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餘秀娘說的,天下無不散之宴席, 總歸會有再聚的一日。
狀元樓因著在白災肆虐之時的義舉,又因著那位救下了不知多少百姓的衛大人是這家酒肆大掌櫃的女婿,如今的狀元樓可謂是享譽盛京,生意昌隆。
才剛盤下兩間新的鋪子, 楊蕙娘便又將目光放在了長泰街、長安街這兩條最繁華的商街。
酒肆的生意眼下蒸蒸日上, 姜黎自然是不得閒。
先前白災肆虐,多了好多流離失所的苦命女子。
姜黎同楊蕙娘商量過後, 便將這些女子招入了狀元樓,做釀酒娘子。
眼下狀元樓的酒根本不愁賣, 楊蕙娘又起了開連鎖分舖的主意, 正是需要人手的時候,也算是一舉兩得了。
這樣的舉措自然又得了不少盛京百姓的稱讚,連都察院那群嘴毒的監察御史都不吝賜贊地誇了兩句。
如今的都察院依舊是魯伸、柏燭掌管。
霍珏雖不在都察院任職,可這兩位年歲已然不小的都御史仍舊拿他當做自己人看待。
當初肅和帝將他提拔到翰林院, 兩位都御史自是不捨的, 但他們在知曉霍珏的身份後,再是不捨也放了人。
霍珏在都察院的最後一日, 魯伸率先將他慣用的一支狼毫放在霍珏的桌案上, 溫聲道:
“我們都察院的傳統, 每位御史離任之時,若他做到了不畏強權、為民請命,那他卸任之際,都察院的所有御史會將最常用的一支筆贈與他。感謝他,用手中之筆, 為百姓為蒼生謀福謀公道。”
魯都御史輕輕撫著花白的鬍子,望著霍珏笑吟吟道:“霍大人,不,該叫衛大人!衛大人雖在都察院只做了一年御史,卻敢為天下先,救百姓於水火之中。本官這支筆,贈與大人!還望衛大人勿忘初心,時刻謹記為官者之使命。”
他話落,便緩緩退了一步。
柏燭笑著上前,放下一支用得半禿的筆,道:“從前衛太傅卸印歸去,百姓、仕子、朝官摘帽立於長安街相送。那一日,本官也去了。今日本官送上一筆,唯願衛大人秉承先祖之志,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一支又一支半舊的寫過無數呈文的筆放上了桌案。
便是連宗奎都放上了一筆,笑著道:“狀元郎,我宗奎自愧不如你,輸得服氣!”
細密的光被窗紗篩出絲絲縷縷的光線,落在那一摞筆之上。
這一群嘴上不饒人,筆下更加不饒人的言官,在今日,贈與的何止是一支筆。
上一世,霍珏對都察院的諸多傳統略有耳聞,對卸任贈筆之事亦是知曉一二。
底下有知曉他與都察院恩怨的諂媚者,曾在他面前嘲笑都察院的傳統,說那樣的爛筆頭有何好贈的,真真是一群窮酸儒。
霍珏聽見那樣的嘲弄,只是淡淡地望了那些人一眼,未置一語。
那些左右逢迎、趨炎附勢之人,自是不懂那些爛筆頭代表的是什麼。
文人為官,沒有筆如何為官?
那些爛筆頭代表的是學識、是信念、是為官者的責任。
那時都察院的筆頭正對權焰滔天的霍督公,以筆鋒做利刃,欲奪他命。
今日,這些昔日欲置他於死地的筆鋒再不是利刃,而是讚譽與期盼。
霍珏心口微微一震。
當初他舍翰林而入都察,不過是想著藉著這些人的筆鋒實現他的目的。
卻不曾想,在都察院的最後一日,這些共事一年的上峰同僚竟然以筆相贈。
年輕的郎君斂下眸中的千万思緒,鄭重抬手,正了正頭頂的烏紗帽,彎腰作揖,正聲道:“衛瑾,定不負諸位大人所託!”
夜裡姜黎好奇地望著霍珏帶回來的那一摞筆,委實是驚訝至極。
那些筆都舊到不能用了,他帶回來作甚?
“霍珏,你怎地帶這麼多用不了的筆回來?”姜黎解開束筆的紅絲綢,拎起一支筆看了又看,“你可是缺筆墨了?我明兒差人去文松院給你買,你需要多少我便給你買多少回來。”
文松院是盛京賣筆墨紙硯最好的書肆了。
她如今掙的銀子比他的俸祿還多,區區幾支筆幾摞紙,她從指縫裡漏點兒銀子就能給他買回來。
霍珏聞言便是一笑。
他這位小娘子說話愈來愈財大氣粗了。
“這不是我的筆,是都察院的上峰同僚贈的筆。”霍珏接過她手上的那支狼毫,“這是魯都御史的贈筆,是他入都察院第四年所用,他用這支筆一共寫下了三十九份呈文。”
姜黎怔怔地望著那支狼毫,聽著霍珏三言兩語說著都察院的傳統。
不知為何,竟覺眼眶有些酸澀。
是與有榮焉,也是感動。
霍珏將筆妥善放置在窗邊的桌案上,回身望著姜黎,淡笑道:“阿黎,我今日忽然有些捨不得離開都察院了。”
年輕郎君清雋的眉眼含著笑,那雙深沉的眼裡有著不易察覺的不捨。
姜黎鮮少在霍珏臉上見著這樣的神情,也鮮少聽他說對何事何物何人不捨的。
她家這位郎君,遇著任何事都是從容不迫,冷靜自持。
姜黎攬住他,將頭埋入他的肩窩,
笑著道:“你過幾日上朝還能見著幾位御史呢!霍珏,你日後為官可要小心謹慎些啦,莫讓兩位都御史糾結著要不要執筆參你一本。這樣可就對不住他們的贈筆之誼。”
霍珏輕聲一笑,淡淡“嗯”一聲。
窗外月影橫斜,簷下的燈籠輕輕搖晃。
姜黎被霍珏放置在榻上,她對上霍珏那雙比往常都要炙熱的眼,紅暈一點一點從脖子處蔓延到臉頰。
霍珏低頭在她耳邊溫聲細語地說了句話,姜黎聽罷,紅著臉“嗯”了聲。
紅色幔帳輕輕落下,也不知過了多久,裡頭忽然傳出一聲嬌嗔。
“我明兒還要去阿姐那,你消停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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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一晃便到了八月,肅州戰事吃緊,烽火連天。
可盛京卻一派祥和,家家戶戶都在為即將來臨的中秋節做準備。
隨著衛媗的月份越來越大,姜黎去太子府的時間也越來越多,衛媗如今懷胎已經差不多九個月。
都說十月懷胎,但按照楊蕙娘這些過來人的說法,有些女子不足十月就生了。孕期過了九個月,胎兒隨時都有可能會臨盆。
衛媗身子骨雖比從前要康健了許多,但畢竟是頭胎,月份越大,身子便越吃力。
好在阿蟬格外的乖,也不折騰衛媗,只偶爾皮了會攥著個小拳頭或者拿小腳丫抵一下衛媗的肚皮。
薛無問每月都給衛媗寫信,有時是洋洋灑灑的幾頁紙,有時又只有匆匆忙忙的潦草幾句。
但不管如何,每封信的最後都會記著問上一句:我家姑娘,可還安好?
衛媗從這些信里大抵猜到他寫信之時究竟是戰事吃緊,還是稍稍空閒。
每回收到信,她都要認認真真念給阿蟬聽。讓她知曉爹爹之所以不在,之所以不能再同她說話,是因著去了邊關打戰。
到得九月,金桂飄香。
肅州的來信忽然斷了,往常十日會有一信,可整個九月上旬都不曾有過來信。
衛媗知曉眼下戰事正在關鍵處,薛無問興許是忙得連寫信的時間都無。
可他那人她是了解的,除非當真是忙到連吃飯睡覺的時間都無,若不然他不會不給她寫信。
眼下她的孕期已經滿了十月,可肚子卻沒半點要臨盆的動靜。
方神醫與宮中的千金聖手都來給她把過脈,都說孩子康健,晚些時日臨盆也無甚關係。
九月二十這日,衛媗終究是忍不住去了坤寧宮。
這一日才剛剛下過一場秋雨,氣溫驟降。
佟嬤嬤還有崔皇后送來的宮嬤心驚膽戰地跟在她身後,生怕她腳下一個打滑便摔倒。
崔皇后大抵是提前知曉衛媗入宮的事,衛媗才剛下轎攆,她便從坤寧宮出來,親自攙扶著她進了內殿。
崔皇后是顯州崔氏一族的世家女,與衛媗的母親從前是手帕交。
衛媗在肅州之時,她便拿她當自個兒女兒看待。並且對自家兒子拱了手帕交閨女這事,總是心存愧疚。
當初肅和帝從肅州回來述職,崔皇后並未一同回來盛京,直到後來誠王禪位,肅和帝方才派人將她從肅州接回來。
登基大典定在四月初一,除了這是欽天監算出來的好日子,更重要的是為了等崔皇后。
崔皇后做事一貫來雷厲風行,自是知曉衛媗為何而來。
心中一嘆,她道:“我知曉你是為了既與而來,你放心,既與無事。只這些時日戰事膠著,這才斷了家書。”
衛媗靜靜望著崔氏,柔聲道:“母后同媗兒說句實話,既與當真無事?”
崔皇后溫和點頭:“他那人你又不是不知曉,打起仗來同個瘋子似的,廢寢忘食是常有之事。你莫要擔心,既與離去之前還同本宮說,說等他凱旋歸來之後,我們老薛家定要給你弄一個盛大的婚禮。你好生養著身子,可莫要既與平安歸來了,你卻病倒了。”
衛媗沉靜的眸子映著崔皇后雍容華貴的面容,淡淡笑道:“媗儿知曉了,多謝母后。”
衛媗既然入了宮,崔皇后自是留她在坤寧宮用膳。等用過晚膳,見衛媗面露疲憊,方才差人送她回去太子府。
衛媗一走,崔皇后便忍不住抬手揉了揉眉心。
在她身邊伺候多年的朱嬤嬤一臉擔憂道:“娘娘,太子那邊……”
崔皇后睜開眼,淡淡道:“再等等,那小子是薛家的人,哪會那般容易死?再說,媗兒馬上就要臨盆,你又不是不知曉他有多看重他這塊心肝肉,不管如何,他都會回著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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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廂衛媗剛出了坤寧宮,臉上的笑便倏然消散。
上了馬車,佟嬤嬤道:“皇后娘娘既然說了太子無事,姑娘也莫要擔心了。”
衛媗靜默不語。
佟嬤嬤又道:“欽天監先前算了日子,說今歲是閏年,冬天比往常都要來得早,明兒就要立冬了。姑娘可要奴婢去請阿黎入太子府,陪您一塊兒吃糖元宵?”
衛媗尚未來得及應答,忽然一股熱流“嘩啦”一聲從身下湧出。
佟嬤嬤面色一變,拉開車簾子,往外大聲道:“速速回府,太子妃的羊水破了!”
衛媗直到回到太子府,羊水都還在“滴答”“滴答”地流淌。
待得回到內殿,她立即捉住佟嬤嬤的手,
道:“嬤嬤,你去永福街找昭明,讓他現下就過來太子府。”
霍珏一刻鐘後便接到了佟嬤嬤遞來的消息,與姜黎一同匆匆去了太子府。
羊水一破,肚子便開始一抽一抽地疼。
衛媗面色煞白,疼得直冒冷汗。
可她卻一聲也不吭,直到佟嬤嬤進來說阿黎與小公子到了,方才微微顫著聲音道:“你讓昭明到簾子外,我有話問他。”
內殿入口處垂著一道厚厚的簾子,不過短短一炷香的功夫,簾子外便傳來霍珏溫和的聲音:“阿姐。”
衛媗睜開眼,道:“你老實同我說,薛無問是不是出事了?”
門簾外,霍珏眉心微微一動,沉吟片刻後,方才道:“太子八月底砍下了北狄二皇子烏鉞的一隻手。烏鉞連夜帶人瘋狂偷襲肅州軍,太子斬殺了烏鉞,但同時也中了一刀。那刀裡淬了北狄國師秘製的毒藥,只是阿姐,圓青大師對北狄國師的毒藥瞭如指掌,太子出征前,圓青大師特地送來了解毒藥,太子不會有事。你信我!”
衛媗閉了閉眼,深深吸氣,道:“你替我送一封信到肅州去。”
說罷,她取出筆墨,匆匆寫下一封信,讓佟嬤嬤遞了出去。
霍珏才離開沒一會,門廊外馬上又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佟嬤嬤挑開簾子進來,低聲道:“姑娘,皇后娘娘來了。奴婢聽見皇后娘娘同宮裡的幾位醫婆子說,不管如何都要先確保太子妃安然無恙。”
衛媗咬緊牙關點了下頭。
肚子裡的陣痛不斷加劇,她摸著肚皮,輕聲道:“阿蟬乖,爹爹很快就回來了,你爭氣些,也快些出來,好不好?”
夜涼如水,院子裡的臘梅樹被風吹得簌簌響。
衛媗咬著根軟木,聽著醫婆子一聲又一聲地喊:“太子妃,再用力些!”
恍惚間,似乎又回到了青州,回到了那片小樹林裡。
夏日的風捲著蟬鳴。
年輕的郎君從樹上跳下,笑得恣意張揚,挑眉問她:“你是衛家旁支的姑娘?”
斑駁的光影落在他那雙風流多情的桃花眼裡,他望著她,目光灼灼。
衛媗眼睫微濕。
鬆開嘴裡咬斷的軟木,道:“再給我一根軟木。”
他應承過她會平安歸來,她亦應承過他會平安。
眼下她要做的,便是好好生下阿蟬,母女平安,迎接他凱旋而歸。
血水一盆一盆從內殿端了出去,婢女宮嬤進出匆匆。
夜色闌珊,遠處的更鼓一聲又一聲敲響。
崔皇后鎮定地端坐於廊下,面色肅穆。
姜黎站在院子裡,緊張地揪緊了手上的帕子。
她知曉此時此刻不能慌,霍珏還在外頭的正廳裡等著消息,她也要鎮定些方才好。
阿姐那樣堅韌的性子,一定會平安無事的。
想是這般想,可那顆心始終懸著,久久落不下。
直到內殿終於傳來一聲清脆的嬰孩啼哭聲,姜黎那顆懸了半天的心方才安穩落下。
一位醫婆子喜氣洋洋地走出來,道:“恭喜皇后娘娘,太子妃順利生下了個小女郎,母女平安!”
肅和元年九月廿一,卯時六刻。
立冬之日,破曉時分,太子妃衛媗生下一女,小名阿蟬。
作者有話要說: 備註一下:關於都察院贈筆這個情節,靈感來源於我很喜歡的一部電影,是一個諾貝爾獎獲得者在吃飯時獲得同行者贈鋼筆以示尊重的情節。文裡我糾結了一下究竟是贈筆好還是贈做御史時寫下的第一本呈文好,最後還是寫了贈筆。如果不合規範,可以告訴我哈,我會改成贈呈文~
姐夫下一章就回來啦~後續部分應該還有一章,不會超過兩章。之後再寫一點主cp的包子日常,然後寫主cp上輩子的故事。
昨天作話太多,沒跟前天幫忙起名的小可愛說句謝謝,你們起的名兒都很好誒,我都會用上,除了姐姐的表字,還有阿蟬、阿滿她們的名字和表字,正好不用我自己起名了,太好了,謝謝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