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宜紫趴臥在舒適的軟枕堆裡,一動也不想動。
她的睡相一向很糟,所以當醒過來時,發現身畔摸不著那具黝黑如鐵的健壯身軀,也只失望了一下下,旋即暗叫僥倖,差點鼓掌叫起好來。她可不想讓少年瞧見自己四仰八叉的醜樣子。
就想了他那麼會兒,夾著錦被的渾圓大腿間倏又溫熱一片,濕濡的液感慢慢滲透。
少女閉著眼維持睡姿,羞意卻在不經意間攻占了粉頸玉靨。她輕蹭了蹭枕面,受不了自己似的把臉埋進枕頭谷中,最好別再醒來,但胸口總有種悶悶痛痛、搔癢般的溫熱感,想到他就不禁揚起嘴角,怎麼也止不住。
紅姊和妖女算什麼?本小姐要的,還不手到擒來!
她羞得連枕帶臉一併圈抱,本欲胡亂踢腿撒撒潑,豈料一動腿心裡疼如刀割,“嗚”的一聲蜷身微顫,宛若死蝦過水,樣子想來不是太好看。還好他不在。少女咬牙蹙眉,再三慶幸著。
“再蹦躂呀,疼死你。教你玩兒得這麼瘋!”
咿呀一聲,母親推門而入,若有似無的幽香如蘭沁至,勝似夜螢水風。任宜紫像做壞事被逮個正著的小孩子,加上俏臉酡紅未褪,母親見了肯定笑話,她可捱不住娘的利嘴,從小到大就沒說贏過,索性埋首枕間,一迳混賴撒嬌。
“……金釧和銀雪呢?”她身上溫溫香香的,除了肌膚香澤,還散發著錦被煨暖的胰皂香,連小衣也換過新的,已非車廂裡的狼狽模樣。兩姊妹不會幫她洗澡,至多燒水服侍,來紅後亦少共浴,故有此問。
“同你差不多,我看三五天裡別想下床啦。一幫瘋丫頭。”
母親沿床坐落,輕撫她的腰背,寵溺的手路令少女舒服得瞇起了眼,只差沒發出貓兒似的呼嚕聲,直到母親的口氣一變。她幾乎可以想像那似笑非笑、打著壞主意似的戲謔表情,美得令人心驚肉跳:“……可你問的,不是金銀丫頭。老實招來!”冷不防地掐她脅腋,往死裡搔起癢來。
任宜紫又叫又笑又喊疼——隨便一動玉戶都痛得厲害,還不是普通的疼——到後頭連眼淚都迸將出來,只管求饒。“娘!不要……哈哈哈哈……疼死啦!別……哈哈哈……嗚……不、不敢了……饒……哈哈哈……嗚嗚……壞……娘壞……嗚嗚嗚……”
母親玩夠了,這才心滿意足撒手,怪有趣的瞧著蜷曲的少女,像乜著可愛死了的小貓小狗。片刻,取過一把潤澤滑亮的烏木梳,拍拍她兀自顫抖的腰臀,笑道:“趴好,娘給你梳頭。睡得亂糟糟的,成什麼樣?”
“娘……疼……你讓我歇會兒……疼死啦……”
“要不坐著梳。”
那還是趴著好了。少女乖乖臥好,微翹著誘人的小屁股,閉眼享受牙梳入發一一捋順的舒適。母親梳頭從不會弄疼她,手法之高明,偌大的平望都裡沒一個僕婦女史可比。這種時候,她往往最能感受到強烈的幸福,比吃好吃的糕點、穿漂亮的衣裳還要歡喜。
“……娘,你覺得他……怎麼樣?”
母親輕笑。“幹嘛搶我的話?我才想問你,你覺得他怎麼樣?是蠢豬呢,還是賤狗?”
任宜紫噗哧一笑,聲音捂在枕裡,悶悶濕濕的。她問的才不是這個,但母親分明是故意。少女裝模作樣地想了想,自己忍不住又笑起來,臊紅著小臉抿嘴:“應該是賤狗吧,他又不蠢。”見母親似笑非笑,心虛、不甘兼而有之,搶白道:“那爹呢?娘你說爹是蠢豬,還是賤狗啊?”
長發曳地的黑衣貴婦擱下木梳,想了一想,也是裝模作樣。“我覺得是賤狗,他又不像豬。要像豬我才不嫁。”母女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噗哧一聲,齊齊大笑。
好不容易止住笑,任宜紫面上彤紅未消,垂著眼皮輕聲道:“我覺得他……不太一樣。”
“不是普通的賤?”
少女笑起來,羞意略褪,那種想說出口的強烈衝動卻跟著淡了。
她不知怎麼向母親述說,少年埋首於她胸乳間、盡情痛哭的事。之後……之後再結合的感覺就很不一樣,像是所有隔閡都不見了,就此合而為一,不僅是快美加倍,還有那種把全部的自己都交給對方,彼此依靠的奇妙感受。
她開始有自信,他對她與別個兒是不同的,不會再有身魂相契、悲喜與共的感動。她不介意少年享用金釧銀雪,她們和她不一樣,而且他簡直離不開她。不是因為自己更美貌、身子更迷人,抽添起來更銷魂蝕骨,任宜紫心想。而是她倆有的,與別個兒不同。
母親的戲謔快利,讓她突然講不出這麼溫軟羞人的話語,怕被小瞧了,抱著枕子別過頭,渾不著意般哼著歌兒,儘管咿咿嗚嗚的全不成調。
倒是母親難得地正經了起來。“我也覺得他不太一樣,要不是特別傻,就是特別聰明。”
任宜紫驚訝地睜大眼。母親一般是不誇人的,如阿爹那般,生得好看、氣宇軒昂,本事又大,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位極人臣的“中書大人”,在母親嘴裡也就是賤狗而已。他居然有可能“特別聰明”?
她聽著歡喜,死命忍住不轉身,看能不能拱得母親再多說一些。
“他很像我以前認識的一個人。大家都歡喜他、尊敬他,覺得他有大本事大理想,但那人最後卻把自個兒害死了,還拖累許多人。但你那黑不溜秋的典衛大人告訴我——”
“他才沒有很黑!”
話一出口,驚覺自己轉了頭。母親則露出很受傷的表情。
“上回你們在棲鳳館見後,是你管他叫'死二黑'的呀。我跟你喊的。”
“那……那是夜里黑。”任宜紫有些心虛,忙將目光轉開了去。“夜裡看誰都是黑的。而且是……是金釧先叫的!我是隨她。”這明顯就是謊話。
胤野忍著笑,正色道:“好好好,他一點也不黑,是夜里黑。你那英俊不凡的典衛大人告訴我,除了最終的理想外,他和那人絕不相同,就好比……要去的地方雖一樣,道路卻有千百條,便說徒步、駕車、乘轎等,亦都不同。
“那人只是不幸死在了路上,可不能說同他一般駕車、一般也去那處的旁人,必然會死於中途。典衛大人說,他走的就是條活路,恐怕江湖百代以來,只有他走對了,而且一定能到。”
“……這條賤狗,口氣倒是張狂。”
但任宜紫並不討厭,甚至有點喜孜孜的,感覺他在母親面前挺長臉,非是夾著尾巴屁不敢吭的窩囊廢。
母親點了點頭,忽然陷入沉思,再抬頭時目光已投向虛空處,雖自應答,卻不像對著任宜紫說話。“我也很好奇,他不像是會說這種大話的人。我便問他:'你怎知只有你走對了?'
“他一臉認真地回答:'夫人,只消做好準備,別死了就行。路走岔了,走歪了,走遠了,回頭再尋便是。穩妥地走,總有抵達的時候。夫人說的那個人,他唯一犯的錯就是死於中途,而非選錯目的,更不是錯用了方法,極有可能是因為準備不周,或者時運不濟,如此而已。
“'江湖百代以來,旁人或覺目的地太遠,還沒啟程,便先餒了,畢生都在自家門口打轉,不言壯行;有人走了一半,就此駐足,原因各異,也不必再說。那人和它們不同,選定目標,勇往直前,只是不幸死在中途而已,夫人能說是目的地害了他,還是駕車上路害了他麼?我是頭一個發現其中關竅的人,所以我能到。這就是我與那人最大的不同。'
任宜紫到這兒已經聽懵了,小肚子裡把耿照祖宗八代都罵上了天。好不容易有機會同母親說上話,你就誇誇她呀,讚她美麗高雅之類,讓你沒腦子瞎扯什麼駕車走路的鬼東西!姥姥才管你能不能到你個蠢豬!蠢豬蠢豬蠢豬蠢豬————!
她絕望抬頭,試圖替那頭豬說點什麼,能挽回一二否,才見母親目光悠遠,兀自沉思,渾不似平素犀利如刀的反諷模樣;抱著一絲希望,怯生生問:“那… …母親覺得呢?蠢……我是說他……能不能到?”
“我不知道。”容顏傾世的美婦人搖了搖頭,低聲道:“所以我非常期待,能夠一睹你如何到得,典衛大人。可別……死了呀。”
◇ ◇ ◇自白馬王朝建立以來,帝后從未分別如此之久。袁皇后承繼先帝孝明的遺風,禮佛虔誠,這原是樁美事,對於穩定王朝統治、清明百姓風俗,均有莫大的好處。然而此番東海論法之行,且不說耗費金銀之鉅,鳳輦離京,所經道、州、縣各級府衙戰戰兢兢,戒慎恐懼,生怕鑾駕生出什麼意外,那可是拉上九族填命也不夠的大罪。
此外,皇后娘娘的東行尋聖之旅,還在京城平望之內,造成了一個事前無人料及的異象,以及一股教人難以置信的奇特旋風。前者令平望都笙簫俱默,夜晚清平如郊野,幾乎回到太宗孝明帝初登大寶頭五年,那種勵精圖治一片節約,戌時不到整座皇城里便已無人點燈的景況,堪稱鬼域——大乘佛法經兩任皇帝大力弘揚,在央土乃是顯教,王公貴族、富戶豪商裡信徒甚多,況且隨鑾駕起行,不惟護佛弘法,還能爭取在皇后跟前露臉,打好與任家的關係,怎麼想都是利大於弊。平望數得出的權貴都在這支隊伍裡了,也一氣帶走了京城最高端的主要消費階層。
數月間,原本一到夜里華燈初上歌舞昇平的平望都,最拔尖兒的歌台舞榭、教坊青樓無不門可羅雀,生意清冷,有些是幕後的大老闆本身就在東行之列,索性閉門歇業,打發筆銀錢,讓旗下的粉頭、樂師等返鄉探親,好過開著門閒坐無聊捫虱子,倒也是功德一件。
而後者——那股教人難以置信的奇特旋風——此刻依然困擾著內侍省正都知、內廷的首席太監惠安禛,令他身心俱感疲憊。
剛打發了今日第五撥來套近乎、找門路求見皇上的人,這些人無一例外地帶著美貌少女,起初是某某王侯的侄女,或某某貴婦遠親之類;時間一長,連頭銜背景也顧不上,送來的女子一個比一個美貌妖嬈,所涵蓋的層面遍及整個平望都的所有權力派系,彷彿是場首都規模的拉皮條競賽。
“……帝后失和,果然是國家的亂源啊。”惠安禛打發左右,癱入太師椅中閉目歇息,不禁喃喃道。
今上不喜袁皇后,皇后與生父中書大人又失和已久,父女倆幾不同席,逢年過節,宮里和中書府的禮物饋贈也流於形式,以皇后娘娘的慧心體貼,斷不應如此虛應,有心之人不難從中看出端倪。
皇后素有賢名,無論在朝廷、貴族或平民之間聲望俱高,更是先帝親指,便細數前朝歷代,也少有如此得人心的天下母儀。想把皇后拉下鳳鑾是不現實的,此舉無異與中書府宣戰;任逐桑可能與女兒不睦,然而,誰要想把央土任家的囊中物掏出去,便是任家的敵人,此事不言自明。
後位難撼,可皇帝陛下的寵愛可爭。
太宗孝明帝在位時,就替今上把兒女親家全找好了,后妃嬪貴無一落下。他老人家若能多享幾載天年,不定連宮女也都一併選了——雖沒人敢在素有鐵頭之譽的惠安禛面前說這個笑話,但他知道它。先帝若多活幾年,此事怕就不是揶揄而已,極有可能成真。為此惠安禛笑不出來。
陛下登基之後,他曾想過得幾年,天下大治,再來聯繫幾位相熟的官員,讓他們出面,奏請選女。
倒不是對先帝爺的安排敢有微詞,只是覺得陛下也不是小孩子了,當可自挑幾個看得順眼、能討歡心的女子,享受享受人生的樂趣,無礙聖治清明。可惜陛下親政後連著幾個決定,挑起了不同官僚派閥的交錯抨擊,雖都被中書大人按下,但從遲鳳鈞離京伊始,陛下便對治理國家徹底失去了興趣,目光所注,不出這方小小皇城,也差不多是從這時起,埋下而今帝后失和的種子。
這下惠安禛反倒不敢再提選女,除擔心招惹言官,另一方面,也是考慮到陛下的情況,不宜沉迷女色,有害心性;拖著拖著,不知不覺也過了好些年。
惠安禎生得魁偉雄壯,濃眉壓眼,不怒自威,從外表完全看不出是閹人,宮裡宮外都有言傳,說他是不世出的高手,還有人繪聲繪影地說,太祖武皇帝私下傳授過他功夫云云,便是放眼江湖,也罕有一合之敵。
他懶去理會這些無稽之言,也不覺得這樣的形像有助於管理宮禁,煩心的事已經夠多的了。來不及假寐片刻,叩報聲又在門外響起,一樣是沒出京的王公貴族,一樣帶著貌美女子,一樣連之前有多少人鎩羽而歸都不打聽打聽,又或早打聽清楚了,認為自己會是那個幸運的例外而已。
“……帶他們進來罷。”惠安禛捏捏眉心,搖頭甩去疲憊之色,明快地下了命令。他衷心希望皇后娘娘趕緊回鑾,無論從哪方面來說。
馬車奔馳在城北甘露坊與承業坊間的鋪石道上,發出喀噠喀噠的擊蹄脆響。
這條路是承宣二年修好的,獨孤英當時親自來過這裡,那是他登基後頭一回離開皇城蒞臨民間,百姓伏道、山呼萬歲的景象就好像是昨天才發生的一樣。他頭一回乘車經過時便認出了這裡,一路都沒放下過吊簾巾子,看得出神。
同車隨行的楊玉除明白皇帝的心思,原本以為今兒應該也一樣,豈料聖天子一路只拿眼乜著他,青白的瘦臉上掛著一抹莫測高深似笑非笑,瞧得他心裡直發毛,偏又找不到話頭,只得小心奉承著這位天子爺爺小祖宗,祈禱他別又轉著什麼奇怪的念頭。
獨孤英今年才廿五,算的還是虛歲,但就跟所有累世富貴的二代祖一樣,骨子裡透著一股虛——雖學過刀劍槍弓等各種武藝,但天下已在先帝爺手裡靖平,再沒有打仗的必要了,有哪個蠢教席真敢折騰未來的聖天子?只教不練,連日頭都不敢讓他多曬點,莫說把式,約莫連能挨上幾下的結實勁兒都沒能練得。
當年昭信侯還在京里時,鎮日帶著他,叔侄倆打獵、踢毬,微服出皇城找人打架、偷看漂亮姑娘洗澡……啥事不宜就專揀啥幹,那時楊玉除一旁跟著,從不覺得太子小祖宗是蒼白臉蛋瘦雞身子的。那時他馳馬佩劍攘臂大笑,雖然天真,但很討人歡喜。
但先帝爺不喜歡昭信侯,打發了他去東海。楊玉除聽到各種流言,其中多數信誓旦旦,保證昭信侯出不了城東宣威門十里,必定血濺五步,永遠也到不了他的東海封邑。他不敢讓太子小祖宗知道,怕他腦袋一熱跑去同先帝爺求情,孝明帝就這麼根孤苗,還指望他承繼太廟香火,不會對他怎麼樣,怕是小祖宗身邊所有人——自然包括他——全都要死。
約莫從那時起,他就養成了欺君的習慣,直到現在。
楊玉除生在天下最亂的時候,那時節人吃人都是常事,“罪”字沒人會寫,只寫個“活”字。他活到十幾歲上,殺人放火姦淫擄掠,算沒幹過的比干過的快,誰知天下又變了;為求活命,一身是罪的少年索性割了自己,進宮討碗太平飯吃。因出身不好樣子又猥瑣,皇城不要,最後是定王府收容了他。
獨孤英小時候貪玩,被毒蛇咬了,那時背著他從城外跑回王府求醫的,就是楊玉除。事後獨孤容召見,才知楊玉除替世子吸吮傷口,也中了蛇毒,一路奔跑毒氣上竄,差點丟了性命;問他何以如此,楊玉除咧著麻腫未退、益發醜怪的嘴唇勉力笑道:“奴……奴才是三……三腳蟾蜍,不……不怕蛇的。”獨孤容才知他的外號,賜名“楊玉除”,父母不詳、連姓都沒有的閹人遂沿用至今。
這事乍聽像則傳世佳話,楊玉除應該感激涕零,等待一個效死以報的機會,但定王並未從此特別待見他,以致機會始終遙遙無期。把他留在身邊——起碼是身邊附近——的,一直都是這位天子爺爺小祖宗。
楊玉除明白該報答的是誰。在他看來,有時候不說實話,也是種報答。
“三腳蝦蟆,你膽子越來越大了。”也不知盯了他多久,獨孤英終於冷笑開口:“欺君罔上這碼事,你倒越發順手了嘛!”
楊玉除撲通一聲,就著車廂裡一把跪倒,五體投地。“皇上聖——”
“……嗯?”
“公……公子聖明!奴才向天借了膽子也不敢,求公子明鑑。”
“我們現下去的那座宅子,你上回說是惠安禛的,宅子裡的那位姑娘,是他遠房的親戚……是不是這麼說的?”
“啟禀公子,是……是這樣沒錯。”
“大膽!”獨孤英冷笑道:“裡頭就沒句實話!再給你一次機會,宅子是誰的宅子,姑娘又是誰的遠房親戚?”
冷笑也是笑;能笑,就不是真的發火。天子小祖宗與先帝爺最大的不同,便在於此。以御下之術而論,獨孤英可能糟糕到了極致,但楊玉除願意為他而死,臨危卻會毫不猶豫地捨棄先帝先跑為上,就為這點不同。
但做做樣子,還是必須的。他裝作魂不附體,顫聲道:“公子聖明!其實那宅子是……是奴才的,那天仙般的姑娘是奴才遠房……”
獨孤英再也繃不住臉,“呸”的一聲笑將出來,一腳將他踹倒,罵道:“去你媽的!不撒泡尿照照鏡子,你癩蝦蟆的遠房親戚撐死也只能是蝦蟆,豈能生得出天鵝來?”楊玉除滿面愧色,自甩了幾耳光,忙不迭地歌頌公子聖明。
獨孤英見他一臉懵暈,得意洋洋道:“你同惠安禛都是窮光蛋,便有置產,也都離京七八十里開外。說到這兒,你個癩蝦蟆買的還比惠鐵頭更近,又比他多買兩處,若教惠鐵頭知曉,疑心你中飽私囊,整你個七葷八素。”楊玉除哀聲討饒,窩囊醜樣委實引人發噱。
“那宅子我讓人查過了,是刑部陳弘範所有。你該不會又要告訴我,姑娘是陳君疇的遠房罷?”
陳弘範是獨孤英登基後,所點的第一位狀元,累官至刑部尚書,在平望官場一向被視為是中書大人的人馬,但其實私底下頗受獨孤英器重,經常微服到他官舍裡促膝長談——做了幾年皇帝,少年天子已然學乖,召進皇城裡的青年才俊全都是箭靶。為了他們也為了自己好,如今他已不做這等傻事。
陳君疇——這是陳弘範的字。他們君臣之間,是好到能迳以表字稱呼的——的文章、學問都是極好的,更難得的是身段軟,人緣特佳,在京里幾乎沒有明面上的政敵,即使是與任逐桑政見相左之人,都會直接攻擊任逐桑或中書一系的其他人,卻罕有拿陳弘範開刀的,在官場極為罕見。
況且,刑部就是個得罪人的地方,秋審、提牢、減等、贓罰,哪樣不看門道?陳弘範上任後,既未全攔,也沒全放,取捨之間還不怎麼結怨,能幹得直要飛天,誇他“能臣”二字,那是毫不勉強的。
任逐桑在啟用他之前,進宮問過獨孤英的意思,獨孤英心頭一快,自是點頭應允。他頭一回微服私訪刑部尚書大人的府邸,特別派楊玉除先行打點,陳弘範迎天子入內室坐定,倒頭便拜。獨孤英問他為何,陳弘範回道:“人說臣是蒙中書大人提攜,方居此位,臣卻知此事必得聖裁,任中書才敢用之。提攜臣者,實乃陛下也。”少年天子龍心大悅,從此引為心腹,有幾回中書議事,都在背後指揮著陳弘範,影響了任逐桑的決定。
一個多月前,楊玉除說惠公在城北新置了房產,當作趣聞一件。惠安禛是出了名的廉潔,律己極苛,身無餘子,平望都若有他買得起的物業,怕不是凶宅鬼屋?獨孤英都聽來了興致,催著楊玉除微服駕車,瞞著惠安禛去瞧。
房子沒甚好看的,正覺敗興,楊玉除才說惠公收留了一位遠房親戚在屋裡,獨孤英一見,驚為天人,此後三天兩頭就找藉口往這兒跑,同女子閒話家常,亦覺神清氣爽,勝擁六宮粉黛。
美人歸美人,獨孤英可不傻。那姑娘既不識字,問她出身來歷,也說得不甚清楚,卻非有意隱瞞,看著像是平生未曾離家,不知如何向外人陳述。再加上惠、楊二人的底細他清楚得很,“購置物業”一說沒什麼道理,略一調查,今日是專程來與楊玉除對質的。
但陳弘範在城北購置物業,原也沒什麼不可說,以他和獨孤英的關係,想引見一名姿容絕世的“遠房親戚”,直說也就是了,何必攤上不算熟稔的惠、楊二人?
楊玉除見獨孤英狐疑不減,不敢隱瞞,這才和盤托出:原來宅底里的那名姑娘,並不是誰的遠親,而是帶了一位故人的書信,來京里投奔陳弘範的,說姑娘受惡人欺侮,身世可憐,求尚書大人照拂云云。
陳弘範見那女子宛若璞玉,稍事打扮整理,便有傾城傾國的姿儀,未敢獨占,第一個念頭便是獻給皇上。然而考慮姑娘非清白之身,恐犯欺罔之罪,左思右想,這才找上惠安禛與楊玉除商量。
惠安禛人稱惠公或惠鐵頭,平素是不來這套的,但一見姑娘容色,也覺棄之可惜,交談之下更覺她溫順純良,心生憐惜,不忍驅逐,又不能帶進宮裡壞了規矩,楊玉除才想出這個迂迴的法子。
獨孤英聽到她曾受污辱,已非處子,不由蹙起眉頭,卻非露出嫌惡之色,而是不忍,半晌都沒說話。沉默間宅邸已至,君臣二人下了車,叩喚婢僕開門。
陳弘範安排在此的下人,全是見過世面口風嚴緊的,只知來的公子是大人物,其他一概不問,禀報了姑娘獨個兒在後進水井邊,便即退下。獨孤英剛獲知姑娘的悲慘遭遇,聽見“水井”二字,面色微變,不及責問下人輕忽,撇下楊玉除快步穿過廳堂廊廡,直撲後進;忽聽得一陣規律的“篤、篤”悶響,一抹麗影蹲在井畔流渠邊,捋過裙膝挽起袖管,露出兩隻白生生的修長藕臂,正在擣衣。
女子的容貌自是極美的,雲鬢因勞動而略微搖散,幾綹烏絲濡著汗水,黏在玉靨口唇畔,美得難繪難描。並膝蹲踞的姿勢,令凹凸有致的身形盡覽無遺,但吸引獨孤英的,非是她絕美的容顏身段,而是她專注擣衣的那股旺盛卻溫暖滿溢的強悍生命力。
獨孤英痴痴望著,彷彿在她身上看見了自己所欠缺的,不由得被深深吸引,直到楊玉除急促的腳步和喘息聲將他喚回現實。
女子聞聲抬頭,見得是他,不由綻出燦爛的笑容。正欲起身,忽想起自己是掖袖挽裙、露出大片肌膚的,更別說被汗水井水濺濕,服貼在身上、盡顯曲線的衣裳有多失禮了,不由得大羞,怯生生喚道:“公……公子好。請稍待些個,我一下就好,再給您沏茶。”手忙腳亂地收拾,不敢與他四目相對。
獨孤英哪裡在乎這些?笑道:“不急,不急。”忽想到什麼,低聲回顧:“你說她是拿著誰人的書信,前來投奔君疇?”楊玉除悄聲應答:“回公子的話,是東海道的蕭諫紙蕭老台丞。”
少年天子聞言一凜,卻聽井邊嘩啦一聲,似是她打翻了木盆,忙拋下楊玉除捲起袖子,笑著快步趨前:“我來幫你吧,阿攣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