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的姑娘, 一直以為我討厭她。從未說出口,曾經只想不顧一切,跟著她回家。——裴川
九六年夏天,一場冰雹結束好幾天後,貝瑤的燒也退了。
趙芝蘭送她去幼稚園前,叮囑道「要是不舒服或者肚肚痛, 要舉手告訴小趙老師知道嗎?媽媽下班就來接你。」
貝瑤點點頭,在趙芝蘭臉上親了親「媽媽再見。」
她背著小布書包走進教室,小趙老師熱情地歡迎了她。
幼稚園用不著上什麼課, 教會小孩子數數, 然後玩一些遊戲就可以了。
今天貝瑤的頭髮沒有紮起來,她頭髮細軟, 發尾隱隱有些黃。
小吳老師教同學們折飛機。
貝瑤左右看看,發現了不對的地方。
教室裡好像少了一個小朋友, 她認識那個小朋友, 名字叫做裴川, 因為住得近, 媽媽會讓她叫小男孩哥哥。小貝瑤前幾天發燒,也是下冰雹那天, 那位小朋友尿了褲子。
貝瑤問向彤彤「裴川哥哥呢?」
向彤彤胖乎乎的手捂住嘴巴「他尿尿,好髒,我們不和他玩了。」
貝瑤歪著小腦袋眨眨眼。
對於四歲的孩子來說, 輟學是個太過遙遠複雜的名詞, 她只能發現幼稚園少了一名小朋友。
然而其他小朋友也並不覺得這是一件多值得關注的事。
只不過貝瑤想起那天看到的那雙漆黑死寂的眼睛, 像一匹小狼。趙芝蘭在服裝廠上班,一下班就過來接女兒了。
回到家,貝瑤小聲說「媽媽,裴川哥哥不見了,幼稚園。」
她語序顛倒,難為趙芝蘭聽懂了。下冰雹那天,裴川尿濕了褲子,那一晚沒有人接他回家,第二天那個孩子就沉默地拒絕再去幼稚園。
趙芝蘭心中有些複雜,她摸摸女兒細軟的頭髮「他以後不來幼稚園了。」
「為什麼呢?」
趙芝蘭說「他在教室裡尿尿,心裡難過,孩子們會笑他,他不去幼稚園了。」
貝瑤杏兒眼清澈,臉頰粉嘟嘟的「我也尿尿了。」她說的是年初,不小心尿床,還被趙芝蘭打了小屁股。
她不能明白,尿尿了就不能再去幼稚園了嗎?可這明明不是故意的呀?
趙芝蘭不好解釋,最後輕輕歎息道「傻閨女,你長大就明白了。」
敏感早慧的孩子,羞恥心才會特別重。
那是個可憐的男孩。
九月時節。
不再念幼稚園的裴川去了朝陽小學的附屬學前班。
班上學生人數是單數。
一群五歲大的孩子,目光落在了講臺上穿著藍灰色褲子的男孩子身上。餘茜老師拍拍裴川瘦小的肩膀,問孩子們「這是我們班新來的小朋友,有哪個了不起的孩子願意照顧照顧他嗎?」
大家面面相覷,看著男孩空蕩蕩的褲管,沒有一個人舉手。
餘老師接著道「善良又勇敢的小朋友,到時候會多發小紅花哦。」
一聽這話,孩子們陸陸續續舉起了手。
裴川看著窗外。
九月初秋,樹葉新綠,他明明脫離了幼稚園,可是新環境似乎並沒有好到哪裡去。
最後餘老師在一眾小朋友中挑了一個男孩子,叫做陳剛。
他們一同坐在第一桌。
起先陳剛還會熱情地和他說話,可是裴川總是沉默。
他沉默時會發呆,有時候看著天上的燕子,有時候看著書上的文字。不過一天,陳剛就受不了裴川的孤僻,也開始「冷落」他。
這個年紀的孩子耐不住寂寞,陳剛第二天就哭著嚷著要換座位,小紅花也哄不住了。
裴川一直垂著眼睛。
餘茜老師有些尷尬,安慰他道「沒關係呢,我們裴川再換一個新朋友好不好?」
裴川的同桌變成了一個小女生,叫做許菲菲。
許菲菲同樣安靜,兩個人大多數時候,都是相對無言的。
許菲菲不喜歡裴川,她不情不願地坐過來,發現裴川不喜歡別人動他東西。五歲的小男孩,臉上面無表情,安守一隅。他不會越界,卻會在許菲菲越過半邊桌子的時候,露出更加冷淡不善的表情。
然而也有好處的,比如說,許菲菲悄悄用他橡皮擦,小男孩只是忍了忍,沒說話。
有一天許菲菲在裴川桌子裡發現了一張五塊錢的紙幣。
五塊錢!對於許菲菲來說,她去年過年才收到了五毛錢。五塊錢可以買好多好多東西。
學前班的木桌子互通,她想起小賣鋪的泡泡糖和零食,一下子把那張紙幣攥在了手裡。
裴川轉頭看她。
許菲菲忐忑極了,裴川沉默了一會兒,又轉過頭繼續翻書。許菲菲心臟狂跳,好半晌才平靜。
她突然發現,這個同桌冷漠孤僻,卻非常大方。許多事他都不會計較。
時間久了,哪怕是小孩子許菲菲,也敏感地感受到,似乎有人能陪著裴川,他就可以容忍許多東西。
許菲菲還發現了一個秘密,裴川每天都帶了水杯,然而裡面的水他一口也沒喝。到了下午放學,裴川就會把裡面的水倒進水池,若無其事地坐上他爸爸的車子回家。
裴川家挺有錢,許菲菲心想。這一年c市有摩托車的人可太少啦,走在街上騎著這樣的車,會引得許多人看。
許菲菲聞到過那個杯子倒出來的水香甜的味道,一定加了果汁或者糖,只不過冬天裴川就不再帶水了。
來年夏天,蔣文娟又開始給兒子準備水。
大半年來,許菲菲用過裴川無數塊橡皮,拿過他削得整整齊齊的鉛筆,偶爾他書包裡還會出現糖果和紙幣。
許菲菲拿過他輪椅上掛著的水杯,擰開就喝了起來。
果然是兌好的果汁!她忍不住舔了舔酸酸甜甜的瓶口。
一向默不吭聲的裴川卻突然來搶杯子。
許菲菲懵了,她下意識攥緊不肯還給她,杯子裡的水灑出來,濺了她一臉。
全班都看了過來,然後不斷有「哈哈哈」的笑聲。許菲菲長相非常普通,因為家境不好,穿得也不好看,一頭枯又燥的頭髮,綁得鬆鬆垮垮的。她感冒了,鼻頭通紅,還掛著點鼻涕。嘴巴處有些黑乎乎的東西。
現在臉上濺了果汁,還被同學笑話了。許菲菲當場哇哇大哭,她生氣地把裴川的水杯扔了回去。
那個杯子砸在男孩的膝蓋上,果汁流了他一腿,從襠部到殘肢。
裴川臉色變了變,猛地推了許菲菲一把。許菲菲沒想到他力氣這麼大,沒站穩摔在了地上。
班上笑聲戛然而止。
有人去給老師告狀,裴川和許菲菲打起來了。
學前班另一個男老師鄭老師說「小朋友們要和平相處,相互道了歉,你們就是依然好朋友。裴川,你是小男生,先給菲菲道個歉吧。」
五月的夏,他褲子上全是果汁的黏膩。裴川沉默著,咬緊牙關一言不發,鄭老師不悅地看他一眼。
那天以後,裴川再沒有同桌。
上小學的時候,裴川也是一個人坐在背光的角落。
大家習慣了他的寡言和沒有存在感,班上也不會有人和他說話,直到期末裴川考了滿分第一。
大家都很驚訝。
班上唯一沒有及格的是陳虎,有人說「你們是鄰居呢陳虎,你竟然考不贏一個沒有腿的人,你太傻了。」
陳虎漲紅了臉,悶聲道「裴川他幼稚園尿褲子!」
「真的假的啊?」
李達也說「真的!我們都看見了。」他還形容了一下。
一陣哄笑聲,裴川再沒了第一的光環。
他默不吭聲收拾好東西回家。
暑假時,裴川見到了那個住在對面的小妹妹。
他看著外面時,不經意低頭見到了她。
社區的孩子們在做遊戲,是很刺激的遊戲。叫做「追電」。人數分成兩部分,「正電派」的孩子要去追「負電派」的,追上打一下那個孩子就淘汰了。
男孩子們跑得飛快,因為貝瑤太小了,追人追不上,被追一下就被捉住。所以孩子們進入遊戲一溜煙跑遠,她就在小花圃旁看。
對上裴川的眼睛時,那雙水葡萄似的眼睛清澈又漂亮。
她捧著一個缺了口小蛋糕,紅潤潤的嘴角一點奶油,可是一點都不髒,小女娃肌膚奶白,有幾分憨憨的可愛。
小貝瑤突然衝他露了一個笑。
沒一會兒,他家的門被敲響了。
門外的聲音似乎也沾上了奶油香「裴川哥哥,開開門。」
裴川沒有動。
她說「我分你一半蛋糕,我們一起玩吧。」
裴川覺得諷刺。
這是兩個被嫌棄的人被迫玩在一起麼?
他沒有動,也不打算給她開門。她雖然……長得很可愛,但是他明白的,這世上的人就像許菲菲一樣,沒有誰會無緣無故和一個殘廢待在一塊兒。
小貝瑤沒有覺得坐了冷板凳,她本就比別的孩子情感遲鈍些。
她甜甜地道「今天瑤瑤生日哦,快樂分給你一半。」
蠢貨,他心想。
他甚至惡毒地想,女孩子都像許菲菲那樣自私又討厭。這個最熱的八月,就讓她在外面站著長長教訓,不要來惹他,他什麼都不會給她的。
最後裴川仍然是沒有給小貝瑤開這扇門,黃昏時她蹦蹦跳跳回家了,心無芥蒂。
晚上蔣文娟回來,驚奇地說「小川,我們門口怎麼有顆水果糖?」
裴川怔了怔,許久沒有說話。
後來他漸漸知道,貝瑤並不是被嫌棄的孩子,大家都很喜歡她。
那年開始,每年貝瑤生日她都會來送一次蛋糕。
其實裴川知道這沒什麼特別的,社區的孩子她都會送,比如陳虎、方敏君、李達,一個不落下,只是一種例行儀式。
然而到底還是不一樣,只有他會懂。
方敏君送蛋糕就不會給他送的。
八歲這年冬天,c市下了一場大雪。
本來該過年了,蔣文娟怕兒子自閉,推他回去和其他小朋友玩。
裴川本覺得抗拒,他也知道他們會拒絕。
誰知陳虎轉了轉眼珠子,嘿嘿一笑同意了「那你就和我們一起玩吧。」
裴川看著他們,瞳孔漆黑。
蔣文娟卻覺得很高興「那謝謝你們了,小川,好好和小朋友們玩啊,有事叫媽媽。」
她去了不遠處的茶館。
一群孩子在外面玩雪,裴川身體僵硬,即便知道不太對勁,然而他內心依稀有點渴望。
這是過年,他也喜歡過年,不想一個人在家裡坐在輪椅上孤單地看電視。
陳虎臉頰胖乎乎的,暈了兩團高原紅。
他探頭探腦見蔣阿姨不在,雞賊一笑「裴川,你要和我們玩兒也可以,我讓你做什麼你就要做什麼。」
裴川皺眉。
「看見沒,我們在玩打雪仗。先分派,手心手背,一樣的就是一隊。然後對打。」
到底是男孩,裴川雖然不說話,可是也同意了。
幾個男孩對了個眼神,陳虎又拉過方敏君,在她耳邊說了什麼。
分派很快就出來了。
所有孩子都出的手心,只有裴川是手背向上。
下一刻,許多雪球往他砸過來。
孩子們歡呼著,冰涼的雪球在他身上炸開。裴川僵住身子,眼底隱約泛出了水光。他咬牙,有那麼一瞬,想把他們通通埋葬在雪地中。
一個紅色棉衣的小女孩從樓裡跑出來。
「陳虎——」她拉長了音調,顯得音色很甜軟,「你們在做什麼?」
「打雪仗啊。」陳虎說,「貝瑤,你來不來?」
貝瑤有些生氣「他衣服裡進了雪,不許打他了。」
陳虎說「你不來就算了,做什麼幫他,你想和他一邊嗎?」
寒雪碰到男孩滾燙的體溫,一瞬融化成了水。
他坐在輪椅上,不躲不閃,睫毛上都是雪花。貝瑤想起媽媽說,裴叔叔是大英雄,裴川也是小英雄。
小英雄為了人民的幸福,犧牲了自己的身體,不管什麼時候,他們都應該尊重他。
下一個雪球落下的時候,她穿得厚嘟嘟的小身板擋在裴川面前。
這年天地潔白,無關情愛,只是單純的本能。
她說「不許丟了,他會冷。」
她自己就最怕冷了,以己度人,裴川哥哥現在肯定特別冷。
陳虎生氣地道「哼貝瑤,你這個叛徒!你信不信我們也打你。」說完一個恐嚇的雪球砸了過去,砸在貝瑤棉褲上。
貝瑤氣鼓鼓的,也扔了一個回去「你打我我會打回來的。」
這下可不得了,好多個雪球朝著貝瑤和裴川砸過來。
貝瑤雖然反擊,哪裡是他們的對手,被砸疼一下子就哭了。
方敏君說「別鬧了,貝瑤哭了。」
男孩子們也慌了,女孩子哭多可怕啊。而且他們並不討厭貝瑤,雖然敏敏長得好看,可是小貝瑤很可愛又聽話,他們也不想把她弄哭。
孩子們都怕挨駡,一溜煙就散了。
陳虎悶聲悶氣大老遠說了句「羞羞羞,愛哭鬼,不許去告狀!」
孩子們散了,去別的地方玩。
她小手抹著臉,一面拍自己身上的雪花。許久貝瑤轉過頭,裴川在看她。
他衣服濕了許多,面容卻平靜異常,仿佛被欺負的不是他。
她和他對望了一眼,抽噎著擦乾淨淚。
半晌傾身給他拍了拍肩膀上的雪花。
「愛哭鬼」長睫上落了雪花兒,身上帶著牛奶味,她說「裴川哥哥,我去給你喊媽媽,你快回家吧。」
裴川不言不語,握住她手腕丟開,不許她碰自己。
你和他們都是一夥兒的。
小姑娘眨眨眼,沒有生氣難過,衝他揮揮手,找蔣文娟去了。
回來的時候,蔣文娟牽著小姑娘的手回來找兒子。
漫天風雪中,她像個雪娃娃似的,頭上兩個粉色的小花苞兒,貝瑤沒再哭了。
蔣文娟說「你的巧克力呢小川,分給瑤瑤一點。」
裴川沉默著給了一塊,小姑娘搖搖頭,說話時牙漏風,軟乎乎的「不用不用,謝謝蔣阿姨,謝謝裴川哥哥。」
她飛快地跑回家了。
裴川收回手,緊握那塊她沒要的巧克力。
莫名就有些不悅。
裴川四年級的時候,得知自己可以安假肢了。
在這個年代,假肢的技術還並不完善,然而對於快十歲又早慧的男孩子來說,裴川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可以站起來,不用坐在輪椅上,他可以自己走路上學放學,褲管中也不會再空空蕩蕩。
安好假肢的那個假期,裴川難得有了些緊張。
他已經太久太久不記得走路是種什麼滋味了。
然而他才站起來,就猛然往前倒。
蔣文娟扶住他「別急別急,我們慢慢來。」
很痛。真的特別痛。
假肢和殘肢磨合的部位,每一次重壓,就像是把骨頭和血肉重新擠壓。
他掌握不了重心,站都站不穩。
蔣文娟只好讓他扶著欄杆自己練習。
一遍又一遍,從清晨到黃昏,他像個學步的幼兒,艱難又充滿希望地練習。
蔣文娟遠遠看著,捂住了嘴,眼裡帶著淚。
終於裴川習慣了這樣的疼痛,也漸漸能找准重心。
四年級開學,他挺直脊背,像個穿上鎧甲的戰士,悄悄握緊拳頭去了教室。
那一刻同學們的眼神驚歎不可思議。
裴川聽見他們小聲議論「他小腿不是沒了嗎?現在怎麼能走路了。」
「太神奇了,他做了什麼?」
然而在班上裴川並沒有朋友,同學們雖然好奇,可是也沒有來問他。
裴川每天上學放學,都會等他們走完了自己再慢慢地走回去。
畢竟才學著適應,他走路的姿勢還有些怪異,如果走得快了,會特別彆扭。
直到裴川被丁文祥攔住,裴川聽說過六年級的丁文祥。
這個壞學生今年十三歲了,在念六年級。
據說丁文祥小時候在農村,有一根手指被閘豬草的閘刀斬斷了。
丁文祥想知道同樣斷掉的東西,接成假的是什麼樣子的。
「把他按住!小野種,還敢推我。」
幾個男孩子一湧而上,十月的天空下著雨,裴川的臉頰被按在泥水裡。
低年級的同學們一個個膽戰心驚地站在小路遠處,遙遙看過來。
裴川聞到了泥土的腥臭味,雨水打在他的頭髮和臉頰上。
他瘋狂地掙扎起來「放開我,你們放開我!」
然而他尚且不是少年,哪能掙得開幾個大孩子的束縛。
天幕灰沉。
丁文祥脫了他的鞋子,又把裴川的褲腿卷了起來。
假肢**裸地暴露在眾人面前,十分僵硬虛假的顏色,和人體柔軟的皮膚一下子就能看出差別。
十月的雨可真是涼啊。
裴川半邊臉在泥水中,不住地顫抖著。
裴川瞳孔漆黑,裡面一片死寂。
他微微抬眼,就看見了遠處走過來的貝瑤。
她也長大了些,身後的小熊貓一晃一晃,和向彤彤手挽著手。
兩個女孩子沒想到會看到眼前這一幕,都頓住腳步呆住了。向彤彤小聲說「那個假的腿好嚇人啊。」
他在泥濘裡,漆黑的眼睛看著貝瑤,慢慢沉寂下去。
裴川閉上眼,他不再掙扎了。
離得遠,他並不能看清那一刻貝瑤是什麼樣的目光。
然而內心曾經柔軟又奇怪的種子,還懵懂得未生根發芽,就被無盡的羞恥心扼殺在了極寒中。
不知道多久,有人大喊一聲「門衛叔叔來了!」
四十歲的門衛大叔揮著手上的收縮棒,捉住幾個男孩「你們這些欺負人的學生,今天通通不要走。賠償道歉,還有接受學校懲罰。」
門衛叔叔扶起來裴川,給他把褲子放下去。
那幾個孩子趁這個功夫,一溜煙跑了。門衛生氣地去追,裴川冷冷地看著他們的背影,就像看著一場鬧劇。
他環視了一圈,周圍一個人也沒有。
她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走了。
天幕下著雨,裴川半邊臉沾著泥水,面無表情。
等他走了許久,向彤彤才悄悄探出頭,看著低落的貝瑤,她說「瑤瑤,我知道你心裡難受,可是事情都發生了,我們又打不過丁文祥,只有找門衛來幫忙。」
許久,貝瑤才說「嗯,這件事不要提了。」
長大了,她也明白人有自尊心,畢竟是認識的人,裴川肯定不想她看到。
如今裴川哥哥也喊不出口了。
貝瑤心中有些難過,然而這年她還不到十歲,涉世未深,這時候的心情,最後想起來,也只是一段不好的過往。
那天以後,裴川拒絕穿戴假肢。
蔣文娟卻不能接受「我們家用了一大半錢給你安假肢,你現在說不戴了,難不成要一輩子坐在輪椅上!」
然而男孩像隻被逼到絕境的孤狼,手指捏緊泛白,始終不肯妥協。
假肢最後被鎖在了箱子裡。
裴川六年級的時候,發生了兩件事。一件事是初二的丁文祥,被黑社會的人砍斷了雙手。
班上傳得紛紛揚揚,裴川冷冷勾了勾唇。
離當初那件事過去兩年了,誰也不會想到這件事會和一個六年級的小少年有關。
沒過幾天,或許是他做壞事的報應,裴浩斌和蔣文娟離婚了。
當初羨煞旁人的兩夫妻,離婚竟然是靜默無聲的。
貌似和平,又似乎含了無數探究不得的暴風雨。
蔣文娟默默地離開了他們的生活。
裴川是最後一個知道的,他推著輪椅要去找母親,裴浩斌第一次歇斯底裡「你想去哪裡找她?她現在有新家有男人!你找得回來嗎?你以為她是想看見我還是想看見你!」
明明四月是春天了,裴川卻覺得無盡的冷。
裴浩斌緩了緩,半晌抹了把臉「對不起,爸爸不該說這種話。」
「沒關係。」裴川垂下眼瞼,許久自己回了房間。
清明節的時候,裴浩斌沒來接裴川,蔣文娟也離開了裴川的生活。
一場大雨突如其來,所有孩子都要嘛被提前送了傘,要嘛被接回家了。
裴川望著雨幕,想起了小時候那場冰雹。小朋友們都被家長接走了,他不願意離開,執拗地要等母親,最後老師只能無奈地陪他在幼稚園等了一夜。
似乎從最初,到後來,似乎什麼都沒變,人長大了。
正直、善良、大方,沒有帶來一點好運和改變。他驅動著輪椅,有種撕裂天地的恨意。
五年級那邊,雨中跑過來一個小身影。
裴川抬起頭冷冷看著她的時候。
貝瑤撐起傘,舉在了他頭頂。
天幕下,她只有一把傘。
雷聲轟鳴,那時候貝瑤其實並不太能看清他的表情。
她憂心地看著糟糕的天氣,小半邊肩膀被淋濕了。
如果這個人不是她鄰居家的小哥哥,如果他爸媽沒有在這時候離婚,貝瑤是不會跑過來的。畢竟誰也不喜歡熱臉貼冷屁股,她和他還並不熟。
從小時候到現在,裴川都對她沒有好臉色。他不喜歡自己,貝瑤為了避免尷尬,也一般不會和他往來。
然而這麼多年,對裴川最初的印象就是母親口中的他。這是個小英雄,用一雙腿換來了無數家庭和美。
英雄不該被世界拋棄,應該被敬重。可是似乎大家都忘了他的失去。
她護著傘下的小少年「我們回家吧,裴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