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常想,若那日他早半日到四時苑,那,此時此刻,她該在做什麽?
是倚欄回首,讓那雙盛滿細碎星河的眼緩緩映上他的面容?
又或是,斜倚炕邊,為他溫上一甌粥?
甚或是,抬起手氣呼呼地揪他的臉頰,怒斥一句:顧允直。
怎樣都好。
只要她在,怎樣都好。他想。
昨夜,他又夢見她在哭了。
他已經許久不曾夢見她哭。
抬手擦去她眼角淚珠的瞬間,一股鋪天蓋地的寂寥席卷而來。
真想見她啊。
想告訴她,顧允直真的想容昭昭了。
火光裡,他兩鬢的霜白正一點一點剝落,眼角的細紋也在一寸一寸消失。
忽然,男人抬起了頭,望著虛空中的一點。
那裡,無數畫面湧現。
——是沈娘子回到了上京,將手中的墨玉壇交與他,對他含淚道:“允直,我將昭昭送回來陪你了。”
——是淅瀝瀝的秋雨聲裡,他將她抱入懷裡,對她道:“我們昭昭,不疼了。”
——是晃動的馬車中,他執筆落字:吾妻昭昭。
往事如風雲湧動,又如書扉一頁頁過。
他的身上也漸漸失了力氣,抱著墨玉壇的手指輕輕顫動。
眼前如水逆流的畫面緩緩慢下。
最後,定格在了一片火紅的燭光裡。
大紅的喜燭靜靜燒著,面色冷峻的新郎官手執白玉柄,緩緩地、慢慢地挑起了她的喜帕。
明豔的燭光裡,那姑娘著了一身大紅嫁衣,鳳冠霞帔,衝他盈盈一笑。
顧長晉眼眶逐漸染上一層紅鏽。
“救她!”
“顧長晉,救她!”
震耳的聲音衝破漫天大火,在地宮裡久久回響。
一聲過後,顧長晉驀地望向掌心,那裡空空如也,裝著她骨灰的墨玉壇已然不見了蹤影。
她回去了。
四十年的歲月,無她。
隔著千重煙雨,萬重山河,隔著人力有時盡的陰陽。
現如今卻只差一個睜眼的瞬間,就能再見到她了。
顧長晉含笑閉上了眼。
容昭昭啊,顧允直來見你了。
第113章
龍陰山,青岩觀。
夜雪如絮。
寶山剛經過一株松樹,一團拳頭大小的雪便“啪嗒”一聲從松枝掉落,砸入他的脖頸裡,直把他凍得渾身一激靈。
他卻來不及拍走衣領裡的雪,端著一盅熬得糯糯的粥,往茅屋去。這幾日沈姑娘都沒好好吃東西,不過三日,下頜就已經瘦得冒尖了。
寶山自小在觀裡與師尊相依為命,打小就沒甚玩伴,好不容易觀裡有旁的人了,自是開心的,恨不能沈姑娘能留下來做他師妹呢。
按說那位郎君昏迷得越久,沈姑娘就能在道觀裡留越久。可眼見著沈姑娘一日日憔悴,他又希望那位郎君早日醒來。
思忖間,他人已經到了茅屋的門外,正要敲門,忽聽裡頭傳來一道溫婉的聲音:“已經是第四日了,他還未醒來。道長可要再給他換一劑藥?”
小娘子輕軟的聲音裡,是掩不住的擔憂。
寶山生怕自家師尊說出甚叫沈姑娘擔心的話,忙騰出一隻手,正要推開房門,眼角余光倏地一亮。
一道粗壯的紫電在漆黑的夜幕裡驟然出現。下一瞬,便見無數細小的閃電從那紫電裡分離,頃刻間便布滿了一整片夜空。
整個世界仿佛被一張光網籠罩,沒一會兒,巨大的悶雷聲從四面八方滾滾而來。
寶山長這麽大,何曾見過此等異象?
不由得頭皮發麻。
這景象怎地那麽像師尊提過的天怒之象?
茅屋裡,閃電布滿夜空的那一瞬間,清邈道人便屏息望向手裡的蒲扇了。
只見那破破爛爛裂開了三條裂縫的扇面,正緩緩地裂出了第四道裂痕。
“轟隆隆”地雷鳴聲在耳邊炸響,震得這天地仿佛下一瞬便要四分五裂。
容舒怔怔地望著清邈道人手裡的蒲扇。
“陣成了!”
清邈道人來回走動,不時揮動著手裡的蒲扇,目光炙熱而瘋狂,嘴裡不住地念著“陣成了”。
半晌,他像是想到什麽,扭頭看向容舒,急切道:“快看你的左掌!”
容舒如同提線傀儡一般,張開左掌,垂眸望著。
只見她細白的掌心裡,她食指與中指的指縫緩緩生出了一條線,蜿蜒著延伸至她的掌根。
“那是你新的命線!”清邈道人激動道。
幾乎在清邈道人話落的瞬間,容舒仿佛聽到了一道“哢嚓”聲,從靈魂深處響起。
像是一把困在體內的枷鎖被生生掰斷,在體內徹底消散,渾身一輕。
容舒眼睫輕輕顫了下,很快便有了濕意。
纖長的下眼睫仿佛不堪重負一般,微一低,一滴淚珠滴落在顧長晉骨節分明的手掌裡。
男人的手動了下。
仿佛感應到什麽,容舒側頭看向竹榻,那裡,面容蒼白的男人緩慢地掀開了眼皮。
睜眼的瞬間,他便望了過來。
他靜靜看她,許久,抬手擦去她腮邊的淚,低啞著聲道:“我昨夜夢見你哭了,都說夢是反的,你怎麽真的哭了呢?”
容舒不知他說的“昨夜”是等了四十年後的“昨夜”,隻當他說的是他昏迷這幾日做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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