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抗擊異族的那場慘烈聖戰,於鵬沒來得及趕上;英雄輩出、各逞奇能的央土大戰爆發時,他不過是個毛孩,連搶拉民夫都嫌他太小。及至太宗陳兵南陵,於鵬才如願上了戰場。
身為先鋒大營的什長,於鵬帶領弟兄在初期的幾場交鋒裡都取得了戰果。
一如瀰漫大營的「預示勝利」氣息,年輕的於鵬和他的同僚、長官一樣,普遍認?南陵久無戰事,軍隊貪生怕死,往往開打不久陣形?未被突破,後陣已次第撤退,孬得不可思議。
起初,自央土大戰存活下來、經驗豐富的帶兵官們防著是誘敵之計,謹?以對,幾次下來終於明白南人膽怯,每戰必盡力追擊,先鋒大營在一月內五度前移,推進到了青丘國的九尾山附近。
歷代央土皇朝對南陵用兵,多於九尾山鎩羽。此地形勢錯綜複雜,密林如海,一入其間難辨方位,若無嚮導,數日乃至數十日亦行之不出,堪稱北軍難越之天險。
先鋒大營統帥梁?是太祖武皇帝時代的老將,驕悍不馴,不受太祖待見。太宗繼位後,軍中同僚死的死、退的退,反倒是梁?留了下來。此番南征是最後的機會,錯過這一回,此生再不能出人頭地,不如橫劍抹脖子算了——據聞他在營中訓斥諸將時曾如是說。這人語多不遜,好犯忌諱,也是出了名的。
而上天終究響應了他的妄語,以梁?料想不到的方式。
一路未逢敵手的先鋒軍團在九尾山中了南陵軍的埋伏,北軍這才知道:南人打起仗來也是好樣的,一月五進、摧枯拉朽,不過是規模奇大的誘敵陷阱罷了。
直屬帥營的五千名「破魂甲」親兵覆沒,梁?走投無路,於絕蠱峰的峭壁之前自刎,應了他的犯諱之言。
兩萬名央土官兵潰散,流入九尾山的峽谷樹海,如掬水一抔潑上旱地,眨眼不見蹤影。多年後,南陵央土邊界仍不時出現蓬頭垢面的野人,自稱南征潰軍,於樹海中一路逃竄至今,何時走出的也不知道,逢人便問今夕何夕。
南陵聯軍打了場漂亮的勝仗,卻未發揮預想中的效果,一戰擊潰北軍的士氣。
年輕的監軍在梁?放棄餘部、執意以「破魂甲」直搗黃龍後,果斷地接手指揮。他糾集殘兵突圍,貫穿包圍網最脆弱的一點,以驚人的效率後撤;與前來接應的中軍大隊相遇時,集結的殘兵總數已超過六千人,甲幟猶存,先鋒大營因此免於「全潰」的污名,保住了太宗皇帝的顏面。
中軍皇龍大營宣稱此役折損軍士三千餘,殺敵等數,大將梁?殉國,先鋒軍圃一萬兩千人以皇帝陛下的安危?先,折返護駕。兵部關於此役的各種文文件記錄,大抵與這道聖旨相若,上頭的數字永遠兜不攏,矛盾得令人發笑。
搶回六千先鋒軍的年輕人一直以來表現亮眼,甚至被譽?是「央土大戰的最後一名將星」——儘管他在大戰時僅是一名參謀,投入指揮的戰役其實相當有限,是太祖登基之後,定王才保舉他擔任要職的。年輕人有個常被老兵油子嘲笑的名字,「娘們兒似的,就一兔兒爺!」
老兵們撇撇嘴面帶不屑,或露出猥褻的笑容。
他的名字叫慕容柔。
從那時起,於鵬就跟了將軍。
他沒見過傳說中縱橫央土戰場的刀皇虎帥、龍蟠鳳翥,也沒見過赤手空拳、於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的太祖武皇帝,但他見識過何謂「英雄」——那個披髮仗劍,縱馬嘶吼指揮的青年將領救了他和弟兄,在大伙心中,那人才是貨?價實的大英雄,非是殺人?血以?豪勇的梁?之流可比。
為慕容柔做事其實相當痛苦。
要爭取表現,就必須夙興夜寐,拚了命殺紅眼,搾取每一絲心神氣力;一旦失去拚搏的企圖心,將軍就不再需要你了。於鵬不能說是喜歡這樣的生活方式,但經歷過在陰森恐怖的樹海亡命、惶惶然不知所以,他寧可活得踏實,才能感覺自己存在。
這輩子能有的彷徨、驚懼等,彷彿在九尾山便已消耗殆盡,甚至超用了來世的裕度,使他對慕容柔這個人的一切無法產生懷疑,包括他的命令。驍捷營是馬軍,當用於攻擊而非防守,將軍安排在阿蘭山下,嚇阻的意味大於實質效果——這點在適莊主派人來傳訊之後,益發顯而易見。
谷城大營的部隊傾巢而出,佈置於越浦與阿蘭山之間,適莊主與手下潛下山來,以將軍的手諭調集軍隊,分別壓制散佈在四周的流民集落。
那些又饑又累、疲病交迫的難民根本無法與東海最精銳的部隊相抗,一如將軍所料,數量上略少於流民的武裝軍隊迅速控制住場面,幾乎沒有遭遇抵抗。一頭訓練有素的獵犬能看住一群羊,遑論是一群狼!
領兵的官長向難民們宣佈:奉將軍大人之命,載運著柴薪米糧的輜重隊已自谷城出發,稍後將於原地埋鍋造飯,管大夥一頓餐飽;至於後續的處置,正等著山上大人物們的商議結果,要走要留都不是將軍能夠作主。
佛子用來要挾將軍的武器,此際未必與他站在一邊了,形勢已於無聲之間逆轉。
驍捷營是谷城大營的精銳,山道正面這萬餘人的流民既交由於鵬負責,大營方面便不再增援——他們敢派人來,就算於鵬忍得住不翻臉,副統領鄒開肯定動手打人。格老子的!當驍捷營是龜孫子麼?
鄒開出身獅蠻山,擅使槍棒,拳掌造詣亦深,堪與江湖上的一流好手比肩。
「獅蠻山」非是什麼佔據山頭的門派,而是央土最大的武學堂。「獅蠻」指的是武官的腰帶,因門中出過不少統兵的上將,以國之干城自詡,故稱「山」而不稱「堂」,於朝廷、江湖兩廂的影響力不容小覷。
慕容柔不吃人情保舉這一套,在行伍中向是「天之驕子」的獅蠻山弟子,在東海跟其他從軍的農家子弟無有不同。鄒開的副統領之位是自己實刀實槍攢下的,非是靠獅蠻山盤根錯節的軍中辟系而來:如此認分地由基層幹起、不作青雲之想的,在自視甚高的獅蠻山弟子之中亦屬罕見。也因此於鵬對這位副手十分敬重,願意容忍他好仗武勇、語多不遜的粗魯性格,兩位主副營之間甚是相得。
縱有武功了得的鄒開在一旁,驍捷營的營統心中始終有一絲莫名的焦慮。
於鵬當然不可能畏懼流民,但眼前這批衣衫襤褸、臭氣沖天的骯髒乞丐卻比他想的要更強壯結實、雖不易一眼分辨男女老幼的比例,他確信壯年男子佔了其中的絕大多數——但其實這一點兒也不難想像。
赤煉堂對流民的盤剝他亦有耳聞,環境如許艱困,身底健壯的成年男子會比老弱婦孺更易存活。便是新兵健卒的遴選,都不可能比這場生存考驗更嚴苛了,裡頭的人若還神智清楚,未被惡劣的命運折磨崩潰的,心志絕對比普通老百姓堅強,上哪兒去拉這麼好的丁?洗剝乾淨、喂幾頓好的,於鵬都想替驍捷營補新人了。
而且他們太沉默。連拿不到餉、吃不飽鈑的軍隊都有嘩變的危險,這些饑民怎能如此安靜?鄒開看出他凝肅的眉宇間有事,笑道:「出不了岔子的。是將軍千交代萬交代說不能打,要打,咱們還怕打不過?」
於鵬微微一笑。其實該擔心的是這個才對,萬一發生什麼衝撞,老鄒出手忒重,只怕對將軍不易交代。
他清了清喉嚨,策馬上前幾步,朗聲道:「諸位,將軍大人有命,載著米糧的輜重隊已自谷城出發,少時將在此地生火煮飯,給大伙吃個刨……」
流民中忽有一人應了幾句,聲音雖不甚大,卻打斷了於鵬的話。
鄒開面色一變,於鵬搶先橫臂,阻了他出言喝罵。「這位鄉親有什麼見教,請上前來說。」
黑壓壓的流民堆裡一陣祟動,穢臭之氣如?獸欄,隨風掀轉。那人從中間擠上前來,倒像被人流旋攪著衝來出似的,畏縮的身影一到戰馬前更顯渺小,嚅囁著說了句話,依舊是聽之不清,只聞嗓音?啞,髒污的兜帽下藏著一張鍋底似的黑臉,一雙精亮瞳眸向上瞥來,帶著獸一般的飢火異光。
鄒開火一來,扯開雷響似的嗓門喝道:「統領問你話,說清楚些!」
「老鄒!」
於鵬揚鞭示意他噤聲,忍著重新攪入風中的新?臭氣,和顏道:「別怕。你方才說什麼我沒聽清,再大聲些。」
那人像動物一樣瞥了他一眼,目光充滿警戒,片刻伸出骯髒的手指,指著於鵬身後,啞聲道:「……那兒有吃的,我聞到昧兒啦!」
人群中頓時騷動起來,不是大聲鼓噪的那種,而是嗡嗡然如共鳴一般,像是一大片無意義地划動腹足的烏?蟲。
於鵬聽得一怔,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一陣惡寒。鄒開搶先會過意來,怒喝道:「大膽!」
唰的一鞭抽落,那人向後彈開,身子繃緊了一搐,肩上迸血如虹!
「老鄒!」
「兀那賤民,不知所謂!」
鄒開總算記起要向營統交代,策馬回頭,面上怒意猶未褪盡,咬牙道:「不給他們點兒教訓,無法無……」
見於鵬面色丕變,一股微妙的戰慄感掠過心頭,回頭時喉際一涼,體內似有什麼一股腦兒地沖天而出『視線失速後仰,陡地映滿了藍天——於鵬眼睜睜看著流民群裡飛出一團大鵬似的烏影,倏地劃開鄒開的喉管,快到連出聲示警都來不及。鄒開還未墜地,那人足尖往馬臀上一點,勁風已至面門!——沒有臭味。
這是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掠過心版的念頭,電光石火間他明白自己的預感並非無的,然而覺悟已遲。薄刃劃過喉頭的瞬間,於鵬看見骯髒的兜帽斗篷下,浮著極其怪異的烏檀鬼面。
那是一張女人的臉。
光滑的檀木雕磨出女子細緻的眉眼、挺翹的瓊鼻,微噘的櫻桃小嘴有著難以言喻的野性,而獅鬃般的怒發貼鬢飛展,雕工狂野難馴,又與精細的美女假面形成強烈的對比,宛若深林獨行的夜之女神……
幾乎在同一時間失去正副統領的驍捷營並沒有立刻陷入混亂,慕容柔銳意培養的勁旅畢竟非同凡響。戴著烏檀鬼面的斗篷怪客一邊在心裡讚歎著,一邊又殺了幾名靠得近的正副指揮、軍使、副兵馬使等,幾乎身影一動便有一人離鞍滾落,驍捷營的指揮中樞山倒一片,空餘戰馬嘶轉。
白馬王朝軍制,馬軍一營是四百人,通常不會滿編,約落在兩百五十至三百人之間;每百人?一都,以軍使、副兵馬使領軍。驍捷營的番號雖有個「營」字,實編卻是一個軍,下轄十個馬軍營,撥了約一營的駑兵給羅燁、一個營留守,帶來阿蘭山的有九個營。
鬼面怪客的身形圓滾滾的一團不甚顯眼,卻似脅下生翅,行動如飛,踏著鞍頭馬背足不沾地,幾個起落之間,負責拱衛於鵬、鄒開的兩個營已無副兵馬使以上的指揮官,連什長都死了幾名,無一不是開喉倒首,取命僅只一刀。
驍捷營的弟兄目瞪口呆,好不容易有個回神的,一名旗手奮力止住馬驚,大喊:「休亂了陣腳!給統領報仇——」
語聲未落即被扯下馬來,一人撲前扒開旗手的交襟甲帶,張口咬斷他的喉管,抬起一張染滿鮮血的猙獰面孔,雙目精亮亮的射出飢火,正是那被鄒開鞭笞的流民。
目睹這一幕的騎軍們魂飛魄散。將軍說「勿傷百姓」,這哪是什麼百姓?簡直是吃人的惡獸!
飽受驚嚇的官軍一見馬前有人,立即挺槍摜出,流民紛紛倒地,卻有更多紅了眼的撲上前;漆黑的人流掀波捲浪,如海嘯一般,以血肉撞上頓失指揮的騎兵防線,硬生生將驍捷營的前列撕扯開來,黑浪由突破口席捲而入,慘叫、嘶嚎聲響徹山間,宛若人間煉獄。
後面幾個營的指揮試圖穩住陣形,每每擁旗而出,就莫名其妙地墜馬,秩序登時大亂;殿後的九、十兩營被逆流的軍勢沖得七零八落,第十營指揮使夏杼拔出佩劍砍倒幾駕掠過身畔的驚騎,回頭大吼:「死守陣地!一步也不許——」
忽然沒了聲音。
斗篷怪客踩著他仰倒的胸膛一蹬,半空中雙手交叉,驀地向外一振,左近的副指揮使、軍使,甚至幾名親兵身子彈開,胸口突然噴出血箭,彷彿被一隻看不見的巨爪耙過。數千名殺紅眼的流民衝破了驍捷營的最後一道防線,朝半山腰的蓮覺寺嘶吼狂奔而去……
從論法大會伊始,橫疏影便一直待在鳳台第三層,須臾未離。召見云云,不過是種障眼法,她自進得棲鳳館還未見過娘娘,倒是接待的內侍十分客氣,興許是上頭有交代,橫疏影吃好喝好,住房是親王內眷的等級,連觀禮都被分到鳳台第三層,樓裡空蕩蕩的,只有她和那頂金碧輝煌、奪人注目的精巧紗帳。
「這是……」
帳子抬入鳳台時,負責迎賓的孫老太監不由一怔,差點忘了端起架子。
「回公公的話,」
橫疏影低垂著如畫眉眼,裊裊娜娜一斂衽,乖巧得令人心揪。
「這是我家城主不惜萬金、特聘巧匠打造的「鳳儀帳」,獻給娘娘避暑之用,孫公公明察。」
這太監孫某是司設監出身,過去在宮裡管鹵簿、華蓋的,多識車輦儀仗,從沒見過如此精巧華美之物。他這幾日收了流影城不少好處,素聞昭信侯吃用豪奢,冠絕天下,如此費心造作、進獻給娘娘的貢品禮物,必是非同小可;只是今日大典,實不欲節外生枝,收下不合內規,不收又恐得罪昭信侯,不免躊躇。
正自為難,忽然留意到「避暑」二字,疏眉一挑;橫疏影察言觀色,捕捉到這一瞬的微妙變化,低聲道:「東海風土殊異,氣候不比央土。午時一過,燠熱難當,此帳內藏極其珍貴的「冰心石」,臥於帳中,連風吹進來都是涼的,最是享受不過。」
孫太監在宮裡打滾多年,與他差不多時間入宮的惠安禛、楊玉除等,眼下都混成內侍省的頭兒了,只他孫某人不上不下的。驀聽橫疏影一說,觸動心機:「誰都不知這東海見鬼的天,我在鳳台內找個地方安置了這頂帳,娘娘午後一歡喜,說不定……嘿嘿!」
遂讓金帳入了鳳台,唯恐旁人分沾功勞,刻意疏散第三層的內侍宮女,將貴客都安排到別處去。所幸昭信侯的寵妾不介意一人孤伶伶地待在空曠的樓層裡。
橫疏影看著耿照出現,看他與李寒陽浴血奮戰……手裡的帕子都浸透了又給絞出香汗來,她多想和符赤錦、孤竹國的伏象公主一樣奔入場中,看看心愛的男兒傷勢如何,甚至連裹足於梯台之間的染紅霞都比她更接近,只有她一個人待在鳳台裡動也不動。
「「我們是守護他的最後一道關卡。」」紗帳裡的女子彷彿看透了她的心思,帶笑的聲音有著撫慰人心的力量,十分受用。「覺得難受的話,妳就這樣想好了。萬不幸有事,妳能?他做的比誰都多,甚至多過我。」
「……嗯」橫疏影沒有回頭,只微微頷首,捏緊了裹在帕子裡的陶笛。
即使是看盡了人間滄桑的蠶娘,也想不到能支配妖刀刀屍,使風火連環塢、嘯揚堡血流漂杵的「號刀令」竟是這般模樣。
古木鳶交給「空林夜鬼」的號刀令約莫掌心大小,渾似一隻渾圓稱手的枇杷果,飽滿的腹側置有四枚活鍵,恰是單掌合攏時四指所扣。四鍵一齊按下,枇杷頂端的接莖部位即打開一處吹口,而圓腹底部則彈出一枚兩寸來長的錐狀鋼針,原本像枇杷的號刀令搖身一變,恍若蜂腹針螫,透著一絲詭異之氣。
除了號刀令之外,古木鳶還交給她一塊陳舊的羊皮拓片,陰刻的圖樣像字又不是字,橫疏影約略瞧得幾眼,便知何以古木鳶會說「怕少有人能用得比妳更好」。
雖然不盡相同,但橫疏影確信那是某種用來記錄曲調與指法的暗碼,類似彈琴用的減字譜或戲曲的工尺譜。
「這……我看不懂。」
從老人手裡接下暗譜的同時,橫疏影忍不住喃喃道。
「世上沒人看得懂。」
老人冷冷說道,聲音裡聽不出表情。「但如果誰有機會弄懂它的話,我想也只有妳了。盡快破譯這卷圖紙,我耐心有限。」
她原本希望神通廣大的蠶娘可以告訴她此物的來龍去脈,更重要是它會對耿照造成什麼影響,可惜連蠶娘也沒見過號刀令。妖刀與魔宗七玄本該有著極深的淵源,但七玄傳落的典籍罕有提及妖刀者,彷彿世上不存在這種東西似的。
古木鳶將號刀令交給橫疏影,顯是要她在耿照身上進行試驗,但橫疏影不可能這樣做。刀屍的成因不明,無法得知號刀令對刀屍有什麼影響,橫疏影只好聽從蠶娘的建議,藉皇后留她在棲鳳館一事暫時避開耿照,兩人一同鑽研那卷拓印了神秘符號的羊皮圖紙。
蠶娘博覽百家、胸羅萬有,然而說到音律造詣,橫疏影怕不只是前輩而已,絕大部分的工作都落在她頭上,蠶娘要不挨著她磨磨蹭蹭、上下其手,就是說著「哎呀,我研究下這個印泥的成色痕跡」之類堂而皇之的借口,繼續老著臉皮對她腴沃軟嫩的傲人乳瓜上下其手,鬧了個不亦樂乎。
橫疏影一點也不敢小瞧了她。這個看不出年紀、宛若瓷人偶般細緻美麗的神秘女子有著驚人的智性,她唯一認真起來的一次——從頭到尾也只有那一次——就替她解決了破譯號刀法的第一個難題。
陶笛吹奏出來的聲音無法被聽見。
橫疏影精通各種樂器,笛、簫、笙等信手而來,無不曼妙動聽,不唯天分過人,更因她在金、石、絲、竹、匏、土、革、木各項都下了極大的心神工夫,非常人能夠想像。當她發覺自己再怎麼努力,也無法使號刀令發出聲音時,受到的打擊不可謂之不輕。
如非蠶娘想出了辦法,恐怕到這時她仍是一籌莫展。
她目不交睫地盯著場中的耿照,一面留心身後金帳,隨時等待指示。但蠶娘似是深深瞭解她的焦慮和憂心,始終保持安靜,唯一一次發出「咦」的低呼,卻是在耿照剛下場與李寒陽交手之時。
「有動靜了?」
橫疏影難掩焦急,繃緊的語聲裡透著一絲緊張。
「啊,不是不是,是我不好。」
神秘的銀髮女子掩口一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只是聽見了好東西。原來是傳音入密啊,有趣。教傻小子內功的聰明女人就是她麼?」
橫疏影但覺清風拂面,藕紗揚起飄落之間,帳中已然無人。
「前輩……」
她強抑不安,生生把輕喚嚥下喉底,轉頭忽見蠶娘挨著自己端坐,一如平日捧茶輕啜,手裡卻無茶盅。
「我想了想,還別走太遠得好。」
如仙靈般身形奇小的銀髮宮裝美人輕咳兩聲。橫疏影明白這是她表示歉意的方式。「那丫頭精得很,我聲息一動,她便立時斂機凝氣,像憑空消失了似的,是頭狠辣的小狐狸。還是妳乖,蠶娘歡喜。」
「多……多謝前輩。」
橫疏影緊繃的心情一馳,忍不住面露微笑。
邵鹹尊老謀深算,不會讓自己在眾人面前狼狽不堪,見血猶不在他所能容忍的範疇內,況乎殺傷耿照這樣的後生晚輩。看到他請纓下場,橫疏影暗自鬆了口氣,總算略微安心,直到耿照突然發了瘋似的猛砍邵鹹尊。
「前輩!」
她猛然回頭,見藕紗飄起,蠶娘手裡抱著一團毛茸茸的物事。那東西拚命前掙,小巧的尖吻不住開闔,鼻頭歙動,四條短腿兒瘋狂撲抓,竟是一頭通體雪白、張嘴狂吠卻發不出聲音的狐狸狗。
小狐狸犬似是天生?啞,成年男子抓在掌中,不過一隻香瓜大小。但蠶娘體型太過纖小,雙手將牠摟在胸前,如小女孩抱著大狗,踮著腳尖身子微向後仰,彷彿一不小心便要連人帶狗一起摔倒。
「是「毛」律起調!」
蠶娘卻無半分嘻笑之意,面色凝重,小手凜凜一舞,低喝道:「以「皇」律應之!」
橫疏影相信?的判豪,「喀」的一聲按下鍵掣,號刀令吹口開?笛腹彈出寒光照人的尖錐,渾圓的枇把頓時化?獰惡詭異的蜂螫。
她張開濕潤的櫻唇,含著小巧的吹口徐徐送氣,丁香顆似的舌尖彈點著,四指輪按,如奏蛇笛;?細臀圓的豐潤背影隨著想像中的音律輕扭,腰肢柔若無骨偏又蓄滿勁道,與音韻完美結合的律動亦如蛇般,帶著危險誘人的魅惑,可以想像被這樣一團濕濡緊湊的烘熱嬌軟箍束著來回絞扭時,將是何等的致人於死。
金烏帳中置著一隻小巧的掐金簍,橫疏影一奏號刀令,簍頂突然一跳,整個籠簍劇烈顫動起來;密密的編簍隙間,有條白影不住翻騰絞扭,竟是一尾比女子的小指還要纖細的白蛇。
人的耳朵聽不見號刀令的聲響,但動物可以。
當蠶娘一提出這個構想,兩人立即著手實驗。號稱活了百年的神秘高人,出乎意料地豢養了許多寵物,而且清一色都是白子。橫疏影身在貴胄之家,慣見珍禽異獸,孤天威就有專門的獸苑,知道罕見的雪禽白獸自古被視?祥瑞之兆,但生命力特別脆弱,極易夭死;宵明島上養了這麼多祥物,還能帶著旅行不怕折騰,桑木陰對維生一道必有過人處。
羊皮圖紙上的?字譜不同於尋常的五音六律,無法以宮、商、角、征、羽對應,蠶娘便提議以動物命名,狐狸狗有反應的便是「毛」律,白龜?「介」律,能驚起白烏鴉等飛禽的則是「羽」律。桑木陰畢竟是七玄之一,蠶娘堅持「?」
這個字不能與它調並列,故稱皇律。
由於時間緊迫,試驗的結果?不能自由運用號刀令,只知皇、毛二律似能相互抵銷,介、羽二律也有類似的情況,故橫疏影由蠶娘保護,攜號刀令等在此間,就是為了防止有其他姑射成員在會上以號刀令役使耿照,造成不可彌補的後果。
皇律一出,小狐狸狗與白蛇的?動略見平息,但場中耿照依然發狂般向邵鹹尊猛砍,青鋒照之主一著之差,竟不及拔劍抵禦,只能施展輕功不住閃躲;然而耿昭的動作何止快了一倍?邵鹹尊左支右絀險象環生,衣襟袍角殘碎如蝶,漫天飛舞!
(沒有用……怎麼辦?怎麼辦?)
「以號刀令制號刀令」的想法畢竟太過粗略。理路?未廓清,豈能輕易反制?橫疏影急得快掉淚,掌心忽被一隻軟滑微涼的小手按住,蠶娘沉聲道:「方法沒錯,是?功力不如對手。專心吹奏,我來助?!」
一股綿和淳厚的內力汨汨湧至,疏影如浸沸水,腹中似有一團巨大熱流漫向四肢百骸,渾身充滿力量,漲溢至極,難受得發不出聲音來,只得將號刀令當成出口盡力宣洩。
蠶娘不得不催動功力,讓橫疏影收斂心神,全力專注於號刀令。
再慢得片刻,橫疏影便會瞥見金簍裡的白蛇動也不動,全身孔竅溢血,眼見不能活了。活蹦亂跳的狐狸狗小白,此際亦伏在榻上不住顫抖,連頭都抬不起來,烏溜溜的眼瞳周圍開始滲血。
號刀令對刀屍的操縱本身就是一種傷害。
蠶娘摒氣凝神,澄亮的翦水明眸一一掃過兩?側看台,精細捕捉每一絲不尋常的反應,試圖找出另一隻號刀令的主人。面對桑木陰之主的超卓內力,對方絕不能毫無所動;這局以耿照的心神身體?戰場的較量異常凶險,而且代價難測,所以蠶娘只能盡可能地壓縮時間,降低傷害。
(必須立刻找到是誰在使用另一隻號刀令,然後……——殺掉他!)
場中舞刀嘶吼的瘋狂少年、不住倒退的正道樑柱,在在擭取了眾人的目光,以致有人發現風中瀰漫著惡臭之時,數千流民已逼近山門。「他們……流民來啦!」
偶然目擊的賓客忽然驚叫起來,眾人紛紛起身,怒斥、哭喊、推擠、盲目奔逃……秩序瞬間崩潰,如洪水沖倒堤防,一發不可收拾。
「保護娘娘!」
任逐流面色鐵青,飛鳳劍一揚,金吾衛士紛紛衝下樓去,將鳳台前後圍得鐵桶也似,密不透風。「那我們怎辦?」
兩側看台上的權貴快瘋了,失聲喊叫:「金吾郎救命!將軍大人救命!我不想死啊,不想死啊?」
羅燁的目力如鷹一般,早早便發現不對,低聲對慕容柔道:「屬下保護將軍與夫人由後山撤離。」
慕容柔神色自若,搖了搖頭。
「這裡的達官顯要別說全死了,便死去三兩成,東海從此多事,我不能走。讓你手下的弟兄據著高處,兩邊都要;至白刃肉搏之時,盡乃守住看台,遍他們進入狹口廝殺。只消支持到君喻率軍返回,此間無虞矣。」
羅燁會過意來,分了一半弟兄給賀新,部署至對面高台。
邵鹹尊一生中經歷過無數險境,但從未有荒謬如斯者。
他自問對耿照的性格瞭解透徹,能與他說道理、辨是非,曉以大義,甚至慷慨指點,助耿照突破刀法上的貧?缺陷,攀升境界……一切的提升通通變成此際的逼命砍殺,刀藝更上層摟的耿照難以壓制,一著之差,只能狼狽閃躲。
他開始後悔沒接過三弟的佩劍。
念頭一掠,忽見邵蘭生提劍奔來,邵鹹尊的面色沉落,變得難看至極。老三總是這樣,婆婆媽媽,不識大體!比試鬧到這步田地,他日傳入江湖,不免要受黑白兩道奚落;要是再加上一個「家主、三爺連手取勝」,青鋒照如何在江湖上立足?
耿照的瘋狂攻擊雖不如先前精準,但速度、力道提升何止一倍?這種身體條件上的絕對優勢邵鹹尊十分熟悉,深知非是靠招式精妙,即可彌補當中的差距,早己打定了「游鬥」的主意,拖到對手力竭,自可反敗?勝。殊不知耿照攻得死緊,竟緩不出說話的餘裕;便只眨眼的工夫,邵蘭生已搶入場中,「鏗!」
一聲拔出利劍,颼颼颼連遞三式!——萬事休矣!
「倚多為勝」的臭名眼看要坐實,邵鹹尊面色鐵青,心中忽生莫名悚慄,顧不得刀風掃至,拚著長劍被斷,硬架這一擊;身子一擰,一道薄銳的刃風貼頸而過,殺傷力不遜實刀的氣刃只差分許便要劃開喉嚨,偷襲的斗篷烏影如柳絮般掠過身畔,正是邵蘭生的連環三劍迫得來人硬生生一挪才讓他得以避過。
「嚓」的一響,青鋼劍連著花梨木鞘被長刀分斷,截下半尺有餘,劍、鞘的斷口平滑,削斷的聲音猶如裂紙,連握著殘餘劍身的手掌都能清楚感覺刀過劍斷時的滑順手感,令人頭皮發麻——這柄絕世奇鋒也是他親手鑄造,現在一併被拿來對付自己,分外難當。
邵鹹尊還來不及發怒,周圍的空間已被黑壓壓的流民淹過。邵蘭生指東打西,用劍脊和劍鞘拍暈幾人,回頭見芊芊驚叫一聲,身子縮進樓梯口,卻被雜沓晃搖的人影遮住,看不清究竟脫險了沒。
劍術奇?的邵三爺陷入兩難:到底要接應身陷危機的兄長,抑或搶救手無寸鐵的侄女?忙亂中聽邵鹹尊揚聲叫道:「……刺客!」
邵蘭生不及回神,劍尖卻快過了耳目心識,回劍三式連環,扎眼的劍光如碎冰流映、火樹銀花,截住了一溜煙想從身邊竄過的斗篷怪客!兩人一使劍一揮掌,連珠般的金鐵鏗擊不絕於耳,斗篷怪客竟無法脫身,竄高伏低的怪異身法之間,依稀見他掛著一副儺神似的木雕鬼面,花樣卻無由看清。
湧入場中的流民只阻了少年片刻,耿照周圍片血如飛,人流似遇溪石般分裂,湧向三處高台的入口。這一瞬的餘裕只來得及讓邵鹹尊喊出「刺客」二字,刀光轉眼復至,手裡的長劍又飛去小半截。
兩人身影飛轉,邵鹹尊被黏得連多退一步亦不可得,殘劍寸寸削落,驀地頭頂微涼,一陣錐心劇痛,帽冠連同髮髻、?釵被一齊削斷,片起小半塊帶發頭皮,散發黏著血漬披落一搖,狼狽如亡命囚徒。
「大哥!」
邵蘭生急得叫喊,幾乎落了斗篷怪客。
邵鹹尊又驚又怒,又忍不住想發笑,只覺一切荒腔走板,心道:「罷了罷了,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好隱藏的?」
將殘剩的空鍔一扔,右掌畫了個圓,呼的一聲擊向耿照胸口!
(第二十三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