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常吉、橫平驅車來接,常吉憂心忡忡道:
“那大理寺卿是內閣那位首揆的門生,都察院那位左都禦史又與司禮監的大掌印交好,這兩位大人可會從中作梗?”
當初顧長晉一心要將許鸝兒的案子捅到嘉佑帝面前,便是因著大理寺、都察院、司禮監與內閣之間那層道不明說不清的關系。
刑部重審後,將判牘送往大理寺,大理寺只要拖上一兩個月,把金氏拖死了,那這案子便徹徹底底蓋棺定了論,再難翻案。
顧長晉閉眼道:“皇上盯著,不管是李蒙還是孟宗,都不敢護楊旭。”
李蒙與孟宗便是常吉方才嘴裡提及的大理寺卿與左都禦史。
常吉肩膀一松,“如此主子總算是沒白忙活了!”
看了看顧長晉,又心疼道:“主子這幾日都不曾好好歇息,今兒回去好生睡一覺罷。”
顧長晉的確是許久不曾好好睡過了,心口悶悶的,大抵是內傷又複發。
回到書房,他簡單梳洗後便在榻上躺下。
然而,睡了不到半個時辰,忽然一片亮光刺入眼簾,他下意識縮了下眼皮,緊接著便用力地睜開了眼。
入目是滿屋明晃晃的光,光裡立著個少女。
她正低著頭,拿著調羹慢慢攪著瓷碗裡烏黑濃稠的藥。
“郎君的藥已經不燙了。”她側過身,笑意盈然地捧著個青底白花的藥碗,“郎君在刑部忙了那麽多日,喝了藥便早點歇吧。”
柔胰似軟玉,比那青花瓷碗上的白玉蘭還要美。
顧長晉目光往上挪,對上她那雙瀲灩的桃花眸,也不知為何,竟乖乖地接過那藥碗將藥喝盡。
然而藥入口時,他卻覺著奇怪。
總覺得此時此刻她不該在這,他也不需要喝藥。
正欲深思,手上忽然一輕,那姑娘拿走了他手裡的空碗,又給他遞來塊蜜餞。
“郎君吃塊蜜餞甜甜嘴吧。”
顧長晉吃藥從不怕苦,也從不愛吃那甜甜膩膩的蜜餞。
他心裡起了絲不耐,卻還是不動聲色地接過那蜜餞填進嘴裡,想著早些吃完她便能早些離開書房。
她的確是準備離開書房了的,收拾好藥碗,溫言叮囑了兩句便提步往門口去。
然而離那扇木門尚有一步之遙時,她忽又停下了步子,微微側身,問他:“郎君因何難受?”
顧長晉微怔,再次抬起眼,細細瞧她。
他知她生得美,可與她成親半月有余,他從不曾認認真真看過她。於他而言,她只是徐馥強塞給他的人,與陌生人無異。
他弄不清徐馥的用意,只能不遠不近地冷著她。
好在她不是那等驕縱煩人的性子,他雖不喜她,但十分滿意她的規矩。
可眼下,當她問出那句“郎君因何難受”,那便是越矩了。
顧長晉心底的不耐儼然到了極點。
金氏死了,他的確是難受。
可他的這點子難受便是連自小在身邊伺候的常吉、橫平都瞧不出來,她憑什麽看出來?
他微後仰,後腦枕著椅背,用淡漠的目光一寸一寸梭巡她的臉。
從細長的眉、清潤的眸到花瓣般柔軟的唇,仿佛是頭一回認認真真看這個人生的什麽模樣,連她耳垂裡那顆小而淡的胭脂痣都不放過。
他承認,這位容家姑娘的確是如嬌花般惹人憐愛的大美人。
可這樣一個養在深閨裡的嬌花,她又能懂什麽呢?
不過一個錦衣玉食、自幼不曾受過苦的閨閣千金罷了,成日裡憂愁的大抵就是花落了多少,明兒是不是個好天,喜歡的簪子、綢緞買不到了這般瑣碎無聊的事。
她可曾見過人吃人的慘狀?
可曾試過被人推入一群豺狼虎豹裡?
又可曾……
親手把刀扎入同伴的脖頸?
他知她喜歡他,她那雙清潤瀲灩的眸子從不曾掩藏她對他的喜歡。
可她喜歡他什麽?這具皮囊麽?
還是他少年狀元郎的虛名?
又抑或是他不畏權貴、舍身為民的所謂壯舉?
她可知,真正的他是個什麽樣的人?
顧長晉對她的喜歡嗤之以鼻。
看出她對他的擔憂,他冷眼旁觀著,那句“夫人又懂什麽”已然到了嘴邊。
可就在這時,他的心狠狠一縮,而後便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識一般,瘋狂跳動,仿佛下一瞬便要炸裂。
這熟悉的心悸令他面色一冷。
顧長晉豁然站起身,抬起眼,環視著這間熟悉的屋子,忽地眸光一戾。
“醒來!”
他又入夢了!
“噗通”“噗通”“噗通”——
心跳一聲一聲響在耳邊,顧長晉閉眼,抱神守思,不再去看光裡的人。
時間仿佛過了許久,又仿佛隻過了一刹,眼前的書房終於似水中攪動的倒影一般,漸漸扭成一團碎光。
再睜眼時,那眼若桃花一臉憂色的少女晃動了幾下便消失在那團碎光裡。
顧長晉松了心神,以為自己馬上便要離開這個夢了。可下一瞬他眼前一暗,倏然落入一條黑暗的甬道裡。
好似又回到了刑部大牢那長長的仿佛望不到盡頭的森冷過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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