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十九娘聞言一悚,扭頭眥目:“你居然與外人勾結!你……你……”
脹紅粉頰,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胡彥之長劍一指,正色道:“我說過我無意傷人,你與外頭諸位安生待著,大夥兒就當交朋友,喝茶閑嗑牙;時辰一到,我送各位出院門,明兒一覺醒來,又是光明燦爛的一日。十九娘,你莫逼我動手。”
院裡,兵刃脫鞘的激響此起彼落,卻未傳出交擊,呼喝三三兩兩,發聲的多是熟悉口音,幾可辨人;十九娘毋須親見,也知己方已陷入重圍。
薛百螣是七玄中有名的孤狼,自恃武功,到哪兒都是獨來獨往,要圍得整座雜院鐵桶也似、令金環穀眾人絕了突圍的念頭,沒來個三兩倍的人手,此際早已你來我往,殺成了一片。莫非他與黃黑二島聯手,來尋狐異門的晦氣?
眼前所見,與早先掌握的五帝窟線報可說是南轅北轍,十九娘心知有異,定了定神,含笑道:“哎唷,原來是薛老神君。賤妾閱歷淺薄,無緣識荊,今日一見,方知傳聞有失,神君風采,更勝江湖云云。”
薛百螣可不吃這套,哼道:“閱歷淺薄,就別來現眼!我一貫不喜胤丹書,卻見不得宵小打著他的名號,淨幹些卑鄙下流、骯髒齷齪的勾當!你自好是別聽這小子的,我趁今天這個機會,替胤丹書教訓你們這些個不肖子弟!”
十九娘沒敢頂嘴,濃睫垂斂,委屈的模樣當真是我見猶憐,說不出的明媚。
“老神君明鑑,七大派是怎生待見咱們,神君目光如炬,洞見昭昭,三十年來所聞所見,毋須賤妾多言。父兄之仇,不共戴天,報仇雪恨,難道不是後人的責任麼?”
“聖人說:『俗人昭昭,我獨昏昏。』老夫年邁昏聵,離死不遠了,可沒有你這般『昭昭』,別把我與你們扯一塊兒。”
老人挑起半邊稀疏灰眉,冷笑:“再說了,要報仇你找七大門派去,幹五帝窟底事?教你們這般挖空心思!”
十九娘垂眸道:“七玄本一家,『混一七玄』的意思,非是兼併六派,自大自尊,而是將千百年來四分五裂的手足弟兄,重新團結起來,免受外人欺侮。至於日後由誰當家,關起門來好商量,狐異門也不是非領頭不可;不定合論之後,以神君您馬首是瞻呢。
“況且,老神君莫忘了,嶽宸風肆虐五島時,是我家主上提供了『紫度雷絕』的解藥,義助了五島一把手。七玄大會尚未召開,五帝窟便主動來為難我等,于情於理,似也說不過去。”
薛百螣重哼一聲,斜乜道:“先撩者賤,打死無怨!你們打我紅島符神君的主意前,沒想明白後果,把混江湖當過家家麼?東窗事發了,由得你悔棋易子,推秤混賴?簡直荒唐!”
“老神君誤會啦。”
面對老人的疾厲,十九娘不卑不亢,和顏道:“我等針對的,是遊屍門的玉屍;念阿橋那廂,卻是這位胡大爺與符姑娘先動的手。賤妾手底下人化裝魚販,在橋上打探消息,若符姑娘買了魚便走、我的人還欲尾隨,便算金環穀的不是。但符姑娘掀了我的攤,按江湖上的規矩,這是誰找誰的岔子?”
薛百螣沒想到她劣行被揭,還能如此厚顏巧辯,瞇著銳眸冷笑:“老夫聽到的可不是這樣。”
翠十九娘不慌不忙,怡然笑道:“有心之人歪曲事實,難免多生誤會。無論這位胡爺同諸位神君說了什麼,畢竟是觀海天門教下,數典忘祖、賣父求榮的勾當,興許做慣了,說話不盡不實,也不知什麼用心……”
忽覺勁風襲面,大驚下正欲抽退,左腕熱辣辣地如陷鐵鉗,已被薛百螣拿住。
“老神君你────!”
“禍從口出啊,女娃。”
薛百螣玄色的嶙峋臂膀宛若鐵鑄,與她雪膩的皓腕一襯,益發顯得粗硬乾冷,光瞧便覺疼痛。
十九娘輕輕掙扎,擦刮得微皺柳眉,心知他勁力一吐,腕子難免完蛋大吉,不敢妄動。老人冷冷道:“老夫與鶴老雜毛說不上交情,年輕時卻扎扎實實交過幾次手的。自來飲酒打架,最見人品,七派縱使混帳多多,只這廝我信得過。鶴著衣的徒弟說話,你們原該多忌憚著些,比起你家那個藏頭露尾的撈什子主人,這渾小子看起來要可靠得多了。”
胡彥之咧嘴一笑,倒持劍柄拱手。“老神君如此給臉,不枉當日在渡頭承惠一隻石磨,壓得晚輩烏龜也似,值啊!都說打架飲酒,最見人品,我們也算不打不相識──”“我怎記得當日壓的就不是你?”
薛百螣怪眼一翻,上下打量他幾遍:“鶴著衣口舌遲鈍,一句話想半天才出口,怎會教出你這般油嘴滑舌、輕浮懶憊的東西來?你最好莫再開口,老夫昨兒對你只有三成疑心,現下是越看越假,快到七成了。”
胡彥之笑容凝結,“骨碌”咽了口唾沫,都快冤出整盆六月霜來。
“牛鼻子師父『口舌遲鈍』?媽的,本大爺從小拌嘴吵架、撒謊騙人,從沒贏過他!他是大巧若拙,大奸似忠,剖開來整個都是黑的啊!”
這當口他還需要帝窟五島的同盟,不能貿貿然揭開牛鼻子師父的假面具,在心底呼天搶地痛訴不公,仍是乖乖閉上了嘴。
薛百螣自衿身份,不好抓著一名豔婦之手,見她酥胸渾圓,高高聳起,紗褌細裹的腰腿腴潤豐盈,點穴亦無落手處,仗著內外修為遠勝於她,冷哼著一送,順勢鬆手。十九娘被制的左半身倏地過血,痠麻難當,踉蹌幾步跌坐回墩,另一手緊握著紅腫的左腕,狼狽不堪。
薛百螣反足踢開房門,一手負後,單掌做了個“請”的手勢,斜睨著委頓的宮裝麗人。
“讓你的人放下兵器,老夫保證不傷他們一根毫毛,白島薛百螣說到做到。”
門外炬焰搖曳,劃出錯落人影,光亮的程度較她印象所及,硬生生多出數倍不止,可見帝窟亦是精銳盡出,竟動員忒多人馬。翠十九娘將鬢邊垂落的幾綹柔絲勾過耳後,賭氣似的坐了會兒,才起身挪挪位置,讓門外眾人皆可見得,清清喉嚨,澀聲道:“金環穀的聽了──”語聲驀沉,休說外頭兩撥人馬,連在她身後三兩步之遙的胡彥之也聽不清。
他直覺要上前,忽生出一絲警惕,江湖上使陰招坑人之前,多半要這般引而誘之,上至高手、下至無賴,起手式無不相同;能被輕易得手者,那可是豬一般的腦袋。連胡大爺都能識破,況乎江湖混老的薛神君?
果然十九娘身形甫動,門邊的薛百螣已露一絲冷笑,見她悶著頭往胸口撞來,老人指爪翻出,於衣香鬟影之間攫她左腕!
而出人意表的奇事,便於這一霎發生。
十九娘左臂連轉幾匝,幾乎以一模一樣的軌跡,逆著薛百螣的爪勢倒旋而出,於千鈞一髮之際避開擒捉;於此同時,右手大袖潑喇喇一振,從中穿出一條白皙藕臂,五尖纖長,逕拿老人咽喉,竟與“蛇虺百足”如出一轍!
這一進一退的拿捏妙到毫巔,薛百螣固然老辣,也不及格擋喉上柔荑,側身一讓,兩人便這麼交錯而過。
胡彥之點足躍前,欲補空門,豈料十九娘足不沾地,掠過薛百螣身畔時挺腰一標,速度加快一倍不止。胡彥之連裙擺都摸不到,除非一劍戟出,堪可刺個背心窟窿,而他終不願傷害狐異門舊部;猶豫之間,十九娘已翩然越過重重人牆,回頭叫道:“今日死戰,倖者同誅!”
語聲方落,兵器鏗擊接連響起,炬焰倒落、鮮血潑灑,呼喝困鬥之聲不絕於耳。十九娘婀娜腴潤的身影倏然消失,只餘現場的一片混亂。
“……婊子!可惡!”
胡彥之架住一柄斜裡斫來的鬼頭刀,一拳將來人毆翻在地,足下連環,踢飛兩名掄使短兵的金環穀豪士,原本立於牆頭的帝窟人馬紛紛加入戰局,以雙邊人數之懸殊,勝負毫無懸念,但他計畫無血宰製局面,至此已然無望。
以薛百螣的身分,自毋須蹚渾水,與底下人爭打這等群毆混戰。然他冷眼旁觀片刻,一個箭步竄出房門,一手一個,捏得兩名豪士倒地哀嚎,轉瞬間便失去行動能力。
胡彥之既驚又詫,振眉道:“神君──”薛百螣冷哼一聲。“少廢話,麻利些!多撂倒一個,便少個膏鋒填壑的衰鬼!莫以為我帝窟五島好殺人!”
兩人並肩而鬥,所經處未取一命,摧毀金環穀防禦圈的速度卻大過餘處,對峙的天平向優勢的一方迅速傾斜。
戰鬥約莫持續一刻,被壓制在院中的幾十名金環穀豪士,不足十人能站立,卻是此行最為悍猛的團夥,當中一刀一劍尤其出色。兩人本只是吆喝著做做樣子,經十九娘這麼一喊,突然發起狂來,刀守劍攻,接連放倒周圍的敵人,一時難近。帝窟眾人不欲犯險,遂結成一重又一重的兵器圈子,緩緩縮小包圍,欲以逸待勞,以車輪之勢生生累死二人。
“好俊身手!”
無論在念阿橋或掛川寺,現場只消有三兩好手如是,不帶混水摸魚,胡彥之今日斷無這般光景,不由得起了惜才之心,與薛百螣交換眼色,正欲勸降,使劍的勁裝漢子視線越過人牆,與他淺淺一會,忽露出一絲空茫詭笑,舉劍高喊:“……今日死戰,倖者同誅!”
發狂似的往外沖,一頭撞進重重包圍,五、六柄長短兵器交錯而來,頓時將他紮了個洞穿,但他手中之劍也刺入一名黃島異士的腰腹間。這忝不畏死的一擊,畢竟還是帶走了一條人命。
其餘幾人發一聲喊,各轉兵刃,逕往頸間抹去!驀聽“嗡”的一聲異響,一團烏影曳著怪異的圓弧軌跡飛來,撞掉了其中之一的兵器;另兩名卻阻之不及,“鏘啷”一聲撒手墜刃,已然不活。
使刀的那名漢子修為最高,右手背被鋼鉈擦過,烏青迸血,猶能持握鋼刀,可惜傷重難運,七八條大漢接連湧上,被他肘腿並用打倒了幾人,終究脫力僕倒,一見大勢已去,便不再掙扎,被牢牢壓制在地,宛若一灘爛泥。
烏影繞院半匝,颼的一聲閃電縮回,發出“鐺!”
的清脆響聲,竟是一枚連索鋼鉈,握著飛鉈的,卻是一隻指掌宛然、猶如真肢的鐵手。
院中諸人紛紛讓道,鐵手的主人身量不高,頭戴氊帽,滿面於思、雙頰凹陷,似有傷病在身,還裹著大氅防風,眉目卻十分眼熟。胡彥之心念一動,立時認出,脫口道:“是你……曹無斷!”
來人正是土神島四大敕使之一的“鉤蛇”曹無斷。
他在赤水渡偕符赤錦等伏擊老胡一行,因一時大意,被耿照初現江湖的“無雙快斬”斬去左手五指,再使不得賴以成名的飛鉈甩手刃。
曹無斷與杜平川、冷北海等多年來輔佐少主,維護黃島基業,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何君盼不忍他因殘疾而損及武功,延請巧匠打造了這只鐵手,以機括控制五指開闔,更將甩手刃的鋼鉈裝在鐵手上,按曹無斷的習慣,精密調校鐵手鋼鉈的重量配比,務求還原威力;金葉子如流水般花將下去,幾經易改,買命榜上聲威赫赫的“鉤蛇”遂得以重生,毋須自武林中除名。
嶽宸風一死,威脅盡去,五島沒了手段殘毒、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的大對頭,形勢也發生微妙轉變。拔岳斬風的行動圓滿達成後,漱玉節欲以“烏夫人”的身份參與三乘論法,將隨身主力都留在越浦,卻讓漱瓊飛帶了一小撮人連夜離開,據信是趕回水神島。
這下不只黃島炸了鍋,連事前未被告知的薛老神君也甚不快。
瓊飛一向不是靠譜的主兒,要說漱玉節讓寶貝女兒回去幹什麼大事,那是誰也不信。但既然一塊兒來了越浦,理應也一道離開,光是“搶先返回水神島”一事,便足以令黃島、白島心生懷疑,動搖彼此間日漸薄弱的互信基礎。
原本何君盼便不贊成參加七玄大會,雷丹既除,更沒有隨鬼先生起舞的必要,於是大隊開拔,也返回土神島預作準備,以因應即將到來的宗主之爭──論規模、論實力,土神島何家絲毫不遜於漱家。漱玉節功過相抵,也只兩清而已,憑什麼竊據大位?
薛百螣清楚瓊飛是塊什麼料,唯恐孫女吃虧,緊追著黃島離開,料想一人快過大隊迆邐,定能超前黃島一行,搶先與瓊飛會合。
至此,五帝窟便說不上“分崩離析”,也離掀牌的時候不遠了。即使瓊飛在水神島安安分份沒鬧出什麼事來,待漱玉節返回,發現政令不出黑島、支應不比往日時,這場爭位大戲便即開鑼,一如十幾年前嶽宸風尚未現時。
唯一能打破眼前的僵局、教諸島首腦平心靜氣,坐下一談的,便只寶寶錦兒一人。
帝窟上下皆知:斬殺嶽宸風、救五島於水火,靠的是耿照出謀劃策,聯繫將軍夫人、游屍門等齊心協力,才得成功,更別提是役他力抗嶽賊,奮戰至最後一刻,令五島傷亡減至最低;算上祓除雷丹,說是“恩同再造”,諒必五島內無有異議。
戰後符赤錦跟了他,原是上佳歸宿,以寶寶錦兒靈心巧慧,終生盡心服侍,也算替帝門中人略報恩德。
豈料阿蘭山上三連戰,耿照固是揚名天下,卻也不幸埋骨亂石堆中,符赤錦的幸福如曇花一現,又做了一回未亡人。
游屍門與胡彥之結盟後,符赤錦將鬼先生陰謀一五一十說與漱玉節知曉,並讓潛行都帶著自己的親筆信函,去追薛、何兩位神君,以圖齊心抗敵,方有今日新槐裡大雜院事。
薛百螣是漂泊江湖、獨來獨往的單丁,隨身無手下可供驅使,包圍大院的百餘名好手,俱是何君盼麾下,由曹無斷領軍,偕薛胡二位一起行動。
這些個江湖異士都是黃島何家的家臣,單憑胡大爺一面之詞,何君盼便慷慨借將,沒有別的話,給足了符赤錦面子。雖說江湖喋血,人人早有命喪刀下的覺悟,真有個什麼差池,對黃島也頗難交代。
胡彥之實說不出“手下留情”四字,更料不到在緊要關頭,十九娘全不把手下的性命當一回事,竟以人命當作盾牌,只為掩護她獨個兒脫身;現下懊悔,卻已遲了。
“狐異門的『玉壺冰心』絕跡江湖三十年,不想今日複現於此……看來我是老啦,沒用啦,為這等欺眼瞞目的宵小手法所乘,哼!”
薛百螣轉著掌腕踱至老胡身畔,冷礫嘶啞的語聲掩不住滿心懊惱,鐵鑄般的蒼枯指尖在炬焰下隱隱泛著暗金獰光,似想信手扯碎點什麼物事來洩憤。
胡彥之悄悄往旁邊站了一步,想起十九娘擰轉腴腰、行雲流水般的動作,忽明白老神君氣惱何來。他是真受騙了,若直著脖頸硬接一爪,此際乖乖束手的,怕是那詭計多端的婆娘。
武學中有所謂“聽勁”,以內息感應敵手氣機,搶在對方完成動作、甚至行動之前加以箝制,倚之克敵。十九娘這門“玉壺冰心”乍看模擬對手路數,乃至後發先至,但不過是表像而已,說穿了,是將內息全押在“感應”上,敵進我退、敵退我補,猶如撥水生出漣漪,漸撥漸生,豈有盡時?一意追趕,反而落入圈套。
她逆行甩脫“蛇虺百足”的手法,正是“玉壺冰心”的展現;抓向薛百螣的一爪,則是不折不扣的欺詐,賭的是老人乍見絕技輕易被掙,必不冒險以要害硬接殺著,此消彼長,竟因此教她逃出生天。
胡彥之連忙安慰道:“神君勿惱。此女狡詐,非同一般,正所謂『君子可欺之以方』,以神君之磊落,不防鬼蜮宵小之伎倆,也是理所當──”薛百螣怪眼一翻,冷冷射來兩道鋒銳視線。
“廢話。難不成你有臉來怪老夫?自是怪你!”
老人哼道:“你若及時補上一劍,能救八條命,要是你真在乎的話。老夫平生殺人爽利,於此從不婆媽!只是教個臭花娘給騙了,著實氣悶。你呢,你卻是敗給了誰?”
胡彥之一怔,登時無語。
曹無斷整理戰場,清點傷亡,黃島僅十餘人掛彩,多是皮肉傷,只有一人不幸身亡,正是末了那記捨身劍所致。金環穀這廂七人慘死,其餘則是傷筋折骨,倒在地上動彈不得。
“胡大爺,這些人……你打算怎生處置?若欲拷掠機密,我黃島亦可代勞。”
曹無斷以右手脫下氊帽,露出頭頂招牌的濯濯童山。那只連著烏鋼飛鉈的鐵手早已取下,如兵器般插入鞣革皮鞘,斜斜掛於大腿右側;本應缺了手指的左掌則套了只柔軟的羊皮手套,其上五指宛然,除了一動也不動、略嫌僵直外,看不出絲毫異狀。
胡彥之搖了搖頭。
“這些是金環穀以厚利募來,非狐異門人,素質參差,料想不知什麼機密。”
他淡然道:“曹先生若攜有傷藥,煩請貴屬為他們料理金創,以免失血過多,平白饒上性命。少時越浦公人或穀城鐵騎聞訊而至,且讓他們解了人去,于拐帶少女一案,或可做為人證。”
曹無斷是江湖人,大半輩子在刀光劍影下討生活,心中從無衙門,遑論案證,只覺這人腦子壞了,黃島弟兄賠上一條命,為的竟是替鎮東將軍取供,簡直莫名其妙。
他肢殘後仍得神君重用,複經冷北海之犧牲,方知何家恩遇,歷劫更見其厚,非覓一絕佳死地,無以報之;養傷期間思前想後,性子較往昔沉穩得多。念及自己統軍大將的身份,忍著沒敢發作,只輕描淡寫道:“護院武師,也都用錢買得,臨危之際,可不會自抹脖頸。這要說是不相干之人,未免太牽強。”
胡彥之知他惱金環谷門下拼死一擊,令黃島不能全軍返還,暗歎一口氣,命人提了那兩名未死的來,沉聲道:“你們不知十九娘跑了麼?那婊子棄手下于不顧,也值得你們這般賣命?”
連問幾回,兩人只閉口不答。
曹無斷揪著一人衣襟提起,喝道:“挺硬氣,是不是?待老子將你全身的肉一塊塊片下來,再將個血淋淋的人棍扔進蛇蟻坑裡,瞧你做不做好漢!給老子開口!慢說的那個,我用燒熱的鐵叉黏他舌頭!”
那人忽然睜眼,白著一張凹頰瘦臉,嘶聲厲叫:“你殺我吧!殺了我!我不活了……我不想活了!求求你,殺了我罷!”
語聲淒厲,隱帶哭音,襯與血絲密佈的雙眼,簡直像是從煉獄中爬出的惡鬼,既恐怖又悲慘,令人不忍卒聽。
曹無斷頓生不耐,舉臂一掄,左手假掌“砰!”
重重砸在那人的臉側,其聲悶鈍,聽得人腳底心發癢。那金環穀豪士被砸飛出去,僕地不住抽搐,頭頸間鮮血長流。
“……曹先生!”
胡彥之揚聲抗議,飛也似的掠至那人身畔,見傷口幾可見骨,一搭頸脈鼓跳,大把大把地汩出汁血,趕緊撕下衣擺壓緊創口,回頭大聲道:“誰有金創藥?快些拿來!”
黃島諸人一動不動,神色漠然,直到曹無中斷點點頭,才有人上前與胡彥之接手,動作熟練,毫不馬虎。
胡彥之心中暗忖:“看來姓曹的手套裡非是空枵,興許是硬木刻就的義肢,要不五根假手指裝在肉掌上,就算創口新皮都長了回去,也不能憑空變成鐵砂掌。使這麼大氣力打人,難道自個兒不痛麼?”
卻聽一人道:“你們省省力氣,別救他了罷,也算幫咱們一個忙。”
卻是那使刀的俘虜。來到近處,見他左額一串黥痕,為亂髮遮去大半,青跡延至頰畔,驀地省覺:“……金印!這人坐過牢的。”
心想此人若早些較真,放開手腳捨命一搏,黃島死傷絕非現在這樣,脫口問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若一五一十說了,能否請胡爺給個痛快?”
那人眼皮浮腫,滿面胡渣,神情與其說驚恐,倒不如說是疲憊絕望,苦笑道:“求死但憑一股氣,一旦受阻,要再來一回卻是千難萬難。這位曹爺誤會咱們啦,小人們不是充好漢,而是不敢再死,卻又非死不可。
“我等入夥時,十九娘便說了:凡為金環穀犧牲者,一家老小終生能得照拂,毋須擔心挨餓受凍。叛徒、臨陣脫逃、任務失敗而不死,必殺其親族,女眷收入穀中為奴,荼毒淩虐,不如一死。聽得『今日死戰,倖者同誅』八字,便是賣命收錢的時候。
“小人家中尚有母親妹妹,地上那位甘兄則有妻子及一雙兒女,事後穀中清點屍首,若見我等,便是舉家富貴,後半生不愁衣食;若然不見我等,以那幫人行事之殘毒,她們連逃跑的機會也無。”
整整衣襟雙膝跪地,朝胡彥之、曹無斷等叩了幾個響頭,直至額間滲血,兀自不覺,笑道:“我是個沒出息的男人,糊塗入得江湖,連累妹妹老母,這條爛命能換她們一世安穩,此生願足。谷中諸事,我等只知皮毛,胡爺有問,我必答之,怕是沒甚用處。胡爺若感我誠,小人所求無他,今日痛快一刀,來生當效犬馬。”
還欲磕頭,卻被胡彥之一把攙住。
“你叫什麼名字?”
那人苦澀一笑,聳了聳肩。“將死之人,沒敢擾胡爺清聽。區區匪號,也不是什麼光宗耀祖的事,胡爺就別問了罷?”
說話時下意識地轉開左臉,顯對臉上金印十分介懷。他在人堆裡始終縮肩低頭、畏首畏尾,約莫也與此有關。
“名字很緊要。”
胡彥之正色道:“將來你攜母歸隱,我才知上哪兒尋你。你家妹子許人的時候,可別賴了我的媒人酒。”
那人一愣,分不清他到底是說笑或有別指,本能生出戒心,蹙眉道:“胡爺這話,請恕小人不能明白。”
見胡彥之嘴角含笑,凝銳的視線更不稍動,料非無端,定了定神,低聲道:“小人陳三五,有個渾名叫『地水天刀』。”
黃島中有人詫道:“是鄲州龍妻觀的『三元刀』?無怪乎這般身手。”
另一人粗聲粗氣道:“三元刀!你不是號稱『三刀無敵』麼?他娘的有兩把忘在家裡,這才失手了罷?”
眾人盡皆大笑。
鄲州偏遠,饒以胡大爺見多識廣,也沒聽過什麼龍妻觀三元刀,見一旁薛百螣微蹙眉頭,亦無頭緒,只行跡遍佈天下的黃島異士略知根柢,以為談資,似乎這人在鄲州還頗有名似的,不覺搖頭:“陳三五,就你一身好功夫,金環穀開的價碼,值得一死麼?”
陳三五被叫破來歷,想自己背井離鄉、淪作妓院打手不說,受人言語奚落,竟無一句可駁,也只能低首垂肩,一逕苦笑;聽得胡彥之此問,忽然抬頭。“胡大爺該不知道,一身功夫值多少罷?”
胡彥之微怔,摸不清他意指為何,並不答話,靜靜回望。
“一身本事也沒用,遇不到好價錢,不如去當廚子捆工。”
陳三五笑道:“我這些年走南闖北,沒覺這身武藝有什麼用處,動手打殺,只是多惹麻煩而已。金環穀開的價碼夠好了,買的也不是武功,是我這一條爛命。”
胡彥之聽他話語中透著無比心灰,非三言兩語間開解,眼下無暇旁顧,淡淡一笑,拍他肩膀。“一會兒鎮東將軍的人來,你且安心就縛,人家問什麼,你便答什麼,毋須隱瞞。慕容柔做人不咋地,卻還算是個公正的官,不坑你的。”
陳三五搖搖頭。
“胡爺的好意,小人心領了。牢我坐過,官也見多了,沒個好的。今生已入歧途,沒敢連累老母,小人先走一步。”
真氣鼓蕩,內力之至,被粗繩捆住的雙手一霎堅逾金鐵,就這麼反手腦門撞去!
胡彥之料不到他說自戕便自戕,急按他肘內軟凹,滿擬按得他單臂脫力,誰知陳三五身子一晃,竟沒能拉下。胡彥之暗驚:“好強橫的勁力!”
欲救已遲。
千鈞一髮之際,一隻枯掌伸來,掐住陳三五肩頸之交,掐得他雙臂垂落,再生不出一絲氣力,自是薛老神君出手。
“放手──!”
陳三五猛一抬頭,眼中驚怒交迸,打碎了那股衰敗頹堂自怨自艾,狂躁與不甘透似烈火,宛如睡獅乍醒,明鋒脫鞘,與先前的消極直若兩人!周圍黃島異士齊齊後退,(文*冇*人-冇-書-屋-W-Γ-S-H-U)若非此人分壓於神君與胡大爺之手,怕兵器早已擎出,以圖自保。
而胡彥之只是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母親與妹子安全得很,毋須掛懷。過了今夜,世上再無金環穀,十九娘自顧無暇,豈能再傷害你家眷屬?”
◇ ◇ ◇
荒山,野穀,夜幕。
隔著層層樹影望去,金環穀中璀璨的燈火明明滅滅,虛實掩映,霧濛濛的光暈似乎浮在整座山谷之上,卻又被驟起的大風與淒厲的鳥鳴撕成片片,刹那間竟如秋燐點點,說不出的寒凜。
夜已降臨,通道上的車馬卻稀稀落落,也許今日天暗得早,尋歡的貴客們還未起身梳洗,遑論入谷銷金。馳道東南側的一座小丘上,兩條裹著黑衣的嬌娜身影正伏在長草樹叢間,居高臨下俯視穀內動靜,從這裡能一一望見入谷的行人車馬,就著穀內的明如白晝,甚至看得見建築物上的飛簷畫棟。
以監視而言,此間堪稱絕佳之所在,縱使金環穀三面是山,也未必能再找到一處如這般四面照拂、纖毫俱收的好地方。
埋伏窺視的兩名女子,皆是豐臀盛乳、腰腴腿直的傲人身段,被魚皮密扣的緊身夜行衣一襯,更是窈窕緊致,美不勝收。
身量較高的一位雙腿極長,臀股圓而緊俏,充滿彈性,行動間褲布不住鼓出緊繃的肌束線條,既有婦人之腴,又透著少女風情,若非其年韶稚、芳華正茂,便是長年守貞,少經人事,留住了最後一抹驕人青春。
另一位卻是腴潤更甚,飽滿的酥胸幾欲鼓爆黑衣,溢出襟口。興許是不堪胸前負荷,她趴上土壘向下眺望時,竟把一雙雪兔般的渾圓**擱在壘垣邊上,綿軟的乳肉壓成兩團腴面,似乎陷於土中,又像被壘緣壓擠變形,令人不忍移目,直想一探究竟。
長腿女郎看不過眼,和聲道:“你若累了,先歇會兒不妨,這兒有我呢!”
出口才覺不妥,以她倆的關係,並無說這等體己話的餘裕,聽在對方耳裡怕是彆扭得緊,又補一句:“我潛行都的丫頭們精明得很,有她們幫忙盯著,不會有什麼錯漏的。”
臀乳豐腴的女子一擰葫腰,回頭嗤笑。“你有這份閒心,多管管你的寶貝女兒罷。本神君從小到大,幾時須你黑島之人,來管姑奶奶怎麼吃怎麼睡,怎麼趴怎麼躺了?忒多事!”
長腿女郎也不生氣,點了點頭。“也是。你一向比我們明白,我經常想:興許連薛老神君也沒你透徹,實輪不到我來操這個心。”
葫腰女郎沒想到她姿態忒軟,知是有意相讓,無論動機為何,畢竟大不容易,抿嘴道:“你再讓我,便是看不起我啦。漱玉節,吵架鬥口,你幾時贏過我了?要你這般假大方!”
這名身段傲人的夜行衣女子,自是符赤錦了。身畔與之相偕的,則是帝窟宗主漱玉節。
在胡彥之的計畫裡,帝窟四島兵分兩路:白、黃二島與他前往大雜院埋伏,以牽制翠十九娘一干人等;紅、黑二島負責監視金環穀,須趕在穀城鐵騎入穀拿人之前放出聲息,教狐異門的主心骨及時撤出──摧毀狐異門,自來非是胡彥之的目的,剝奪他們興風作浪的能力才是。
儘管“豺狗”、秘閣等主要戰力均未受損,失卻金環谷的金流與掩護,于鬼先生不啻迎頭痛擊,影響之甚,足以讓狐異門安分好一陣子,甚且令那撈什子七玄大會胎死腹中,斷去鬼先生一條陰謀布計,損失不可謂不大。
須知鬼先生所圖,不是殺掉名單上幾個江湖人物這麼簡單;真要如此,倒也好辦。鬼先生想幹的是大事,是統一派門、整合勢力,不管他真正想對付的是什麼,過程中都必須疏通關節,應付各種需索,比起五帝窟遊屍門的好手,鬼先生更需要錢。
雄厚的財富實力,才是他恃以投入爭霸遊戲的資本。
十九娘不是空著雙手、於荒山野嶺間造出這片堂皇富麗,在此之前,狐異門暗中攢足資本,教她錢滾錢、利滾利,加速計畫的推行──自有金環穀後,狐異門的活動明顯活絡了起來,即為鐵證。
老胡的目標非人,自始至終,針對的都是金環穀的物業。剷掉這頭下金蛋的母雞,比清光狐異門餘眾更令鬼先生頭疼,如此一來,又可免于與父親的舊部直面衝突,減少流血傷亡,算得上是面面俱到,兩盡其妙。
但他不敢小覷鬼先生的能耐,金環谷若能連根拔起,狐異門的財庫捉襟見肘,七玄大會胎死腹中,自然是最好;如若不能,須盡力勸服五帝窟、天羅香等七玄勢力,切莫隨之起舞;要是勸不下,則應搶在鬼先生之前,結成反狐異門之盟,令他在會中施展不開,所圖盡皆落空。
要將五帝窟納入這三階段的連環佈局中,今夜可說至關重要。符赤錦的面子再大,也只能教薛、何二島神君折返越浦,胡彥之須向五帝窟眾人證明鬼先生野心昭昭,圖謀不軌,才能進一步促使他們考慮同盟,以完成對狐異門的防堵包圍。
漱玉節在穀外布下潛行都的監視網,甚至親蒞前線,正為一睹“證據”夠不夠份量,是否足以為此改變立場,堅拒鬼先生拋出的香餌──離山的三位帝門首腦當中,只她於血河蕩當夜見識過妖刀離垢之威,那般駭人的破壞力若被用來對付五帝窟,該要如何抵擋?用於五島之內,就算黃、白、青、赤四家聯手,亦如蚍蜉撼大樹,帝座誰屬,從此再無懸念……
“你每回露出那樣的眼神,”
回過神來,才見符赤錦瞇著一雙水汪汪的嬌媚杏眼,似笑非笑的神情格外勾人。“便是心裡正打著壞主意。我老覺得奇怪,怎地精明狡猾如你,卻留著偌大軟肋,教人一眼就瞧明白了?”
漱玉節心中微凜,好在覆面黑巾遮去大半張臉孔,料她不致生了雙穿牆天眼,好整以暇,怡然笑道:“人要真這麼容易看穿,倒也省事多了。我便轉著壞心思,也不會教你知曉的。”
“那就是真有其事了。”
寶寶錦兒輕歎著,搖頭苦笑。“我真不明白,誰做宗主還不是一樣?難道坐上大位,日子便不用過了麼?岳宸風那狗賊尚在時,忒苦的日子大夥也一塊兒捱過啦,這當口自家人爭鬥,不嫌太早了麼?”
漱玉節淡淡一笑。“我不欲爭鬥,可旁人未必便放過了我。”
“這回可是你先找的事。”
符赤錦提醒她。“你那寶貝女兒活脫脫一闖禍精,楚嘯舟給她害得還不夠慘麼?你不把她帶在身邊看緊便罷,連夜派她趕回水神島,是打算乘虛抄家呢,還是佈置殺局?”
“你們都是這樣看的麼?”
漱玉節的聲音悶悶的,居然有一抹難言的苦澀。
符赤錦聳了聳渾圓腴潤的香肩。“要不你告訴我,該怎麼看才能明白,你這麼做的意義何在。”
“我沒讓她回去。”
沉默片刻,漱玉節才低聲道:“是她帶人連夜離開,我派了潛行都裡腳程最快的去追,才知她是要回家。綺鴛的手下勸她不回,無計可施,只得趕回來向我稟報。為防老神君與君盼見疑,我不敢輕舉妄動,沒想終是走到了這一步。”
符赤錦睜大美眸,若非系著覆面黑巾,月華下便見得玉人啟檀口、結香舌,只差沒“喀登”一聲倒頭暈死過去。這個答案委實荒謬得令人直想發笑,然而符赤錦卻半點也笑不出──漱瓊飛啊漱瓊飛,你自個兒腦子被驢踢了不打緊,這個莫名其妙的莽撞舉動,是要害死五島無數菁英、于蕭牆之內釀出大禍來的呀!
“還是怪你。”
符赤錦愣了片刻終於回神,輕哼一聲,沒好氣道:“你到底是怎麼教的?她小時候啼哭吵鬧,你都一把拎起了當九節鞭使麼?好好一顆腦袋瓜能撞成這樣!”
見漱玉節沒答腔,心想孩子挨駡,做母親的心裡也不好受,卻拉不下臉說軟話;定了定神,抱胸道:“我同何君盼說去,黑島這廂你也消停些,終不能這般繼續鬧下去。待胡大爺的佈置生出效果,你們立時回轉環跳山,撈什子七玄大會就別再摻和了。記得天天燒香請你的佛祖菩薩保佑,你女兒別在他人家中惹出什麼事端;要真闖了禍,你也得好好收拾,誠心賠罪,五島方能久安。”
據潛行都的線報,何君盼與杜平川的本隊已至越浦,只比曹無斷晚了一天,落腳處幾經周折,一變再變,顯是為了防止潛行都的刺探,何君盼本人亦未出現在金環谷外會合處。這是備戰防敵的態勢,黃島立場不言自明。
漱玉節聽她說得鄭重,斷不能一笑置之,只搖了搖頭,眸光沉凝。
“就算我肯,君盼呢?她未必也是這麼想。退萬步言,便是她肯,杜平川呢?黃島之下忒多穀主、洞主、河山異士,他們願意受我黑島節制,由得漱家盤據大位麼?寶寶錦兒,沒這麼簡單的。”
“是你放不下,還是何君盼放不下?要我這半隻腳跨出門檻的『外人』看,何君盼比你淡薄多啦。能以道理說服了她,還怕她底下那些個魯漢子?”
符赤錦可不買那一聲“寶寶錦兒”的帳,抱胸冷笑:“要不我大膽猜上一猜,你不僅不打算回環跳山,還鐵了心要參加鬼先生的七玄大會,是也不是?莫忘啦,當晚在風火連環塢的,可不止你漱宗主一個。你怎麼會覺得那柄噴火的殺人鬼刀,是可用可恃之器?”
漱玉節淡淡一笑,舉起一隻瑩玉般的淡細柔荑輕拍腰際,符赤錦這才注意到她那水蛇般的腰肢之上,所懸竟非“玄母”,而是一柄普通的青鋼劍。
“自血河蕩那夜,我便將食塵、玄母雙雙封藏,貯於數層密匣中,不僅自己不碰,也不許他人觸及。食塵、玄母,與那五柄妖刀同屬『道宗聖器』,誰知道會不會也和妖刀一樣,透過號刀令操縱,將持兵之人化為刀屍?萬不幸生出變亂,該如何抵擋因應?我思前想後,至今無計。”
興許是想起當夜焰光滔天、血河染赤的煉獄景況,一貫溫和嫻雅的語調中泛起一絲微妙的變化,宛若波顫。
符赤錦倒沒想過這一節,聞言微怔,不禁有些遲疑,蹙眉道:“食塵、玄母乃帝門聖器,曆由宗主與掌刀使分持,不知過了多少年,亦都相安無事,豈有轉化刀屍之理──”憶起在風火連環塢時,耿郎也曾受號刀令影響,短暫失去神智,頓生躊躇,再也說不下去。
漱玉節正色道:“你說我有野心,我不否認,但更多的是想一探究竟。道宗聖器,是為迎接真龍回歸所設;帝門傳承數百年的祖宗成法,亦是異曲同工,此間關竅,難道你不想弄個明白?”
“不是這種明白。”
符赤錦收起猶豫,一雙清澄明媚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肅然道:“你比我聰明,輪不到我教訓你,有句話叫『與虎謀皮』,希望你牢記在心。
岳賊合該千刀萬剮,卻做了件大大的好事:他讓幾百年來明爭暗鬥、彼此間絕不信任的帝窟五島捐棄成見,緊緊團結在一起。每當想起,我便覺他帶來的或許不只是災劫。
“你若有意修補關係,該如何取信於何君盼,你比我清楚。何君盼反對七玄大會,于你、於帝門,都算是蒼天眷顧,給了你這麼個正直無爭的主兒,還是你寧可她野心昭昭、踴躍進取,同你搶著去參加?別當她是對手,何君盼是自家人,她講道理的。你支持她,她才能說服手底下人。”
漱玉節默然良久,雖未點頭,也沒有搖頭,只淡笑道:“你這番話,我會放在心裡。但願君盼如你所說,能聽得進旁人言語。”
符赤錦柳眉微皺,還待發話,旁邊草叢裡一陣窸窣,鑽出一條窈窕結實的嬌小身影,合身的夜行衣繃出一身曼妙的肌束線條,將“肉感”與“緊致”調和得恰到好處,當真穠處見穠、當纖極纖,渾身是景,無一抹曲線不惹遐思,連符赤錦都忍不住多瞧了兩眼,暗贊這屁股又圓又翹,天工精塑、巧勻細揉,不外如是。
“啟稟宗主,穀城鐵騎已至五裡外。”
女郎語聲明快,毫不拖泥帶水。符赤錦辨別嗓音,笑道:“是綺鴛呀,好久不見啦。”
綺鴛指揮的潛行都小隊,基地便設於朱雀大宅後進,雖與符赤錦同在一個屋簷下,符赤錦卻從沒到後進去,彷彿當她們不存在。這非寶寶錦兒冷漠,潛行都的姑娘們也是血肉之軀,會疲憊、要休息,迫不得已駐于黑島據點之外,須給一處全然不受打擾的區域。
身為主母,符赤錦除嚴禁下人接近,更以身作則,日常作息都遠遠避開綺鴛她們棲身的院落,這點在潛行都的姑娘間廣受好評,都說紅島符神君通情達理,心思細膩,特別替人著想;至於膳食供應、濯衣沐浴等,更是打點得無微不至。
“神君。”
事有先後,綺鴛稟報完畢,才朝她一欠身,權作行禮。
短短五裡,於馬蹄下不過幾霎眼工夫,漱玉節點了點頭,揮手道:“放!”
綺鴛取出號筒一拽,一抹青流星如彎虹噴出,不甚光亮,亦無異聲,金環穀口卻掠過幾點細小豆影,旋即清亮的鑼響此起彼落,在穀中遠遠近近地擴散開來,不時夾雜“官兵來啦”、“捉拿狐異門反賊”的吆喝聲,有粗有細,竟不全是女子喉音;若非親見入穀之人寥寥,還以為穀內人馬雜遝,變亂將起,宛若兵營夜驚。
符赤錦佩服不已,漱、綺主僕卻是目不轉睛,盯著入穀的通道。這任務看似簡單,執行起{;文;]來不僅{;人;]需要紮{;書;]實的細作{;屋;]訓練,且極其危險,一不小心失手為谷中護衛所執,反而要糟。
驚鑼不過片刻,餘音遭山風流卷,揚長而去,預想中大批江湖豪客混在龜奴、伶人裡奪路而逃的景象,始終沒有發生。“看來,狐異門的餘孽也不簡單。”
漱玉節淡然道,連頭也沒回,聲音十分平靜:“……先撤。”
照原訂計畫,只消有一名潛行都衛陷於敵窟,黑島基地須於第一時間內移轉,以防機密為狐異門拷掠,反成對手的獵物。執行“夜驚”行動的,都是綺鴛手底下人,堪稱潛行都最優秀的一群;若非宗主指定由她在外策應,綺鴛該親自領她們入穀才是。
一貫沉默的少女握緊拳頭,牙齒格格作響。但她非常瞭解宗主無情的裁斷,才是此際最聰明、最正確的選擇,換作是她自己,放下私人情感之後,也必以本部多數人的安全為最優先。
(可惡……可惡!
驀地,一抹刺亮的火流星沖天而起,旋即隱沒,幾條豆粒也似的人影奔出金環穀,卻未撤離,只在風中揮手。“……宗主!”
綺鴛奔至崖邊,大半截身子探出壘緣,兩瓣圓股繃得硬實,看清出來的都是自己人,才猛然回頭。
漱玉節也覺有異,點頭道:“去瞧瞧,小心點。”
綺鴛解下斜揹在後的烏布長囊,取出數截部件,組成一張七尺來長、比她身子還高的“朱崖弓”,弓尾拄地,以全身的力量拽開雙股牛筋鐵弦,“颼”的一聲勁響破空,射出一杆比三尺青鋼劍更長、形似鐵叉的黝黑異刃!
弓弦振動的力量,連一丈開外的符赤錦都能清楚感覺,咻咻聲不絕於耳,原來鐵叉箭尾連著燭徑粗細的長索,為箭所引,“篤!”
牢牢插上一株雙手堪堪合圍的老樹。
綺鴛拉緊引索,取出隨身的飛燕雙拐之一,搭著引索助跑幾步,倏地躍出了土垣,“唰”的一聲緣索滑下,嬌小的身子淩空隨風擺蕩,眨眼間便下到了金環穀之外。
“穀裡怎麼了?”
計畫生變,符赤錦也不禁緊張起來。莫非胡大爺錯算了鬼先生,金環谷還藏著什麼厲害的撒手鐧?
“……不知道。別忙,再看會兒。”
漱玉節身未動目未移,凝眸遠眺,淡淡回答。綺鴛落地之後,偕同僚二度入谷,符赤錦站至高處,視線跟了一小段,旋被屋影所遮,再不復見。
崗上之風大得異乎尋常,如此距離,便是穀中發生打鬥也未必能聽見,符赤錦枯等片刻,不見有人出來,心中的焦慮急遽膨脹,一拽漱玉節之袖,急道:“不若咱們下去看──”語聲未落,馳道另一頭炬焰閃動,甲衣鮮亮的穀城鐵騎已掀塵奔至,密密麻麻的一片,敢情慕容柔竟派了千騎隊來。
“綺鴛她們還在穀裡!”
符赤錦逆風叫道,把心一橫,拾了根結實的松枝搭上引索,便要滑下。“……我去叫她們!”
漱玉節眼明手快,攔腰一把將她抱住,兩人齊齊坐倒。“這你不會,是要摔死人的!”
漱玉節尖銳的嗓音陡地揚起,難得沒掛上那張溫文嫻雅的假面。“綺鴛她們受過嚴格訓練,沒你想的這麼簡單!”
“穀城大營的人──”“所以更不能下去!”
漱玉節拔出腰劍,“唰!”
斬斷引索,斷索咻咻地一路拖下土崗,宛若斷尾逃生的大蟒,約莫鐵叉上有什麼收卷的機括,必要時一斷去索系,人便不知鐵叉是自何處射來。
符赤錦目瞪口呆,手腳並用沖到壘邊,大隊鐵騎恰好由崗下馳過,她趕緊一縮螓首,以免洩漏形跡。回見系著半截斷索的大樹下,漱玉節坐倒在地,拄劍嬌喘,覆面巾不知何時扯下,露出一張蒼白微汗的絕美瓜子臉蛋,口唇邊黏著幾綹濕發,狼狽中更顯淒豔,忍不住搖頭。
“你就這麼……這麼捨得犧牲麼?”
漱玉節冷哼道:“綺鴛能處理的。”
“萬一她逃不出呢?”
符赤錦心有不甘:“萬一……她被狐異門人所擒,又或落入穀城鐵騎手裡──”“那下回訓練潛行都時,要再嚴格些。”
漱玉節美眸一烈,咬牙切齒的模樣更添一抹危險的詭豔。
符赤錦一直認為她人前人後,各有幾張不同的假面具,料不到會在這樣的情況下,見到與印象中截然不同的漱玉節:危險、粗野,充滿荒嶺自生般的強悍與生命力,細緻優雅的美貌與撕咬血肉般的狂囂竟無扞格,彷彿本該如此,豔者更豔,狂處益狂。
漱玉節見她難得瞠目結舌,露出一副嬌憨的傻樣,粉面之上還沾著塵土,不由“噗哧”一聲,撢了撢膝腿,起身笑道:“身居高位,不是你想得這麼簡單,寶寶錦兒。”
又恢復成雍容溫婉、其淡如菊的貴婦模樣,與方才判若兩人。
回到土壘邊上,谷中人喝馬鳴,好不熱鬧,全是穀城大營的人。正覺奇怪,綺鴛已循崗後的羊腸小徑攀上,漱玉節瞥了符赤錦一眼,怡然道:“其他人呢?”
綺鴛抹汗俯身:“回宗主的話,都撤了,無有損傷。”
符赤錦輕哼一聲,暗自松了口氣。
“穀裡怎麼回事?為何放出警號?”
漱玉節問。
“因為姐妹們不知該怎麼辦。”
綺鴛面色凝重,一句一句慢慢說:“金環穀內,除了四處點起的牛油燃燭,一個人也沒有。所有屋裡都是空的,沒有人、沒有桌椅幾凳,沒有胡大爺說的江湖人或受拐女子……什麼都沒有。在我們之前,此穀便已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