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牙獨木”蔡南枝在越浦近十年,之前在小清河、祈州等地任捕快,資曆一向清楚明白。
外地捕快想升調越浦,除須徹查三代身家,還得備妥白銀打通關節,才能讓自家卷檔出現在大人的案頭,也不保證能成——畢竟越浦地廣人稠,三川彙聚,別的沒有,就是事兒多。上頭也想任用能吏,免得事到臨頭沒個好使的,倒楣的還是自己。
奉公清白的蔡南枝,自無打通關節的餘錢,靠著屢破大案累積名聲,尤其在祈州時,曾有一夥作風野蠻、自稱“血紋十九煞”的悍匪,公然入城劫掠,當街淫辱殺人,招搖過市,目無法紀;衙門的馬弓值未敢攖其鋒,連州官都躲回自家宅邸閉門不出,以免成為匪人的目標。
蔡南枝獨力追蹤血紋十九煞,帶回一掛十九枚頭顱的麻繩串,以及一身慘烈傷痕,自此名聲大噪,被越浦城尹破格擢升,收入幕中;要不多時接任總捕頭,至今將屆十年。
與蔡南枝同事過的捕快,不以為蔡老總是那種見微知著的神斷型,他是踏平現場千百回,不屈不撓,憑毅力破案的老派作風,由此更得衙差們敬重。擔當若此,老總公餘絕不應酬、毫無情麵可講的毛病,上司下屬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以為意了。
違命侯這番話,就算當著全衙門的麵說將出來,十個裏怕有十一個不信。然而蔡南枝隻抿嘴不語,兩隻粗厚大手攢緊成拳,捏得格格作響,濃眉下的銅鈴眼死盯著足尖三尺前的青磚縫,目光像要插進地裏似的。
最初,封有“赤尖銅額應伏法”字條的黑函是放在他家的書案上。
蔡南枝的俸祿請不起婢仆,家裏也沒有間置的空房,隻一位同裏老嬤嬤隔三差五來幫忙打掃洗衣,給點零錢幹肉便能打發。所幸老婦人並不識字,以為是衙門公文,連碰都不敢碰。
過沒多久,黑函又出現在床頭、院裏小幾……直到在衙門案上看見那熟悉的褐紙粗封,蔡南枝終於明白自己沒有說“不”的權利。
來到越浦之後,他和賀老四——現下得管叫雷門鶴雷四爺了——在公開的場合見過幾回,老四對他使了眼色,蔡南枝裝作不知。賀老四向來是他們中最聰明的,料他無意敘舊,不曾私下來找,仿佛兩人真是陌路,此前未曾相識。
但主掌三川第一大幫、身為越浦五大家門麵的雷門鶴,怎會沒須用越浦總捕的地方?老四卻始終沒來過,說不定還擋過他人欲尋的門徑,蔡南枝總能維持他兩袖清風、一窮二白的小日子,罕受打擾。
光是這份“形同陌路”的心意,他便很承賀老四的情,隻消幾位太保別鬧騰太甚,蔡南枝多半視而不見,任手下收赤煉堂的黑錢辦事。
黑函恫嚇不是賀淩飛的作派,蔡南枝不想為此打破“絕不接觸”的鐵律,徒然把自己投進舊日夢魘的黑窟窿裏,與十五飛虎、赤尖山等亡靈糾纏不清。他未向賀老四求援,默默接受黑函的指示,趁吳老七等人下工後潛回衙門,於內監的天佛圖字間描入術法符籙;今日更向有司告假,攜火號埋伏於此。
“為防尊駕動什麼歪腦筋,”違命侯的聲音又將他的思緒拉回現實。“本侯須得據實以告:早在術法封閉大院前,這位躲在南監裏的總捕大人就被本侯發現,頸後挨了一下不省人事,所有該看的、不該看的,該聽的不該聽的,蔡捕頭是既沒看見,也沒聽見。
“尊駕若不信,盡管找蔡捕頭問去,什麼時候往哪裏找我不管,但蔡捕頭要缺了一丁半點,或被我知道吃了什麼零碎苦頭,尊駕這筆生意的預付,本侯絕對如數奉還,教你知道那叫一個值。”
黝黑的山村少年以扇掩麵,露出精光暴綻的眼睛,刹那間竟教人難以逼視。
“蒲宗做生意,標準隻有一個,就是本侯高興!什麼叫在江湖上立足,蒲輪瞽宗幾時在江湖上立足過?連這都不知道,找蒲宗談個屁!”
殷橫野麵色陰鷙,眸光一霎數變,陰晴不定。
違命侯敢撂話,代表蔡南枝這條線已無追索的價值。
蒲宗未必是欲保其人——區區一名過氣匪寇,哪裏值得蒲宗之主翻臉討保?違命侯的話乍聽霸氣,實則硬中帶軟,更像劃下一條紅線,暗示對手不得輕越,遵從則兩造相安。這是以戰逼和之意,“和”才是彼之所欲。
而這條紅線,怕連桑木陰也一並劃了進去。與這場鑒真辨偽的試驗之戰相關的所有人,包括馬蠶娘、聶冥途、蔡南枝,以及越浦衙門一幹人等,都是違命侯劃定的禁區,不逾此限,蒲宗便不會站到殷橫野的對麵,在越浦接下來的紛爭裏繼續旁觀袖手,一如往昔。
馬蠶娘便未死,在萎珠的穢染下肯定討不了好,否則早在此間等自己,一償新仇舊怨。蕭諫紙那廂少一名峰級戰力,不算偏離計畫太遠——殷橫野評估損益,決定接受媾和的提議。
“宗主有言,無不凜遵。就此別過。”雙掌交疊,微微一揖。“請。”說著轉身行出,並未施展峰級身法,不高不矮、毫無特征的背影轉出衙門,轉瞬便消失在人群中,誰也沒有多看一眼。
違命侯意外深長地目送,片刻才轉向一言不發的大頭矮漢。“那廝是聰明人,我料他不會再去煩你。若找上門,也毋須擔心,他問什麼你答什麼,照實說便了;你騙不了他,也沒必要騙他。問完了自會滾蛋。”
蔡南枝扮演的角色,早早就被違命侯識破,打暈了扔屋裏,三虎鏖戰蠶娘的過程、驪珠受邪穢所染等,蔡捕頭確實不知,更不知道違命侯藉極衡的赤心三刺功解開了穢染。蠶娘元氣稍複,便即自行離去。
殷橫野的猜測無差,違命侯借喻喻人,明說總捕,實指蠶娘,以斷去殷橫野在此上下其手的空間,劃下雙方的止戰基準。若逾此線,蒲宗將介入事端,隱聖陣營又多一名三才五峰等級的對手。
“那三具遺體,是你昔日赤尖山上的兄弟,做為本侯保你一命的交換條件,交由你來收埋,相信戈卓、極衡等三人亦感欣慰。至於聶冥途,可沒這麼容易死,正所謂‘禍害遺千年’,給他找個大夫瞧瞧,續上性命,再扔回牢裏爛著。”從腰帶摸出一小錠澄黃元寶,拋入蔡南枝手中。
“你這三位兄弟並非好勇鬥狠,才橫死於此,而是以性命為質,耗費十三年心血苦工,為本侯辦成一件事,交換蒲宗查出‘虎首’韋無出的真身,為亡於赤尖山的眾兄弟報仇。他們輕生忘死,心念一專,以本侯看來,實乃義士,希望你好生安葬。”
蔡南枝捏緊拳頭,壯實的身子簌簌發抖,仍是死盯著青磚地縫,不發一語。
違命侯罕見地斂起輕佻之色,和聲續道:“他們隻是選擇了和你不同的道路,並不會因為你珍視自己的性命,沒有同他們一樣舍生,便成為辜負弟兄的叛徒。他們一直都知道你在這兒,卻一次都沒來找過你,正因為希望你能代替他們,好好地活下去——我是這樣想的。”說了三人投靠雷門鶴,在越浦城郊待得大半年,乃至暫代“指縱鷹”首腦之事。
蔡南枝終於有了反應,愕然抬頭,仿佛難以置信。
“不是每個人,都能有第二次機會。你很珍惜現在的生活,他們也是。好好送他們一程,你我……應該不會再見麵了。韋無出伏法後,我會派人報與你知。”拍拍矮漢的肩頭,輕揮小扇,一跛一跛地走了出去。蔡南枝默然良久,拖著沉重的腳步,踅入天井,抱起極衡道人逐漸僵冷的遺骸。
老八的模樣同記憶中差別不大,雙目緊閉、嘴角微揚,看似睡著一般,不知怎的,卻沒有半分真實感,仿佛臂間所攬,是一具雕塑精巧、栩栩如生的假人,雖然肖似,但就知道是假的,而非赤尖山上那個動輒掀桌咆哮,一言不合,便要拔刀見血的“暴虎”極衡。
“你們……怎地這麼傻?好不容易……才活下來……”他輕輕搖晃著老兄弟,喃喃低語,開口才發現聲啞如喑,難以成句。“死了……就什麼也沒了啊,傻瓜!傻瓜……傻……”
雲翳漸起,遮去投進天井的驕陽,風刮桐葉獵獵搖枝,連轟響的蟬鳴仿佛都被風葉梳散了去,空曠無人的青磚場上說不出的寥落陰磣。風裏,矮漢緊壓在兄弟胸口的嗚咽聲斷斷續續,死命將嚎哭吞入腹裏,恐為人聽……
◇◇◇
老胡的蔥肉火燒煮火鍋,終究是沒能吃成。
灰袍人無聲遠颺,脫離戰場不知何故,總不會是怕了人多,又或真被破野之弦所製。這代表殷橫野下回出手,即以敵暗我明之勢開局,加上三才五峰等級的非人戰力,結果簡直毫無懸念。
奇宮風雲峽一係,此役算是正麵杠上了對子狗,就算頭一個遭受報複,也不奇怪。打是打不過的,起碼可以躲;秋霜色與耿照約定了聯絡之法,卻未留下去處,偕聶雨色速速離開。料想二人與韓、沐會合後,該會沉潛好一陣,待風頭過去,再作良圖——
秋霜色坐鎮風雲峽,一直是奇宮餘脈判斷韓雪色隻是暫避風頭,始終會回轉龍庭山的重要依據。是以各脈皆按兵不動,靜觀其變,隻有毛躁無謀的驚震穀率眾來追,才有“荒魔”平無碧慘絕於聶雨色之手一事。
豈料風雲峽從一開始,就打著收拾包袱走人的主意,秋霜色正是最大的疑兵,為韓雪色爭取到寶貴的時間,得以從容退至越浦。
待各係驚覺小琴魔失蹤、韓雪色早帶走了象征爵位的“九曜皇衣”,怕立時便炸了鍋,再也按捺不住,追兵勢必傾巢離山,翻遍東海道每寸地皮,將叛逃的奇宮僭主找將出來;誰先逮住韓雪色,在選拔新宮主時便能掌握話語權。殘酷的奪位之爭,現在才正要揭開序幕。
自顧無暇的風雲峽四少,不宜再涉入與隱聖的紛爭。此戰聶雨色等實已付出太多,也承擔過多的風險犧牲,耿照自覺沒有立場請求他們,繼續投入這場絕望的對抗。
“以典衛大人與我風雲峽的淵源,”秋霜色似是看穿了他的猶豫顧忌,淡淡一笑。“大人之事,亦是我風雲峽之事,料想宮主也會這麼說。此際分力則弱,圖窮匕現時,典衛大人勿忘我等。”
“就是打架記得叫人啦,一起幹死對子狗!沒事我們先躲著,免得先被對子狗幹死了。”聶雨色幫忙翻譯。與老胡、羅燁等抱拳告辭,二少相偕而去;臨行前聶雨色頭也不回,隻拋下兩句:“多想想活人的事,死了的就別想了。”胡亂揮了揮手。
胡彥之怪有趣地目送他離去,抱臂抵頷,大拇指擦刮著青磣磣的胡髭,笑顧耿照:“他沒頭沒腦的說什麼呢?好端端的哪個又死了?”耿照神色木然,片刻才搖頭:“我也聽不懂。”
衙差奉命查抄沉沙穀,除燒毀的百品堂,其餘屋室所藏文檔,指不定是陰謀罪證,須得一一封存。抄家是門技術活兒,為此特意從城裏又叫了幾撥人,大夥興致勃勃,抄得不亦樂乎。至於一幹秋水門人,通通押回待審,衙門忙到夜裏仍是燈火通明,加倍關照起不文居的生意。
蕭諫紙回到驛館,拒讓大夫查察傷勢,依舊懷抱焦屍,一個人鎖在屋裏。老人模樣著實嚇人,加上抱屍異行、堅不就醫,背地裏流言四起,都說台丞瘋了,未及入夜便已傳開,公署間多有所聞。
巡檢營這回算是立下大功,軍士卻無一絲歡騰雀躍,包括隊長章成在內,共計折損一十三員,俱都死無全屍,舉營氣氛哀沉。典衛大人略作撫慰後,由羅燁帶回駐地,收殮遺骸。
耿照在回府之前,先去了趟將軍駐驛,任宣腿腳好得大半,已返回崗位,說將軍午後精神不濟,正在小憩;考慮近日將軍夜裏似乎睡得不好,沒敢叩擾。耿照討了筆墨,將穀中事略寫成箋,交任宣轉呈。
他藉求見慕容之便,先打發老胡回去,返回朱雀大宅的路上,悄悄繞往蕭諫紙處,未經通傳,悄悄由後院翻牆而入,潛進內室麵見台丞,密談了大半個時辰才離開。
有胡大爺先行帶話,待耿照歸宅,符赤錦、薛百螣、綺鴛等已在大廳等候,要不多時,漱玉節與蚔狩雲亦各自趕到;陰宿冥遠在阿蘭山,白日裏為孤竹國的重臣所環繞,殷橫野就算要出手,也決計不選這般麻煩的目標,暫且沒知會她,以免媚兒衝動行事,反倒不妙。
耿照將沉沙穀外與殷橫野鏖戰的經過,概略說了一遍,眾人聽得驚心動魄,麵麵相覷。
“……連慕容柔麾下數百鐵騎都奈何不了他,殷賊之能,莫非鬼神!”
薛百螣麵色鐵青,拗得指節格格輕響,沉吟道:“沒奈何,隻能點齊本盟內所有喊得出名號的高手,南冥亦須召回,與之拼個玉碎。何神君那廂我且修書一封,讓黑島潛衛連夜送去。黃島能人甚多,就算武功拼不過,不定能如奇宮聶二般,以遁甲之類的異術奏功。”
“就怕敵暗我明,殷老賊個個擊破,縱使集結了本盟高手,他也不來與我等正麵放對。”蚔狩雲神情凝肅,搖了搖頭。“依老身之見,不如眾人退入冷爐穀,暫避風頭。三才五峰本領再高,也飛不過冷爐禁道;待殷賊鬆懈下來,再排布合力狙殺之計。”
耿照豎起單掌,廳內頓時一靜,眾人投以注目,專等盟主裁示。
“蚔長老說得有理,眾人即刻收拾,連夜入穀,免為殷賊所乘。”
符赤錦聽出不對,強抑憂色,蹙眉脫口:“那你……那盟主呢?盟主不去冷爐穀麼?”
耿照緩緩搖頭。
“我不去。宗主,恐怕潛行都的姊妹們也暫時不能入穀,起碼數日之內,還需要她們助我一臂之力。”
漱玉節從容道:“不惟潛行都,妾身願長隨盟主側畔,共禦強敵。容請盟主不棄。”要換了別的場合,不免受人腹誹,怎麼聽都有薦身席枕、勾引盟主的嫌疑,這時卻說中了眾人心思,贏得一片附采。
耿照舉手止住鼓噪。
“今日之後,殷賊將以輿戰決勝,我與蕭老台丞皆是替罪羊;誰要傷了我,怕殷賊要與他急,眼下並無急切的危險。若是一走了之,正遂其意,倒像畏罪潛逃,跳到海裏也洗不清,反而便宜了賊人。
“散播流言,正是潛行都諸位姊姊的拿手好戲,這一陣尚有攻防,不得不多多倚仗。萬一殷賊不利,必以諸位性命安危相脅,故避於冷爐穀中,令其難以出手,才有繼續對抗的本錢。”
薛、蚔還待相勸,見盟主心意已決,再難撼動,橫豎也沒有更好的辦法,遂依令而行。耿照讓李綏盡起宅中金銀,發給婢仆們半年工資,連夜打發回鄉,承諾事過之後,必召回任用,一切如故。李綏欲留,耿照不允,中年管事想了一想,小心斟酌道:
“小人就是個拿錢辦差的,與東家非親非故,實因無處可去,才與東家商量,暫留於此。這宅子裏開門關窗,總不能沒個照應,若有什麼變化,隨時打發小人便了。東家看這樣……行不?”最終還是答應了他。
符赤錦回房收拾細軟,耿照推門而入,與她並肩坐在床緣,握住她溫軟白膩的小手,凝著桌頂燈花搖曳,半晌無話。
“我不哭,也不鬧著留下來陪你。你說要怎麼,我就做什麼,一點也不讓你煩心。”寶寶錦兒強自微笑,盛著兩丸黑水銀似的翦水明眸裏淚花打轉,硬是不讓淌落。“但相公心裏有什麼,都要告訴寶寶,別獨個兒在心裏苦,好不?”
寶寶,是我的七叔……我的七叔死了。我親手化去他的屍骸,還對人說我不認識他,說那不過是個犬死道旁的無名小卒——
耿照幾乎忍不住要傾吐一切,就像過往那樣,但蕭諫紙陰冷決絕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屈鹹亨三十年前便死了……世人沒有一刻忘記過他。死在山上的無名屍,決計不能是屈鹹亨!”
他輕拍了拍少婦的手背,對自己也對寶愛的玉人狠起心腸,不去看她泫然欲泣的絕美淚顏,自床沿站起身。“別擔心,寶寶。一切……一切都會好好的。你在冷爐穀等我,待此間事了,我陪你送大師父、二師父回鄉。”
大宅一夜間撤得幹幹淨淨,隻留下掃地開門的李綏。
綺鴛在另一處烏家物業裏建立據點,饒是加緊手腳,仍花去大半夜時間。天未大亮,潛行都傾巢而出,於全城各處搜集情報,掌控不同版本的流言耳語。
但殷橫野動作之快,仍超乎耿照預期。
沉沙穀的騷動,昨兒未入夜前已在城中流布,說是南宮損勾結匪徒,行刺蕭老台丞,以失敗伏法告終。而後蕭諫紙回城,狀若瘋狂的抱屍異舉令傳言一變;巡檢營載運死者入城,遭人目睹屍骨無全的慘狀,流言再度歪曲變形——
“這人很厲害。”綺鴛呈交報告時,難掩那份挫敗與不甘願,不能盡情地貶低對手,令少女極不痛快。“不斷被修正的謠言,傳播速度最快,效果也最好。定於一尊的說法,三歲孩兒都不上當。”
天明後陸續回城的越浦衙差,終於交接下班、準備打道回府的驛卒,持續為謠言添磚加瓦。到得這一日的晌午,幾已勾勒出殷橫野想要的結果——
死者是劍塚的副台丞談劍笏,及秋水亭主南宮損,活著的是蕭諫紙。加害者與被害者的角色,在此產生了微妙的錯置。
蕭老台丞是武烈帝的功臣啊,忒有名望的人,豈能無故行凶?哎呀你不曉得,聽說在沉沙穀搜出了證據,蕭諫紙不是好人哪,搞出了個叫什麼姑爺的神秘組織,想要造反……
前些日子流民圍山,不是有幫黑衣人搞事?就是那撈什子姑爺啊!
你別笑死人了,什麼姑爺,我還姑奶奶咧!是“姑射”!我五姑父他六姨的大兒在將軍手下當差,說慕容柔早就暗中派人查這個姑射了,沒曾想,居然是從龍功臣蕭諫紙搞的花樣!
聽說那談大人剛正不阿,疑心老蕭有貓膩,與南宮損商量舉報,老天沒眼,消息走露,蕭老兒先下手為強……沉沙穀裏找到了南宮大俠與談大人的親筆書信,說在白城山談大人屋裏有證據,縣令已派人去搜。這要查出鐵證,嘖嘖,蕭老兒要誅九族啦!
殷橫野雖受“不使一人”的誓言所製,不得不交出東海儒脈的權領,卻總能變著花樣利用資源。這散播流言的係統連綺鴛都覺高明,背後不知是何等勢力精細運作。
耿照一夜無眠,在李綏的伺候下梳洗更衣,換上正服,待慕容柔傳召,然而直到傍晚,李綏進房問膳,都沒有來自將軍驛館的消息。
等到第三日上,耿照終於按捺不住,命李綏備車,往驛館求見將軍,誰知又吃了閉門羹。“娘娘有命,讓將軍走一趟棲鳳館,已去一會兒啦。”任宣神色古怪,耿照心覺有異,低聲道:
“我寫的便箋……將軍看了麼?”
“我當日便已呈交。”卻未正麵答覆將軍看了沒。
耿照沉吟片刻,麵上不露聲色,微笑道:“任兄氣色不錯,腳傷好全了罷?”任宣拱手道:“托大人之福。”猶豫了一下,見堂外無人,仍是著意壓低了聲音:“大人自好回轉宅邸,近日之內,暫且休來。小弟猜想將軍公務繁忙,日日皆要外出,大人恐怕遇不上。”
——這是將軍的意思。
耿照警省過來,起身告辭,途經蕭諫紙的驛館,其外並無官軍把守,顯然鎮東將軍未以犯人目之。
流言在幾日內,越傳越不像話,有真有假,唯一不變的是細節漸多。“姑射”與刀屍的關連,近期武林事如何起於“姑射”……市井裏隨便拉個人來,都能說上一大套,個中不乏蕭諫紙為遲鳳鈞等備下的脫罪說帖,消息若非蕭老台丞所釋,代表遲鳳鈞早已變節,又或打從一開始,就是平安符陣營的反間。
失蹤的琉璃佛子亦是“姑射”成員之一,還試圖侵犯皇後——傳到這份上,始終裝聾作啞的慕容柔也成箭靶,盛傳他之所以包庇蕭諫紙,迄今尚未押人取供,怕與“姑射”之間千絲萬縷,死活脫不了幹係。
慕容柔八風吹不動,旁人可捱不住這塊餌香,紛紛出手。
白城山在行政地域上,屬西城縣與峒州所轄。埋皇劍塚的正式署銜乃“東海道行司禮台”,名義上是直屬禮部的朝廷機構,地方官哪裏管得?況且禮部尚書最多三品,見了堂堂正二品的司禮台丞,還得畢恭畢敬行禮問好;小小知縣知州,逢年過節沒敢少了上山問候,哪來的膽子爭轄權?
然而,查抄沉沙穀的事甫一傳出,當天西城縣令就帶人上白城山,從談劍笏的房中秘櫃搜出厚厚的手劄書信,極陳蕭諫紙陰謀造反、策動武林的各種跡兆;接連數日,峒州知州房書府更是扣押了十幾箱的“證據”,連同挺身指證的院生二十餘人,在峒州州衙的大隊武裝衙差,以及鎮海鏢局高手的保護下,往京師平望進發,為揭發這樁謀反大罪的壯行吹響了第一聲號角。
耿照對慕容柔的智慧深具信心,知將軍不會被流言蒙蔽,但不管不顧當沒事人兒,似也太狂了些。將軍毋寧是在等待,問題在於:將軍等的,到底是什麼?
李綏每日晨起,伺候典衛大人用過早膳,便依大人吩咐,將朱雀大宅的正門全開。“待有官兵來鎖我,你就趕緊從後門離去,細軟記得提前收拾妥貼。”耿照笑道。“我是希望他們快些來。”
李綏也拘謹地笑了,答得小心翼翼。
“東家吉人天相,不會有這麼一天的。”
翌日沒等到官兵,倒是胡大爺上門了。
胡彥之的追蹤術天下無雙,從違命侯眼皮下都能走脫,沒有躲起來避風頭的道理。況且耿照以盟主之尊號令七玄,可管不動義兄,胡彥之這幾天在外頭走動,不時支援策應潛行都,幫助甚大,狠狠擄獲了一批花樣少女心,被綺鴛列為不受歡迎的榜單之首,自也不在話下。
他將一卷榜示“啪!”拍在桌上,神情凝肅,罕見地全無戲謔之意,半點笑不出來。“這玩意最早出現在越浦衙門後進的牆上,後來橋市、各大城門早市……都能見得,揭都來不及揭,直想一把**火燒了幹淨。”
“這是什麼?”耿照本欲開展,胡彥之卻不挪掌,直勾勾盯著,打算先給他做心理準備。“有人公布刀屍的名單。我先說了,有你的名字,天字第一條,賞臉得很。”
(終於來了!)
耿照點點頭,胡彥之見他無有詫色,顯是意料之中,揚眉:“……你連這個都想到了?”少年不置可否,就著桌頂攤開皺巴巴的榜告。
那黑榜之上墨跡淋漓,字卻不怎麼好看,色甚烏濃,不知怎的有幾分血書垂流之感,可想見貼滿街角時,那股子磣人的陰森可怖。
妖刀附體,血流漂杵,姑射刀屍,助紂為虐
白日流影城耿照
指劍奇宮沐雲色
水月停軒黃纓
水月停軒碧湖
虎王祠嶽氏嶽宸海
焦岸亭崔氏崔灩月
“殷賊衝著我來,並不奇怪,風雲峽此番大大得罪了殷橫野,沐四公子列名其上,亦是理所當然。阿纓與碧湖姑娘在江湖上毫無名氣,一次放上兩名水月停軒的弟子,怕是意在紅兒,乃至紅兒的師傅杜掌門——”
“碧湖是我同母之妹。”胡彥之提醒他。
耿照猛然省覺,終於露出一絲動搖之色。
原來不是針對水月停軒或杜掌門,自始至終,殷賊的目標就是老胡的母親,胤野胤夫人。
“我問過兄長,為何要將小妹炮製成刀屍,他從未正麵回答我的質問,似有難言之隱。我有想過,或許……是我母親的意思。隻是直覺而已。”老胡肅然道:
“小耿,我得暫時離開你一陣了。小黃纓在冷爐穀不會有什麼事,但碧湖還在朱城山,獨孤天威和你那二總管不在城裏,萬一有什麼渾人對她出手……我沒法原諒自己。”
耿照欲言又止,最後隻點了點頭,與義兄把臂交握。“一路小心,盡快將碧湖姑娘接回冷爐穀,我這兒還有些事需要你照應。”胡彥之笑道:“快則五六日,至慢也就八、九日,你撐著點,別自個兒玩脫啦。”以策影腳力,一日半來回不成問題,但碧湖有傷在身,昏迷不醒,套輛平穩的大車載回冷爐穀,差不多就得這般辰光。這還沒考慮進出流影城帶人的難處。
胡彥之離開前,掏出另一份告示攤在桌上,與前一張並置。
“妙的是,刀屍名冊居然有兩份。這份上頭除了鹿老雜毛的私生子,其他全是死人,就算魚目混珠,也有良心得多……該不會是你寫了教人貼上的罷?那個鬱穆言又是哪來的某某?”
“不是我寫的。”耿照忍著笑意。“我猜是劍塚遭妖刀附體的院生,遺體被攜至靈官殿裏的那位。”這份名單顯是蕭諫紙所流出——即便不是他親自動手,該也是先前所留的後著。知道自己不是孤軍奮戰,還有人對殷賊的抹汙手段還以顏色,少年心中不無寬慰。
“將軍麾下的少年典衛竟是刀屍”一說,將這場流言混戰,推至前所未有的高峰。原本日日中門大開的朱雀大宅附近,沒少了探頭探腦的好事之徒,想窺得什麼隱密,好向人說嘴;刀屍榜一揭,大宅四周的街道上野狗都不見一條,誰都知道鐵騎將至,少年得誌的典衛大人轉眼陷身囹圄,差別在於誰來拿人而已——
是被逼到極處,不得不押審愛將用以自清的慕容柔,抑或額手稱慶,終於逮住鎮東將軍一條軟肋的諸多政敵,打算大展拳腳屈打成招,一舉推倒宰製東海多年的最後將星?
但誰也想不到,來的竟是金吾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