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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 第9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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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默默猴 分类:玄幻 更新时间:2024-08-26 15:50:15 来源:搜书1

「皇后與佛子攜密詔來對付慕容柔」的謠言,自鳳輦離京起沒一天止歇過,

早已在東海各處傳得沸沸湯湯,堪稱街談巷議的熱門。其中謬處,就連初涉官場

的耿照都知道:慕容柔經營東海既久,麾下十萬精甲,礪兵秣馬日夜操練,當世

能抗手者,不過西韓北染而已。皇上一紙詔書能拔去鎮帥,在平望都擬旨蓋印便

了,何必勞動皇后佛子跑一趟東海?這是無知百姓才有的妄念。

須知政事繁複,牽連甚廣,天子也不是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戲文裡一人獨立、

為所欲為,階下臣工盡皆俯首的畫面,多半只有在野台才能看見。

任宜紫之言似與流蜚相契,坐實了「皇后此番為鎮東將軍而來」的態勢,但

耿照一聽便知不對。全東海若只一人與皇后的安危休戚相關,那人便是慕容將軍

這張名單上若有餘白,怕得再拉上遲鳳鈞大人。她說得出這番話來,只代表一

件事。

「你……也不知道皇后娘娘到哪兒去了,對罷?」耿照忍著笑,正色道:

「她離開的時候,並未同你說要去哪兒,是不?」

任宜紫心中「格登」一響,高深莫測的笑容凝在臉上,暗自咬牙:「哪來的

死小鬼,怎地什麼事兒都像瞞不過他的眼睛?」兀自端著架子,強笑道:「你胡

說八道什麼?我乃皇后娘娘的親妹,是受了她的請托,才在這兒守護鳳閣的安全。

我不知道姊姊的下落,難不成你知道?」

耿照心想:「你這不等於承認了自己不知道麼?」從容道:

「日前金吾郎大人趁夜將皇后娘娘送離棲鳳館,我命山下驍捷營於、鄒兩位

統領派人日夜監視,不見有車輛返回,料想娘娘迄今未歸,十分擔憂。」他這話

後半截是真,當夜與任逐流交手後,對這位金吾郎大人頗為上心,的確交代駐守

阿蘭山下的於鵬、鄒開二位,嚴密監視夜間車行進出,但當時並未與皇后聯想作

一處。

如今見了鳳閣的情形,轉念一想:如非皇后,何人需要任逐流親自護送?頓

時明白當夜那名披著連帽大氅、身形曼妙的夜行麗人,必是袁皇后無疑。

任宜紫不明所以,睜大了美麗的眼睛,被他唬得一愣一愣。

其他水月弟子如黃纓、采藍等,往往是兩三年才回一次家,她卻是年年往平

望都省親,少則一月,長也有待上兩三個月的;遇皇上聖誕,又或中書大人壽辰,

少不得又要回京,經常不在東海。

中書大人任逐桑在府中不談國事,對總領東海的鎮東將軍,任宜紫的印象與

大部分京中百姓一樣,多由茶館彈評而來,沒能領教過這位書生將軍的厲害,只

當作是說書人胡亂吹捧的人物。此際不禁咋舌,暗忖:「叔叔與姊姊自以為天衣

無縫,不想早被慕容柔盯上。」氣勢一餒頓覺無聊,沒好氣道:

「你們忒厲害什麼都知道,還來這兒做甚?拆房子立威麼?」

耿照正色道:「怎麼會?將軍大人也擔心皇后娘娘的安危呀!再說了,三日

後論法大會即將舉行,屆時娘娘若仍未歸來,這會還要不要開?將軍多次求見,

均見不得任姑娘之面,才讓我來看看。」

這謊撒得破綻百出,幸而任宜紫對官場所知有限,一想:「原來鎮東將軍多

次求見,是為瞧我來著。」頓覺自己尊貴不凡,毫不遜皇后姊姊,得意得快要撅

起小屁股來,怒氣略平,擺手道:「你回去同慕容柔說,姊姊不在,還有我呢!

穿戴上鳳冠禮服,哪個敢說不是皇后?叫他別擔心,管好自己的事兒罷。撈

什子論法大會,不就是坐著聽大和尚唸唸經麼?」

耿照聽得快暈過去,面上卻不動聲色,拱手道:「是,在下一定替姑娘傳話。

是了,那塊金字腰牌,可否請姑娘還給在下?」

任宜紫明媚的大眼睛滴溜溜一轉,隨手將腰牌塞進襟口,手足並用,從床頭

爬至榻尾,笑道:「你本事忒大,來拿呀!」

她笑起來臉泛桃花,明艷不可方物,薄紗裁製的晨褸下僅著了條粉色肚兜,

掩著一雙精緻鴿乳,巴掌大的腰牌塞進乳間,自無深溝可入,隨著身子前傾,兜

緣內隱約可見雙**尖,細垂如蕾,酥滑的乳間、腋下都捂著汗,濃郁的異香融

融沁出,別有一番誘人滋味。

耿照屏息凝神,眼角瞥見一物,身形微動,人已掠至窗邊,拾起同心劍還入

鞘中,連那奇特的簪劍也插回劍柄底部,道:「任姑娘,不如我們一物換一物,

你待如何?」左臂平舉,將同心劍伸出窗外。

任宜紫面色微變,倩眸一轉,咬牙狠笑:「你扔啊!你扔下去,我讓我爹砍

了你的頭!」堂堂中書大人自不會為一柄劍殺人,況且任逐桑長袖善舞,深得商

賈道中「廣結善緣」之精要,花錢買得到的東西,再買也就是了,何必要弄個魚

死網破?

然而,若任宜紫逕向慕容柔告狀,事情就麻煩了。

耿照能瞞過任宜紫,卻萬萬騙不了慕容柔或任逐桑……不,只消向任逐流說

起今夜之事,任逐流便知他又來私會橫疏影。此事若教任宜紫知曉,那可是大大

的不妙。

耿照不想把事情鬧大,權衡厲害,雙手捧過長劍,俯首道:「任姑娘,這劍

我還你啦。我也是給人家辦差的,還請姑娘不要為難在下。」

任宜紫使了個眼色,金釧上前一奪同心劍,退後幾步,冷冽的杏眸中滿是敵

意戒備,彷彿化成一雙實劍,要在他身上扎幾個透明窟窿。耿照不知自己怎麼得

罪了她:臨敵動手,本該全力施為,又沒打傷了她或她的姊妹,誤會也都解釋清

楚了,犯得著麼?卻聽任宜紫笑道:

「金釧姑娘生氣啦!嘖嘖。這丫頭最是心高氣傲,老忘了自己是下人,眼睛

一貫長在腦門頂上。你踩了她的劍,辱了她最神聖的劍道,要比剝光她的衣裳游

街示眾還難受,恨不得將你碎屍萬段哩!」心念倏轉,托著香腮嘻嘻笑道:

「這樣罷。你讓金釧刺幾劍,她什麼時候解氣了,腰牌便何時還你,如何?」

金釧面無表情,尖頷微抬、拳頭攢緊,雪白的腮幫子繃出牙床形狀,彷彿極

力忍受著什麼,低聲道:「我不要。」喉音乾澀,倒像從齒縫間迸出來似的。任

宜紫也不甚意外,作勢掩口:「哎呀呀,真是便宜你啦。這樣,我們換個玩法兒

你呢,刺銀雪幾劍——」金釧猛然轉頭,耿照看不見她的表情,由腦後望去,

她兩腮都繃出剛硬的線條,身子發抖,顯是憤怒已極,幾乎咬碎銀牙。一旁的銀

雪面色慘白,同樣是簌簌而顫,卻是害怕大過了恚怒。

耿照不禁暗歎:明明她的劍法勝過姊姊,甚至在任宜紫之上,說不定是三人

中最厲害的一個,怎會如此膽小怕事,逆來順受?任宜紫捕捉到他眼中掠過的一

抹不豫,冷笑道:「你想拿回這塊腰牌麼?容易,叫慕容柔來拿罷。我見了他的

面,自然會雙手奉還。」

將軍要知道棲鳳館內住了個冒牌貨,整個越浦還不翻過來?他光想到都頭疼。

任宜紫只是皇后的替身,為防穿幫,不會無端召見他人,當然也包括橫疏影,

房中的神秘字條所指非是鳳閣。既無佳人芳蹤,耿照不想再理這個刁蠻任性的三

掌院,身影一晃,自榻尾繞至門前,掌中曳著一縷香風,已將腰牌拿住;至於用

了什麼手法身法,三姝竟無一得見。

任宜紫只覺胸口一涼,東西便即不見,簡直是氣壞了,甚至忘記應該要害怕,

勃然怒道:「攔住他!教這廝跨出門檻,看我抽你妹妹鞭子!」卻是對著金釧叫

喊。耿照正欲推門,背後劍風颼然,金釧厲叱:「休走!」口吻中難掩惶急。

耿照心生不忍,回身出掌,渾厚內力到處,劍式潰不成軍。金釧急怒更甚,

劍上迸出嗤嗤輕響,招式無甚出奇,劍勁卻猛然提升一倍有餘;耿照疾彈劍脊,

發勁將她震退,再來之時劍勁竟又提升,劍罡隱隱成形。

他覷準來勢,並指夾住劍刀,欲來個釜底抽薪,豈料劍上抖竄的無形罡氣離

尖飛出,「嗤!」劃破衣襟,腰牌匡啷落地。金釧鋒刃偏轉,螺旋劍勁將他鑄鐵

般的兩指震開,唰唰唰三式連環,劍尖與罡氣交錯紛呈,一瞬間彷彿六劍齊至;

耿照吃虧在兩手空空,被逼退了幾步,金釧踏住腰牌反足一勾,牌子又飛入繡帳

中。

(不好!再這樣下去……)

他展開身法游鬥,以避其銳,邊揚聲道:「任姑娘!你說過的話算不算數?」

任宜紫金牌入手,正自得意,妙目滴溜溜一轉,盈盈笑道:「哪一句?」

耿照道:「跨出門檻那句!」

任宜紫嘻嘻一笑。「算哪!怎麼不算?咱們了不起的金釧姑娘今晚連連失手,

真是太丟人啦,一點兒也不心疼她妹妹那白花花的雪嫩屁股,又要狠狠地挨它幾

下。」作勢揮鞭,一旁銀雪嚇得腿都軟了,渾圓的雪臀尤其抖得厲害。金釧面色

一狠,咬牙不要命似的猛攻。

「好!」他足尖一點,竟往明晃晃的劍尖撞去,來勢之急,連金釧都嚇一跳,

想此人雖可惡,卻罪不致死;猶豫間長劍已洞穿身體,卻無半分入肉的遲滯,男

子順勢欺入她懷中,劍卻是從脅下穿過的。耿照拿捏奇準,這一下非但未將他刺

傷,連衣衫都沒能劃破口子。

金釧右腕被他肘腋一夾、牢牢鉗住,繼而眼前一黑,鼓脹的胸脯撞上兩塊鐵

板似的堅實肌肉,撞得乳蒂硬起,又麻又痛:鼻端嗅得濃烈的男子氣息,身前卻

烘熱得像吸不著空氣。兩人腿根交夾,小腹緊貼小腹、胸膛抵著胸膛,莫說金釧

手臂不得自由,便是使劍如常,也刺不著貼面相擁的敵人。

耿照跳舞般摟著她飛轉,不停加速,最後一圈突然頓止,鬆開雙臂,嬌小的

金釧似紙鳶斷線,被迴旋之力甩出,手中長劍飛向房間另一頭,整個人如失手摔

出的傀儡般跌入錦榻;若非任宜紫避得及時,便要撞作一團。

這孩童田間摔角似的賴皮招數,在耿照手裡使來卻是威力奇大,金釧被轉得

頭發昏,忍著強烈的反胃不適掙扎欲起,始終歪歪倒倒難以平衡,恍若醉酒。「

閃開!」任宜紫一摑她屁股,「啪!」一聲貼肉勁響,將天旋地轉的金釧搧下榻

來,見耿照跨出窗台,衣發俱被夜風刮得剝啦作響,回頭笑道:

「任姑娘,我的的確確沒過門檻。望你言而有信,莫為難兩位姊姊才好。」

語聲未落入已躍出,倏地消融在夜幕深處。任宜紫撲至窗邊,探頭急道:「

喂!

你叫什麼名字……」餘音迴盪在山林空谷之間,轉瞬被流風捲去,終不復聞。

◇◇◇

古木鳶將昏迷的玉人放在榻上,除下她的面具和烏絨大氅。這是預防在她蘇

醒之前有人闖入寢居,無意間窺破秘密。

昏迷的橫疏影仍有著驚世駭俗的美艷,玲瓏浮凸的豐盈嬌軀,更是增一分太

肥減一分太瘦;雪肌在烏氅的映襯下,白到簡直令人沭目驚心。尺寸傲人的沃腴

**、細圓如蜂的柔軟腰肢,嬌小的個頭、修長的雙腿……居然在她身上調合成

一幅誘人的美景,全無扦格。即使當年在儲秀宮之中,像她這樣的尤物也是絕無

僅有的;若教陛下見得如此絕色,恐怕要他拿皇位來交換,他也會毫不猶豫一口

答應吧?

——更過分的是他一定覺得非常划算,連做夢都會忍不住笑出來。

荒淫無道!哪有這樣子的皇帝?老人想著,嘴角忍不住微微揚起。

「喂!神棍,先說好,我是荒淫,可不是「無道」。」

青年雙手插腰,驕傲地挺著胯間那一大包礙眼巨物,嘿嘿笑得無比淫穢。「

你去問問殺豬巷的小寡婦,我跟她那死鬼老公誰才無道!每回辦事,她都叫得殺

豬也似,真是……嘖嘖,那女人真不錯。」

「………陛下,「無道」並不是「不能人道」的意思。」

「切!你唬我沒念過書啊!」青年看著他面無表情的樣子實在不像在唬人,

不免有些心虛,抓抓頭左顧右盼,片刻才小聲咕噥:

「敢情還真是。什麼時候改的?也不通知一下……好啦好啦,你別老繃著個

臉,我記住了還不行麼?無道是無道,不能人道是不能人道,寫十遍,行不?」

真用手指在鐵扶手上一筆一劃寫著,字跡凹入足有三分,陳鐵被刮得嘎嘎作

響;一遍寫完,他手掌一抹,鐵扶手上一片平坦,才又重新寫過。

最後他真的寫了十遍,才像個做錯事的大孩子般抓抓頭,傻笑著希望得到原

諒。老人——那時他還不太老——忍俊不住,噗哧一聲,君臣倆你看看我、我看

看你,在空蕩蕩的朝堂上放聲大笑。

真是的!怎麼……怎麼老被他矇混過去?明明打定主意要好好教訓他的呀!

他好不容易才止住了笑,乾咳幾聲。該說的還是要說,這就是人臣的本分。

「陛下,以您的身份,實在不好再去殺豬巷偷小寡婦。」

「嗯,也是。那你給我想個辦法,把她接進宮裡來罷。」

「……等陛下玩膩了,另結新歡,把她養在宮裡一個人淒清冷落,捱到七老

八十再給陛下填陵麼?臣遵旨。」

「等、等一下!那……那還是不要罷。媽的!當皇帝怎這麼煩哪?」

他賭氣似的刮著扶手,字跡深如鐫鑿。這回老人沒怎麼細看,想也知道是「

他媽的」、「死神棍」、「干一干又不會死」、「狗屎皇帝」之類的,他早習慣

了。

青年的王座不是雕琢髹金的九龍椅,而是一團黝黑斑剝、被烈火烤得半熔的

扭曲鐵條。那是白玉京毀於大火,少數於灰燼中昂立不倒的物事,是原本被樹立

在皇城外東市街口的處刑鐵架。

碧蟾王朝末葉天下動亂、君王昏庸,刑殺極盛。無論有罪或誣指,數十年間

被綁上這座鐵刑架抽腸、槍戮、剝皮、凌遲的「大囚」,總數超過五千人,血污

深深吃進鑌鐵之中,對著光都能映出深紅。前朝最有名的刑具就佇立在皇城外,

見證了異族將碧蟾一朝的基業焚燒殆盡,使人不能不信天道輪迴,冥冥中自有定

數。

燒得半熔的鐵刑架,連叫工匠修整都不知從何下手,青年卻運起不世出的驚

天內力,用大錘砸得火星四濺,三兩下便粗粗整成座椅模樣,笑顧眾人:「反正

現在一窮二白,別浪費銀錢做撈什子龍椅啦,以後皇上就坐這個,廢物利用,正

好。」

新朝的文臣武將嚇傻了。

天子登基,哪有拿刑架當龍椅的?多晦氣!紛紛勸阻。王弟尤其反應激烈,

說到後來聲淚俱下,領著一班臣工伏地勸諫。皇帝不明白這種事有什麼好哭的,

聽得不耐煩了,忽問道:「老二,我們為什麼要舉兵?」

「回……回陛下,為驅逐異族,拯救黎民於水火。」

定王不愧是定王,愣了一愣,仍是答得有條不紊。

皇帝卻搖頭。「異族趕走了,總有人出來做新皇帝不是?說穿了就是造反。

我二十歲那年上京,就決定要造反啦!你們知不知道是為什麼?」

這話委實太過驚世駭俗,臣子們個個呆若木雞。定王這般機敏,肯定馬上想

起了使兄長立定志向的「那件事」,然而嘴巴動了幾下,卻發不出聲響。

皇帝輕輕拍著扭曲醜陋的熔鐵刑架,淡淡一笑,目光投向遠方。「我發誓要

打造一個,再也用不上這物事的天下。若朝廷實在翻轉不過,便弄個新朝廷來;

若陛下不聽我勸,便由我來做陛下!」/

青年說著轉頭,孩子氣的笑容如陽光般耀眼,令人難以逼視。「所以,我這

個朝廷的皇上,以後就坐在鐵刑架上!都讓皇帝坐了,百姓便坐不上。永遠……

永遠都不會再有人,死在這鐵刑架上啦。」

老人忘不了那天的景況。滿朝文武一霎無聲,靜得連針落地都能聽見;不知

過了多久、也不知是誰起的頭,所有人突然跪了下來,發自內心地高呼萬歲,一

如他在戰場帶領衝鋒時那樣激昂——

這種東西,從來沒人教過他,但他總能在出人意表的時刻,說出來令人意想

不到的話來,比所有幕僚絞盡腦汁、草擬了幾天幾夜的內容要好,總能發揮絕難

想像的驚人效果。只是說這是天賦的才能,只有天生的領袖才能擁有。

青年一直到死都恪守他對自己的承諾。這個朝廷的皇上,始終坐在鐵刑架上,

讓他的百姓都坐不上,所以儘管說不上稱職,百姓卻很懷念他。皇帝駕崩後,繼

位的皇弟撤了鐵刑架,換成一張樸實的雕龍木椅,只是那時老人已開始老了,被

處心積慮的政敵貶出京城,不再立於朝堂之上。

古木鳶回過神來。

榻上昏迷的女子,容顏胴體似乎帶有某種難以言喻的魔魅,但凡男子見了,

難免血脈賁張、慾念如潮,連心如死水的老人亦被引入記憶的深處,心湖上不住

翻騰著過往的陳痂血裂,強自按下仍不免隱隱作痛。

哼,不愧是亡國之血脈,禍世之尤物!老人心中難掩憤恨。

高柳蟬對那名耿姓少年的微妙情感,其實他心底十分明白,對於橫疏影,老

人也有著極其相似的投影。他遇見她時,她正是平望都最炙手可熱的花魁,不過

十三四歲的年紀,已出落得艷光四射。那是足以令人目眩神馳的傾世風姿。

但老人看中的,是她那如璞玉般珍貴的機敏與聰慧。

已經錯過習武的扎根時期,注定這名花樣年華的稚嫩美人與武藝無緣,老人

默默觀察著她在京中與權貴交遊、佈置人脈的舉措,漸漸讀出一絲微妙的反跡。

她是有所圖謀的,鎖定的目標,竟是君臨天下的獨孤氏!

(真是初生之犢不畏虎啊!)

老人抱著消遺的心情,暗中觀察著少女的一舉一動。挑選獨孤天威堪稱是一

著妙棋,是她前期最令老人擊節讚賞的表現,然而平望都中通天徹地、手握生死

的眼睛卻不止老人這一雙而已。

陶元崢的偏狹,是他最可悲、卻也是最可怕的地方,而獨孤天威本來就是名

單上必除的宗室之一,休說賢愚不肖,便以太祖武皇帝對他的喜愛,太宗也容不

下獨孤天威,至少不能由他繼續待在京城,朝夕伴著未來的皇太子。

出京是獨孤天威當時唯一的選擇,但離開京城的逃亡計劃,卻是出自橫疏影

的安排擘劃。當時已懷有身孕的少婦在此展現了她獨有的天賦才能,讓整支侯府

大隊躲過了陶相設下的天羅地網,平安抵達東海——當然她並不知道,在白城山

附近那場驚天動地的劫殺之中,是誰暗中幫了她一把。初為人母的絕艷小婦人通

過了測驗,救了自己以及夫君一家。若非礙於橫疏影的身世與企圖,老人一度考

慮過收她為徒。

但世事就是如此奇妙,發誓守護白馬王朝的老人,以及矢志向獨孤一門復仇

的孤女,最後還是走到了一處,就連當時的老人自己,怕也料想不到。

終究橫疏影還是讓他失望了,他早該想到的。「感情」始終是橫疏影的弱點,

她愛過獨孤天威,為了救他甚至不惜流掉孩子,現在她又愛上了耿照。聰明一世

的人卻往往糊塗一時,這到底該說是可憐抑或可恨?

古木鳶並不常閃過這些念頭,他的心很早以前便已死去,人世於他,不過一

檯子燈影牛皮。不過在榻前偶一出神,一條矯健的身影已自窗台之外翻進來,老

人霍然轉身,正對著神情錯愕的少年,右手食、中二指一併,平舉如持劍,黑袍

下烏皮快靴跨出,一步快似一步,寬大的袍袂如鳥翼般獵獵作響,但見烏影一晃,

眨眼劍指已戳向耿照的眉心!

耿照料不到此人動作之快,已至匪夷所思之境,縱使碧火神功發在意先,這

一下仍是避得極險,指風掠過鬢邊額際、劃開皮肉,一雲間血脈鼓動,披面浴紅,

兩人交錯而過,戴著烏檀鳥面、黑袍裹身的怪人躍出窗外,張袖「潑啦啦」地飛

下重樓。

耿照按著額角撲至榻緣,一探她脈象如常,不似有傷,略微放下心來,摟著

她坐起半身,密密輕喚:「姊姊、姊姊!」

橫疏影「嚶」的一聲濃睫瞬顫,緩緩睜眼,忽伸手撫摸他的面龐,失聲道:

「怎……怎麼受傷了?疼不疼?」掙扎欲起,手掌卻被輕輕按住。

耿照見她平安無事,高懸的一顆心子這才落了地,只覺額際又麻又辣,痛得

都沒感覺了,只餘血筋一跳一跳脹得分明,想來差得分許便要傷到眼睛太陽穴,

不可謂之不險,呲牙訕訕道:「本來不疼,想起來才疼的。給姊姊一摸,又不疼

啦。」橫疏影正暈暈迷迷的還未全醒,被他逗得「噗哧」一笑,抿嘴嬌嗔:「淨

耍嘴皮,哪兒學的德行!」

耿照笑而不答,縱使心中疑問甚多,懷臂間卻捨不得放。

兩人摟著溫存了半天,橫疏影不捨他傷口淌血,輕輕推了他一下:「讓姊姊

給你裹傷。你再不放,我便咬破舌尖,陪你一塊兒流血。」耿照這才鬆手,見橫

疏影起身往屏風隔間走去,約莫要尋絹巾之類來裹傷,想起雪艷青還藏在屏後,

趕緊拉住姊姊的小手,撓頭道:

「姊姊,我……我有個朋友在裡頭。」把七玄之會、蠶娘捉弄的事簡略說了。

橫疏影與他相偕並至,見雪艷青面貌娟秀,身形窈窕,睡顏與修長健美的胴

體絕不相稱,側蜷猶如幼兒,交握的雙手墊在頰下、噘唇輕鼾的模樣,簡直可愛

得一塌糊塗,教人想捏捏她的臉,暗忖:

「天羅香近年來兼門並派,發展興旺,靠的就是這位「玉面蠨祖」,不想居

然是個傻大姊。那桑木陰之主將人藏到我房裡,不知有何圖謀?莫非……」瞥見

衣箱暗格開啟,面色微變,轉頭問:「是你開的麼?」

耿照會過意來,點了點頭。「是我開的。我來之前,那暗格收得穩妥,並未

有人動過。我當時急著找尋姊姊的下落,擅自動了姊姊之物,姊姊別惱我。」

他既發現箱底暗格,自也瞧見貯裝面具的木匣了。橫疏影盯著他的臉,細細

捕捉他的神情變化,低聲道:「那……你有沒有事問姊姊?」

「這……」耿照突然猶豫起來。

方纔那名黑袍鬼面的不遠之客,是闖進來要對她不利呢,還是正將她悄悄送

回?橫疏影自換了夜行裝扮,她究竟是去了何處,又見了什麼人?仔細一想,他

才突然發現自己對眼前的這名美麗女子其實一無所知,欲問不免情怯,滿腹的疑

惑頓時難以出口。

「來,先止血罷。」橫疏影拿了布巾,拉他回到榻上,用乾淨的布蘸了清水

拭去血污,塗藥裹起,雙手握著他的手掌,輕輕按上自己雪腴的胸口,垂眸道:

「耿郎,我已是你的人了,我的身子、我的心……整個人都是你的,便是你不再

愛我、疼我,我一般是你的人。此生此世,至死不渝。」

「姊——」

她撫住他的嘴唇,指尖的膚觸細如敷粉,無比涼滑。

「我有很多秘密,從沒與人說過。沒說,不是信不過你,而是做為一個自小

便守著許多秘密的人,我習慣了不向任何人說起。這是我一直以來的存活之道。

就像現在我想告訴你了,卻覺千頭萬緒,不知如何開口。」

耿照握住她小小的手掌,柔聲道:「姊姊怎麼說,我便怎麼聽。我早已對天

發過誓,此生都要守著你,好生疼愛。無論姊姊過去如何,你的事便已是我的事,

我們一體承擔,莫要分彼此。」

「若我做了十惡不赦之辜呢?」

「我會代你補過償還。」耿照正色道:「我姊姊……嗯,是我家鄉的姊姊常

說,世上的事就像流水,做過便不能回頭,我們對人家一個不好,縱使想法子彌

補,不好的已是不好了,永遠不能回到沒發生的時候。」

橫疏影神色一黯,低聲道:「是啊,覆水難收,如何補救?做了便是做了。」

耿照搖頭。「我姊姊又說,我們若做錯一件事,卻做了十件好事彌補,即後

功不抵前過,卻令十個人都受益了,比起補償一個人來,是不是又讓世上更美好

了?你若犯下過錯,心有悔意,我們除了盡力彌補受害之人,也要多做好事。」

橫疏影不由失笑。「如此說來,每做一件錯事,便多做十件好事彌補,難道

就能一錯再錯了麼?」

耿照笑道:「真有悔意,也就不會再錯。- 橫疏影笑容一凝若有所思,片刻

才點頭:「你家鄉的姊姊有見識,能把道理想得這般透徹,相較之下,我這姊姊

可慚愧得緊。我們就從這個說起好了:」把手伸進榻上的烏氅中摸索著,取出了

空林夜鬼的面具。

「這便是貯裝於暗格木匣的物事。像這樣的面具共有六張,分別叫古木鳶、

高柳蟬、深溪虎、下鴻鵠、巫峽猿,以及這張「空林夜鬼」,屬於一個叫「姑射」

的秘密組織,每逢首領召喚,成員便要戴上面具,往一處名為「骷髏巖」的

秘密地點聚會,報告工作進度。」

耿照翻看著那張詭麗的木製女面,只覺雕工眼熟,陡地想起適才交過手的黑

袍怪客,臉上掛的鳥喙面具正是這般風格,形象雖不相同,明顯出自一人之手。

橫疏影看出他的心思,點頭道:「方纔那人,便是姑射的首領「古木鳶」。」

那人除了面具雕工,所用的招數也十分眼熟,只是一時想不起在哪見過。耿

照撫著光滑油亮的夜鬼女面,蹙眉道:「「姑射」到底是做什麼用的?古木鳶又

是何人?」

橫疏影垂眸道:「姑射的成員彼此不識,知曉眾人身份的,只有古木鳶而已。

古木鳶說,姑射中人俱是由地獄爬回陽世的惡鬼,人人身負血海深仇,藉由

組織團結力量,才能討回公道。」

耿照聽得發愣。「姊姊……也有血海深仇麼?仇家又是誰人?」

橫疏影慘然一笑,揪緊裙膝,咬牙輕道:「我的仇家可大了,乃是篡奪自立、

趕盡殺絕的反賊獨孤氏!」

耿照反應不及,一會兒才明白她口中的「獨孤氏」,竟是指當今天下之主,

於央土平望君臨東洲的白馬王朝獨孤皇脈,不由得目瞪口呆,但覺掌中小手濕涼,

玉人面色白慘,穠纖合度的嬌軀搖搖欲墜,悠遠的目光帶有一抹空幻神采,彷彿

行於夢中,心頭微動:「都說了不管發生何事,我總要保護姊姊周全,豈可言而

無信?」握緊她的手,道:「不怕。有我呢!」

橫疏影玉靨泛起兩片嬌紅,依舊是如夢似幻的口吻,輕聲道:「弟,姊姊說

個故事給你聽,好不好?」也沒等耿照相應,自顧自的說道:「從前在東海,有

個擅於火工鍛造的門派,他們興旺了幾百年,人才鼎盛技藝精湛,堪稱是正道之

棟樑,號稱東海七大派之首,那時還沒有白日流影城。」

耿照環住她的香肩為她覆暖,點頭道:「我知道,姊姊說的是「玄犀輕羽閣」。

輕羽閣沒落後,才在原址上又建起了白日流影城。本城中那座石造的要塞「

閭城」,便是依舊有城基重新築的。」

「嗯,是玄犀輕羽閣。」橫疏影輕道:

「三一十年前的某一夜,一名拖著金裝龍形朴刀、披頭散髮宛若行屍的男子,

血洗了玄犀輕羽閣,據說當晚死於那柄朴刀之下的,沒有一百也有九十了,其中

不乏閣中地位極高的供奉護法等好手。那人的武功說是極高,也未必便高過了這

些人,難就難在殺也殺不死;那幾名慘亡的護法供奉,往往是在一招得手之後,

冷不防地被不死的敵人砍了腦袋。」

故事裡的人怎麼聽怎麼耳熟,耿照一轉念,由金裝龍形刀上想到了點玉莊的

大莊主、「筆上千里」衛青營。

——妖刀!

但點玉四塵、青袍書生與狼首聶冥途之事,卻是在這阿蘭山附近發生的。衛

青營以破敗之軀跋涉千里,殺上朱城山的玄犀輕羽閣,這一路上居然未引起騷動,

委實太說不通。他嗅得一絲陰謀氣息,蹙眉道:

「我聽過這人。有人說他是最早被妖刀附身之人,莫非輕羽閣便是因此毀滅?」

橫疏影淡淡一笑,口吻中微露驕傲。「以玄犀輕羽閣的實力,區區百人傷亡,

恐怕連「元氣大傷」四字也說不上。那持刀怪客最後被城中之人結成重重人牆,

以碗口粗細的大竹當作圍柵耙犁,一路驅趕到斷崖邊,硬將他推下崖去。這也不

過就是一夜間的事。」

刀屍的確有「不擅下躍」的弱點,懸崖峭壁等巨大的段差對它們極為不利。

禍亂東海如此之久的妖刀,輕羽閣竟能在一夜之間除去,縱使犧牲甚慘,其

實力亦不容輕忽。但,衛青營若死於朱城山的斷崖之下,日後的妖刀之禍,卻又

從何而來?

「沒這麼簡單。」橫疏影道:

「其時,輕羽閣尚不知何謂「妖刀」,來敵既除,此事便未大肆聲張。不久,

一名異人投帖拜山,向閣主進言:「日前襲擊貴派者,便是數百年前為禍天下的

妖刀。妖刀即將亂世,貴派執正道之牛耳,又為火工魁首,當為天下備好除魔衛

道的正劍,以應天時。」說著獻上圖紙,上頭繪著幾柄兵刃的尺寸形狀,十分精

細,其設計更是巧妙至極。」

那人身份地位不同一般,玄犀輕羽閣之主澹台烈羽讚歎圖紙設計之餘,又復

感異人至誠,盡起輕羽閣珍藏的稀世之材「天瑛」,混合玄鐵精金,親自閉關執

錘,按圖紙所載,造出三柄構造繁複的罕世劍器;出關之日,心力交瘁,折損功

力逾半,滿頭烏髮竟化霜白,整個人像是老了十幾歲。

這段故事與耿照所知不同,連魏無音、蕭諫紙均未曾提及,直是天外飛來的

全新版本。過往在眾人口中,輕羽閣初始便被妖刀所滅,於聖戰幾無貢獻;澹台

烈羽既造了三柄足以對抗妖刀的正劍,或遺或敗,怎麼從未有人提起過?

橫疏影不知他心中計較,全副心神似墜入回憶中,悠然道:

「那異人說,為防人心惶惶、宵小之徒趁機作亂,妖刀之事須暫時保密,澹

台烈羽於是約束上下,不得洩漏。正劍出關,異人再度蒞臨朱城山,見劍器果然

與圖紙所載一般無二,滿口子的稱讚。閣主設宴款待,準備翌日傳帖武林,邀集

朱城山,共商抵禦妖刀的大計。」

「眾人心想正劍問世,從此不必懼怕妖刀,胸懷頓寬,席上喝得格外盡興。

誰知當夜厄運即至,一夥惡徒血洗朱城,搶走三柄正劍,異人也不知所蹤。

澹台烈羽身受重傷,輕羽閣中十不存一,精銳死傷殆盡,這回不比先時,真個是

元氣大傷,恐怕「這十年內,再無力於東境爭盟。」

「不久之後,妖刀便降臨東海,七派、七玄無一倖免。澹台烈羽著人下山打

探消息,都說妖刀奇銳,凡鐵不能抵擋,連幾柄名劍神兵都不堪一擊,在妖刀之

前猶如泥卻,竟無一合之將。正道寄望輕羽閣能提供幾柄劍器一鬥,才知朱城山

亦遭橫禍,雖未明書,料想也是吃了妖刀的大虧。」

登門求助的使者帶來妖刀的圖樣,那是犧牲無數性命所得的珍貴情報,病榻

上的澹台烈羽研究了幾天幾夜,眉頭越鎖越深,最後大叫一聲,大口嘔出鮮血,

死前猶自切齒:「賊子欺我!」久久不能瞑目。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耿照雖猜到那「異人」必有古怪,但三柄天瑛劍被奪,與妖刀現世之間,卻

不知有何關連。須知鑄煉一門,幾乎是不可逆的過程,尤其是運用了合金技術的

天瑛劍,縱使熔掉重鑄,也未必能析出天瑛,遑論淬火、開鋒等決定兵刃優劣的

工夫,更是非熔煉可得。想熔掉天瑛劍,改鑄成妖刀,就算是澹台烈羽親來也未

必辦得到;打這主意,不如直接盜取天瑛有戲。

對失卻畢生基業與傑作的老人而言,賊人究竟是如何算計了他?

「你可知道那三柄劍器,為何要如此繁複的設計,非澹台烈羽親來不能鑄成?」

耿照心中亦有此間,沉默搖頭。

橫疏影慘然一笑,雪靨漲起兩團不健康的緋紅,宛若病容。

「這乃是一條「藏葉於林」的毒計。澹台烈羽研究了幾天才發現,賊人將三

柄天瑛劍拆解重組後,竟把劍變成了刀!」

這一切都是設計好的:天瑛只有輕羽閣才有,唯有澹台烈羽的精湛技藝,才

能將摻了天瑛的鐵胎鍛打成形;而澹台烈羽急公好義,不可能無端為來路不明的

人鑄造刀器。偏偏他鑄造的兵器寰宇無敵,東海之內無人能擋……

「他們將妖刀分解,繪製成三柄巧妙的機關劍藍圖。想出這條計策的人不但

有惡魔般的心計,對機關製圖的涉獵更是到了惡魔般的境地,才能將所需的部件

藏於繁複的藍圖之中,瞞過了澹台烈羽的眼睛。」

閣主恨逝,輕羽閣從此沉寂。

——因他們不敢教世人知曉:肆虐東海殘殺無數的萬惡妖刀,竟是出自昔日

正道之首的玄犀輕羽閣!

耿照汗流浹背,握緊姊姊冰涼的小手,試圖給她一點溫度,才發現自己的手

掌也寒得怕人。三十年前,琴魔前輩他們所對抗的,到底是什麼樣的惡魔,能如

此操弄人心,層層算計?

「你一定覺得輕羽閣很慘,是不?但這還不是最慘的。最慘的是他們熬過了

妖刀之禍,在滿目瘡痍的東海武林中活了下來。」

橫疏影說著輕輕打了個寒噤,低聲道:

「那時,西邊兒的央土大戰已到了頭,韓閥的總帥韓破凡與獨孤弋在灞上一

會,從此易幟,改奉獨孤閥的號令,終結亂世;剩下來的,就是劃地分贓的腌臢

活兒。獨孤弋得了空,派他最信任的智囊蕭諫紙來東海,說是要調查妖刀之禍的

真相。

蕭老台丞那時可不老,與陶元崢並稱「龍蟠鳳翥」,功績彪炳,怎麼看都

是未來的朝堂首輔。誰知他非是虛應故事、來擺擺官威而已,著實認真地調查了

一番,竟被他循線查到藍圖,探得天瑛劍之事。澹台烈羽的後人十分害怕,求他

不要洩漏,蕭諫紙說「不知者無罪」,輕羽閣被奸人設計,也是受害者,著實安

慰了眾人一番,才離開東海。」

然而後來的發展,只能用「急轉直下」來形容。

不出一月,輕羽閣眾人尚在整理殘破的家園,獨孤閥派來一支武裝部隊,將

殘存的一門老小兩百餘人押下朱城山,安置在山下的破落村舍。

澹台烈羽的長子澹台匡明向領兵的上官處仁嚴詞抗議,上官處仁只淡淡說:

「少閣主,我是粗人,讀書不多,但「東海有王氣,相應在朱城」這兩句還是聽

過的。少閣主執意待在朱城山上,不怕禍及滿門麼?」澹台匡明豁然領悟,臉色

慘白,不敢再說。

但苦難卻遠遠還沒結束。

過沒多久,他們又被軍隊押著搬遷:才安頓下來,夜裡又被明火執仗敲打銅

鑼、沿門踹開的兵士驚醒,倉皇收拾細軟,被押著繼續上路……

這一路往北行去,三五年間搬了不下十餘回,到後來人人身無長物、蓬頭垢

面,便似乞丐一般:沿途不斷有新人加入,雖是不識,但領頭之人都姓澹台,大

抵是沒錯的。待進入北關地界,這流民似的大隊已膨脹至五六千之譜,多半是老

弱婦孺,押送的軍隊也已超過三萬。

北關嚴寒,要繼續深入,連官軍都得配給御寒棉衣,眾人終於稍得喘息。其

間還遇著皇上殯天,全軍縞素,澹台族人連衣裳都穿不暖了,哪來的孝服?後來

還是上官處仁命人裁了幾千條白布,每人發一條綁在臂上,勉強交差了事。

上官處仁押著他們走了忒長一段,澹台匡明時時向他抗議爭吵,兩人相鬥多

年,臉都不知撕破了幾回。一夜,上官處仁喚親兵叩門,延請少閣主過帳相談,

這套「夜審」的把戲澹台匡明遇過幾次,安撫了驚慌的妻子,從容整裝而至。

本以為上官處仁那廂定是刀斧銑亮、殺氣騰騰的大陣仗,誰知帥營裡真只有

他一個,桌上兩隻海碗、一壇陳釀,幾碟鹹豆肉乾之類的下酒菜。上官處仁拍開

泥封,手一擺:「少閣主,坐。」

「你弄什麼玄虛?」

「找你喝酒而已。」初老的將軍斟滿了兩隻碗,也不看他,端起自己的那只

飲將起來。澹台匡明記得這廝明明年紀不算大,這幾年卻老了很多——旅途艱難,

他僅有的家當裡已無銅鏡,更無攬鏡自照的閒心,不然見鏡中那個雙頰凹陷、兩

鬢斑白的憔悴之人,恐怕也覺得老。

擔驚受怕這麼多年,也有些乏了,澹台匡明索性拉開馬札子坐下,端碗便飲。

多年未沾的酒漿滾過喉管,陌生的熟悉感嗆得他劇咳起來,上官處仁低聲哼

笑,信手又替他斟滿。

兩人就著燈各飲各的,一句話也沒說。最後還是上官處仁先開了口。

「平望都裡來了旨意,新皇帝讓我回京述職。接手的苗將軍從方壺口趕來,

這幾天內便至。」

澹台匡明是世家出身,一聽便知怎麼回事,冷淡地拱手。

「恭喜將軍。若非高昇,便是封賞。這幾年,將軍也著實辛苦。」

上官處仁對他露骨的諷刺充耳不聞,悶悶乾了一碗,扔幾枚鹹豆進嘴裡,片

刻才道:「你回去收拾收拾,我讓人給你準備兩套親兵家生,你和你夫人委屈點,

穿著一塊兒上路。你家女娃娃給我女人帶著,說是路上撿的,料那姓苗的不敢囉

唆。此事別聲張,我只帶你們一家仨,多了不成。」

澹台匡明愣了半天,終於明白他的意思。

「你……要帶我們進京?」

上官處仁沒好氣地瞪他一眼。

「過了三川,我找個偏僻的鄉下放你們自由,此後生死富貴,各安天命。」

「……京裡有旨?」澹台匡明不是沒想過有這麼一天,獨孤家的新朝皇帝會

動了斬草除根的念頭。只是三年過去、五年過去,要殺早殺了,何必勞師動眾的,

一路辛苦將他們向北徙?

「有旨我還敢放你?」

上官處仁突然火起,一拍桌頂,連罵幾句粗鄙污言,對地狠唾一口,才又垂

落肩膀,回復成那副低頭喝悶酒的模樣。

「陛下死啦,有風聲說新皇帝要陳兵北關,直指異族的老巢,下令讓西山備

軍,北關、東海的兵兵將將都換成了他自己的人馬。我同他不是「自己人」,這

回進京封個撈什子將軍的,便要告老了。」

澹台匡明還記得獨孤弋的死訊傳來,那種全軍哀嚎、仰天慟哭的驚人景象。

過往他並不討厭身為「東海雙尊」之一、武林中人的獨孤弋。那時還沒有白

馬王朝,也沒人逼迫他們離鄉背井,往苦寒之境絕望地流徙,他還能理智地看待

那人,不帶悲憤恨意。

但對上官處仁這幫兵油子來說,那個人或許不僅僅是君父、統帥那麼簡單。

澹台匡明親眼看見士兵們跪地捶胸哀痛欲絕的模樣,那些鎮日欺壓他的族人、

面目粗鄙可儈的醜陋畜生,突然間變得有人味起來,好像他們也有血性,也懂得

哀悼骨肉至親一般,令他覺得不可思議。

上官處仁「砰!」放落酒碗,抬眸也來的神情極端陰沉。一

「新皇帝跟陛下……不一樣。我話就說到這兒啦,走不走隨你。」

澹台匡明聽過獨孤容的傳聞,人人都說定王賢明,興學教化、倡導佛法,跟

靠拳頭打天下的獨孤弋不同。「上官將軍,多謝你的好意。你若想幫我的忙,就

帶我進京去。」迎著上官處仁的銅鈴怒目,他毫無畏懼,凜道:

「這裡的幾千人,全是我的宗族血脈、門人弟子,今日若易地而處,將軍能

拋棄手下數萬名弟兄不顧,獨自帶著妻女逃生麼?我想覲見皇上,說明我們這些

人都沒有反心,願在王朝教化之下,做一安分守己的順民,請皇上讓我們返回故

鄉。」

上官處仁瞪了他半天,終於垂落肩頭,活像鬥敗的公雞,疲憊地揮了揮手,

低聲道:「隨你罷!」提聲叫道:「來人!送少閣主回去!」兩名親兵聽出他的

火氣,奔入帳中一左一右,要將澹台匡明拖出,卻被他一晃肩摔飛出去。清瘦頎

長的青年漢子撣撣衣袍,拱手道:「多謝將軍之酒,在下告辭。」大步昂出,再

不回頭。

耿照心想:「這故事裡的上官處仁,便是後來的冠軍將軍、五絕莊那上官妙

語姑娘的父親了。他若想幫輕羽閣一門的忙,為何不帶少閣主上京?若不想幫忙,

又何須冒險私放他們一家?」搖頭苦笑:

「這位上官將軍到底是好是壞,我都糊塗啦!」

橫疏影淡然道:「人世間的好壞,哪有這麼容易區分?過不久,上官處仁果

然回京速職,換了那苗將軍來。」

苗騫本是獨孤容的天策府出身,乃是嫡系人馬,正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

太宗初初繼位,苗騫便連升了兩級,邊關守將不敢留難,他要什麼便給什麼。苗

騫補給了冬衣糧草,連澹台族人都得到了充足的御寒衣物,大隊繼續開拔,終於

進入北關地界。

獨孤容的幕府可不是誰人都能進得,苗騫在前朝是應過舉的,知書達禮、言

談風趣,澹台匡明與他甚是相得,趁機提出入京面聖的要求。苗騫笑道:「少閣

主休忙,陛下近日便要提兵北關,將異族徹底消滅,眼下正是大好機會。忠義忠

義口說無憑,少閣主不妨聚集族中少壯男子,組成一支報國朝聖軍,投入北伐,

陛下龍心大悅,所求必無不允。」

「這……」一聽要打仗,澹台匡明頓生猶豫。

苗騫又道:「少閣主如入軍籍,少閣主夫人等便是軍眷,糧米支應,必與眼

下不同,在南返之前,大家也能遇上好日子。少閣主如若不棄,末將便稟報陛下,

請求將這支朝聖軍編入末將麾下,離了朝堂公廨,你我仍是兄弟相稱,同享功名,

豈非一樁美事?」

澹台匡明經不住他再三勸說,又想讓妻女吃飽穿暖,享有軍眷的待遇,終於

說服同行的澹台族人,連同輕羽閣的門人弟子,共選拔一千五百餘人,幾乎囊括

了隊伍中所有的青壯男子。

朝聖軍編成,便在苗騫的率領之下,與所部浩浩蕩蕩地開拔,趕去與太宗皇

帝的北伐軍會合。

「後來呢?」耿照知道玄犀輕羽閣終究沒能恢復家業,否則何來的白日流影

城,忍不住追問。

「沒有後來。」橫疏影輕聲道:「這一千五百名男子再沒有回來過。任憑獨

孤容的北伐大業進進退退、斬獲不多,掃興而回,將防務一股腦兒扔給鎮北將軍

染蒼群,那些投軍的男丁仍不見蹤影,轉眼又過幾年。」

北關的破落村裡消息不通,衣食的供應也未如苗騫所說的有所改善,倒是監

視的軍隊一批批調走,約莫前方吃緊,看守婦孺也毋須忒多兵丁,婦人們都以為

丈夫在前線與異族作戰,仍在村中苦苦等待;有些實在熬不住饑寒的,便用身子

與軍士交易,任他們淫辱取樂,換些糧食回來喂孩子。

但苦難似乎未到盡頭。翌年異族突然入侵,前線軍情緊急,染蒼群苦苦支撐,

等待北關各地援軍集結反攻,連看守婦孺們的軍隊都收到了急令。澹台匡明的夫

人睡到中夜,忽被叩門聲驚醒,打開,一瞧,一名小兵抱了個哇哇哭泣的女娃,

不由分說推門闖入,放下了女娃,抱起澹台夫人的女兒便走。

「你……你做什麼!」澹台夫人抵死不從,拚命抗拒。

「夫人!小人受遇上官將軍的救命之恩,答應他要保住澹台家的血脈。夫人

不讓走,女公子便保不住啦!」小兵急了,沒頭沒尾說了一氣。

澹台夫人本是名門淑女,見識不同常婦,靈光一閃,突然間明白過來,整個

人冷如冰霜,凝眸道:「我丈夫,他……他再也不會回來了,是不?」小兵猶豫

一下,點了點頭:「我也是聽說的。那苗大人把人拉到了方壺口,亂箭殺了,填

滿一坑。明兒部隊要走啦,不能留人,這兒的……也要殺。」

澹台夫人俏臉煞白,咬得唇上滲血,忍住不讓自己昏厥過去,沉聲道:「你

帶我女兒去哪兒?逃出這裡麼?」

小兵面有愧色,搖頭道:「北關鬼地方,哪兒都是冰天雪地,離了人群也是

死,逃不了的。我帶您的女公子去別家,多……多點兒活下來的機會。您是不成

的,官長認得夫人。」

澹台夫人明白了。身為玄犀輕羽閣的嫡苗,她必須萬無一失地死去,領兵的

將校才得交差,不可能假手其他;女兒跟著她,便是死路一條。小兵抱了別家的

女兒來替換,不過是為了多那麼一絲絲生存的機會。

她抱著那個不知是哪家的小女孩,拍背輕哄,淚水不禁滑落面頰。

「對不起!為了玄犀輕羽閣的苗裔,可不可以,請你陪我一起死?」

而被小兵抱走的澹台家女兒不過六、七歲,睡得迷迷糊糊之間突然被驚醒,

不知母親為何撇下自己不管,卻抱了別家的女孩兒,急得掉淚——

「我明白啦。」耿照伸出手指,為她抹去頰畔水痕,橫疏影這才發現自己滿

臉是淚。「澹台夫人的女兒,便是姊姊。」

「嗯。」橫疏影癡癡點頭,低聲道:

「那人把我抱到村後一個破落戶裡,大嬸家裡除了被搶走的女兒,還有一名

剛出生的男嬰,該是她和哪個士兵生的,還沒斷奶。大嬸瞪著我的眼神好凶好狠,

恨不得活活撕了我,小兵威脅她說:「你敢亂來,老子一槍戳死你兒子!」大嬸

才不敢再靠近,抱著嬰兒縮在屋角,遠遠瞪著我。」

清晨天未大亮,澹台夫人等一干身份「尊貴」的澹台家嫡裔,率先被綁到坑

邊跪著,軍士們手起刀落,用麻繩串了首級貯入鹽桶,才將無頭屍推入坑中,其

中自然也包括替代她的小女孩。女孩的母親搗著嘴嗷嗷痛哭,直到暈厥過去為止。

小兵將昏死的婦人投入坑裡,也把抱著男嬰的橫疏影丟下去,悄悄在她耳邊

道:「拱著背用他頂頭,多留點空隙,叔叔晚點回來救你。」橫疏影嚇傻了,自

己爬下坑去,找了個空位蜷臥著,卻把男嬰抱在懷裡。

駐地只餘幾百名士兵,要一個個殺死數千名婦孺也不易,真正動刀砍頭的也

就是頭幾個,其他分批用繩子綁了,粽子似的整串拉將過來,從坑緣推下去;那

坑足有兩人多高,繩子一個拉一個的摔將下去,許多人都摔得手足斷折頭破骨裂,

沒能摔暈、又或掙扎想爬起來的,才用弓箭射殺,或以鏟擊頭。

兵士們找了百多名健壯婦人,詐稱放她們一馬,誰著幫忙掘土掩埋。弄了一

天一夜偌大的屍坑也填不滿,改搬石塊填塞;找不到大石了,又拆屋舍投入坑中,

澆上豆油點火,許多昏迷未死的被火燙醒,慘叫不絕於耳,士兵胡亂射了一通箭,

在村中四處點火,折騰半天,才匆匆撤離現場。

「最慘的是,」橫疏影迷濛慘笑:「他們連殺人也不會,東弄一下、西弄一

下,沒一樣管用。這幾千名婦孺有的中箭流血,有的手腳斷折,有的卻被燒得皮

開肉綻,哀叫不止,然後才在冰天雪地中被慢慢凍斃,也有被豆油澆個正著,生

生燒成焦炭白骨的……能將這麼多人凌遲致死,就連精心訓練的劊子手也辦不到。

相較之下,我娘算是運氣好的了。」

那畫面耿照光想都覺膽寒。這些婦孺所犯何事,竟是非殺不可?

「我們什麼事也沒做,千不該、萬不該,就是不該姓了「澹台」。」橫疏影

咬牙道:「東海歷有王氣之說,相應在太平原朱城山,如獨孤氏派宗室興建流影

城,以鎮王氣,玄犀輕羽閣也是碧蟾王朝的嫡系。這也就是為什麼,獨孤容非將

我們趕盡殺絕不可。」

面對瞠目結舌的少年,容顏傾世的絕代麗人淡淡一笑,低道:「姊姊這便同

你說啦,我的本名叫澹台疏影。若碧蟾王朝俞在,我今日便是一國之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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