩妙妙點頭:「是因為怨女的緣故嗎?」
「也不全是。」他頓了頓,「魅女天生地長,妖力巨大,只是一旦懷孕生子,妖力便會被大幅度削弱,甚至會失去妖力。」
他提著一口氣:「她們的孩子即將繼承……或者說是『剝奪』母親的妖力。」
淩妙妙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若生男,則妖力減半;若生女,則妖力加倍。而男孩不算在魅女族群中,生兒得來的妖力無法延續下去。」
妙妙的腦子飛速運轉著:「也就是說,隨著魅女族群的繁衍,真正作為「魅女」繼承妖力的女孩會越來越少……但是……妖力會越來越強……」
「對。」柳拂衣頷首,贊許地看著她,「這就是魅女族群的『進化』。」
「如果放任她們『進化』,最後會產生出什麼樣的強大怪物,這個世界能不能承受這種力量,誰也無法預料。魅女族群也不希望力量慢慢集中在某幾個人身上,因而,她們將自己藏起來,不會輕易繁衍。」
淩妙妙長舒一口氣,還沒能這口氣吐完,便聽見了接下來的話。
「但我猜,暮容兒是個例外。」
「她生下了一個男孩,但這個男孩的妖力竟然沒有減半,反而加倍了。我不知道,是否是因為與人結合的緣故。」
「……」
「與之相應的是,暮容兒的強大妖力幾乎全被他剝奪了,她有了這個孩子以後,孱弱得幾乎像是個普通女人,甚至沒有辦法去抵禦普通人的欺侮。」
淩妙妙詫異地聽著,把自己的手都掐紅了。
廳堂裡的人沒有發覺花窗外蘭花葉片搖擺,外面的衣角一閃,無聲地消失了。
「我還聽到過一種說法。」柳拂衣道,「只要在孩子長成之前殺了他,屬於母親的妖力就會回歸己身。」
「原來如此……」淩妙妙喃喃,「難怪暮容兒第一次投奔花折的時候,榴娘建議暮容兒把孩子溺死。」
所以,在那個大雨磅礴的感知夢裡。撐著傘的榴娘,隔著門縫憐憫地望著跪在地上的容娘:「我早告訴過你,他留著就是個禍害。」
而暮容兒跪在雨中,語氣雖柔,卻很堅定:「小笙兒是我的孩子,是我的寶貝……」
……
「暮容兒不捨得殺這個孩子。」柳拂衣低聲道,「即使趙輕歡已經負了她,她仍舊覺得,這個孩子是她的寶貝。」
「她本來想要抱著孩子回到麒麟山的。」他蹙起眉頭,有些遲疑道,「可是路上發生了一些事情,讓她放棄了這個打算,再次折回無方鎮。」
淩妙妙沉默了許久,試探著問:「是……船上的紅光嗎?」
根據老頭兒的敘述,暮容兒在船上被惡人欺淩,忽然間嬰兒放聲大哭,他們想要掐死這個孩子的瞬間,天降紅光,四人同時暴斃。
這個場面,柳拂衣他們不知道,淩妙妙卻並不陌生。
那個感知夢中,慕聲在巷子尾被幾個大孩子壓著欺辱的時候,也驟然爆發出了這樣的紅光,這種地動山搖的巨大戾氣之下,他周圍的幾個人都頃刻間死絕了,隨即他的頭髮暴長,從雙肩長到了腰側。
這一刻,她大概猜到了什麼,但是沒有說出來。
「嗯。」柳拂衣頷首,「我猜這個時候,暮容兒發現他的妖力加倍,且不為人所控的事情。若是抱他回去,魅女族群可能會將這個危險的異類解決掉,而孩子平素跟人無異,需要熟食和熱水。她決定折返無方鎮,自己想辦法。」
「榴娘,大概是一隻饜。」慕瑤接道,「她以吞噬世人的悲苦或者歡樂為生,她開花折的目的之一,就是想收集這些苦難女子的心酸淚水,攢起來,然後一併吞掉。」
「大妖之間,不會深交,甚至多有敵對。」慕瑤歎息,「我猜想,暮容兒實在走投無路,才去找了這隻饜,但是榴娘不想多事,只是勸說暮容兒把孩子殺掉,恢復自己的妖力。」
「後來,大概是暮容兒流下了珍貴的血淚,送給了她,榴娘才答應將她和繈褓裡的孩子留下,加以庇護。」
*
四個穿著道袍的方士捧著四個半開的盒子,跪成一排。
端陽塗著丹蔻的的手指搭在盒子上,邊走邊挨個撫摸過去。
她停在第三個面前,從中拿出了那張軟塌塌的面具,慢悠悠地走到鏡子前。
四個方士跪在地上的方士面面相覷,瑟瑟發抖地看著她綴著珠寶玉石的裙擺。
端陽回過頭來,赫然是清冷美麗的另一張臉,她的手指在頰上摸了兩下,淡淡道:「不夠像。」
說著,揭下臉上的面具,揉成一團扔在一旁,又拿出第二個盒子裡的面具,在鏡子前小心翼翼地戴好。
方士們抖得更厲害了。
先前宮裡傳聞嬌縱的帝姬瘋了,他們還不信,後來又傳聞帝姬好了,不僅好了,還不知給陛下灌了什麼**湯,使得那不喜鬼神之事的天子,大手一揮,直接將爹不疼娘不愛的欽天監劃給了這個小姑娘。
他們隻敢心裡默默想,現在看來,帝姬沒好,瘋得厲害。
好好的,做什麼要換另一張臉?
「真是廢物啊。」她再度將臉上面具揭下來,嬌嫩的臉蛋被面具牽拉變形,顯得扭曲恐怖,她的動作粗暴直接,似乎一點也不覺得疼。
帝姬栗色的瞳孔在陽光下閃光,眼裡泛著冷冷的譏誚:「偌大一個欽天監,竟然連一個像樣的面具也不會做麼?」
「殿下……」一個老頭似是忍無可忍了,有些不服地抬頭,「已經很像了……」
帝姬彎下腰,驟然十分不尊地掐住了他的下巴,鮮紅指甲埋進他的鬍鬚裡,驚得其他人低呼一聲,瞠目結舌。
「還不夠。」她嘴角勾起,冷冷望著他,話語幾乎是從齒縫裡擠出來的,「我要的是一模一樣,完美無缺,懂麼?」
「殿下……」門口有內監慌慌張張地跑來,「出事了!」
他在帝姬震懾的目光中驟然停下,咽了咽口水,聲音越來越低,「太妃娘娘……遇……遇刺了。」
「……」她一愣,旋即,姣好的面孔上浮現出一個冷淡而嘲諷的笑,「……就這麼耐不住性子嗎?」
傳話的內監瞪大眼睛:「您說……什麼?」
「沒什麼。」她微微低下頭,哀婉地將髮梢別至耳後,「本宮說,不必再準備給母妃的糕點了——用不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