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中禁衛已經沿著院牆布下了嚴密的防線,成舟海與副手從馬車上下來,與先一步抵達了這邊的鐵天鷹進行了接洽。
“……既然火撲得差不多了,著所有衙門的人手立刻原地待命,沒有命令誰都不許動……你的禁軍看住內圈,我派人看住周圍,有形跡可疑、胡亂打探的,咱們都記下來,過了今日,再一家家的上門拜訪……”
“……陛下待會要過來。”
“……好。”成舟海點點頭,“傷亡怎麽樣?”
鐵天鷹看看他身邊的副手:“很慘重。”
“好。”成舟海再點頭,隨後跟副手擺了擺手,“去吧,看好外面,有什麽消息再過來報告。”
“是。”副手領命離開了。
過不多久,有禁衛跟隨的車隊自北面而來,入了文翰苑外的側門,腰懸長劍的君武從車上個下來,隨後是周佩。他們嗅了嗅空氣中的味道,在鐵天鷹、成舟海的跟隨下,朝院子裡頭走去。
整個規模是三樓樓房的文翰苑內,大火燒盡了一棟房子,主樓也被焚燒大半。由於水龍車大規模抵達,此時空氣中全是木頭燃燒一半留下來的難聞氣息,間中還有血腥的味道隱約彌漫。由於每日裡要與左文懷等人商量事情,住得不算遠的李頻早已到了,此時迎接出來,與君武、周佩行了禮。
“左卿家他們,傷亡如何?”君武首先問道。
“陛下,長公主,請跟我來。”
李頻說著,將他們領著向尚顯完好的第三棟樓走去,途中便看到一些年輕人的身影了,有幾個人似乎還在主樓已經燒毀了的房間裡活動,不知道在幹什麽。
“左文懷、肖景怡,都沒事吧?”君武壓住好奇心沒有跑到焦黑的樓房裡查看,途中如此問道。李頻點了點頭,低聲道:“無事,廝殺很激烈,但左、肖二人這邊皆有準備,有幾人負傷,但所幸未出大事,無一人身亡,只是有重傷的兩位,暫時還很難說。”
聽到這樣的回答,君武松了一口氣,再看看燒毀了的一棟半樓房,方才朝一旁道:“他們在那裡頭幹什麽?”
“廝殺當中,有幾名匪人衝入樓中房間,想要負隅頑抗,這邊的幾位圍住房間勸降,但他們抵抗過於激烈,於是……扔了幾顆西南來的炸彈進去,那裡頭現在屍首殘破,他們……進去想要找些線索。不過場面太過慘烈,陛下不宜過去看。”
“不看。”君武望著那邊成廢墟的房間,眉頭舒展,他低聲回答了一句,隨後道,“真國士也。”
用炸彈把人炸成碎片顯然不是國士的判斷標準,不過看皇帝對這種暴戾氣氛一副歡欣鼓舞的模樣,當然也無人對此作出質疑。畢竟皇帝自登基後一路過來,都是被追趕、坎坷廝殺的艱難旅途,這種遭到匪人刺殺而後將人引過來圍在房子裡炸成碎片的戲碼,實在是太對他的胃口了。
——好人就該是這樣才對嘛!
“從西南運來的那些書本資料,可有受損?”到得此時,他才看著這一片火焰燃燒的痕跡問起這點。
“自抵達福州之後,我們所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將這些書籍、資料整理抄寫備份,今日即便出事,資料也不會受損。哦,陛下此時所見的火場,後來是我們故意讓它燒起來的……”
“為何?”
“陛下要做事,先吃點虧,是個借口,用與不用,畢竟只是這兩棟房子。另外,鐵大人一過來,便嚴密封鎖了內圍,院子裡更被封得嚴嚴實實的,我們對外是說,今夜損失慘重,死了不少人,因此外頭的情況有些慌亂……”
“做得好。”
君武不由得稱讚一句。
一行人此時已抵達那完好木樓的前方,這一路走來,君武也觀察到了一些情況。院子外圍以及內圍的一些布防雖然由禁衛負責,但一處處廝殺地點的清理與勘察很顯然是由這支華夏軍隊伍管控著。
這一點並不尋常,理論上來說鐵天鷹必然是要負責這第一手信息的,之所以被排除在外,雙方必然產生過一些分歧甚至衝突。但面對著剛剛進行完一輪殺戮的左文懷等人,鐵天鷹終究還是沒有強來。
這裡頭顯現出來的,是這支西南而來的四十余人隊伍真正的強勢,與過去那段時間裡左文懷所表現出來的恭敬甚至靦腆大不一樣。於掌權者而言,這裡頭當然存在著不好的信號,但對一直以來疑惑與幻想著西南強大戰力到底是怎麽一回事的君武來說,卻因此想通了不少的東西。
沒錯,若非有這樣的態度,老師又豈能在西南堂堂正正的擊垮比女真東路軍更難纏的宗翰與希尹。
作為三十出頭,年輕氣盛的皇帝,他在失敗與死亡的陰影下掙扎了許多的時間,也曾無數的幻想過在西南的華夏軍陣營裡,應該是怎樣鐵血的一種氛圍。華夏軍終於擊敗宗翰希尹時,他念及長久以來的失敗,武朝的子民被屠殺,心中只有愧疚,甚至直接說過“大丈夫當如是”之類的話。
左文懷是左家安插到西南培養的人才,來到福州後,殿前奏對雖然坦率,但看起來也過於靦腆和文氣,與君武想象中的華夏軍,仍舊有些出入,他一度還為此感到過遺憾:或許是西南那邊考慮到福州學究太多,因此派了些圓滑世故的文職軍人過來,當然,有得用是好事,他自然也不會為此抱怨。
到得這一刻,圖窮匕見的一面,展露在他的面前了。有緣書吧
就是要這樣才行嘛!
走到那兩層樓的前方,附近自西南來的華夏軍年輕人向他行禮,他伸出雙手將對方沾了血跡的身體扶起來,詢問了左文懷的所在,得知左文懷正在查看匪人屍體、想要叫他出來是,君武擺了擺手:“無妨,一道看看,都是些什麽東西!”
此時集中擺放著匪人屍體的地方在一樓的左側,還未走到,得知皇帝過來的左文懷等人開門出來了,向君武見了禮,君武問候他們幾句,隨後笑著朝房間裡過去。
“陛下,那裡頭……”
左文懷也想勸說一番,君武卻道:“無妨的,朕見過屍體。”他尤其喜歡雷厲風行的感覺。
這處房間頗大,但內裡血腥氣息濃厚,屍體前前後後擺了三排,大概有二十余具,有的擺在地上,有的擺上了桌子,或許是聽說皇帝過來,桌上的幾具草草地拉了一層布蓋著。君武拉開桌上的布,只見下方的屍身都已被剝了衣服,赤條條的躺在那裡,一些傷口更顯血腥猙獰。
“……我們查看過了,這些屍體,皮膚大都很黑、粗糙,手腳上有繭,從位置上看起來像是常年在海上的人。在廝殺當中我們也注意到,一些人的步伐靈活,但下盤的動作很奇怪,也像是在船上的功夫……我們剖了幾個人的胃,不過暫時沒找到太明顯的線索。當然,我們初來乍到,有些痕跡找不出來,具體的還要等仵作來驗……”
剖胃……君武裝模作樣地看著那惡心的屍體,連連點頭:“仵作來了嗎?”
“……因為目前不知道動手的是誰,我們與李大人商議過,認為先不能放閑雜人等進來,因此……”
“做得對。匪人武藝如何?”
“身手都不錯,若是私下裡放對,勝負難料。”
“那咱們傷亡為何如此之少?……當然這是好事,朕就是有些奇怪。”
“回陛下,戰場結陣廝殺,與江湖尋釁放對畢竟不同。文翰苑這邊,外圍有軍隊把守,但我們曾經仔細籌劃過,若是要攻取此處,會使用怎樣的辦法,有過一些預案。匪人來時,我們安排的暗哨首先發現了對方,而後臨時組織了幾人提著燈籠巡邏,將他們故意導向一處,待他們進來之後,再想反抗,已經有些遲了……不過這些人意志堅決,悍不畏死,我們隻抓住了兩個重傷員,我們進行了包扎,待會會移交給鐵大人……”
“嗯嗯……”君武點頭,聽得津津有味,隨後肅容道:“有此意志的,或許是某些大族私養的家奴,用心尋找,當能查得出來。”
“從這些人潛入的步驟看來,他們於外圍值守的軍隊頗為了解,正好選擇了換崗的時機,不曾驚動他們便已悄然進來,這說明來人在福州一地,確實有深厚的關系。另外我等來到這邊還未有一月,實際上做的事情也都未曾開始,不知是何人出手,如此興師動眾想要除掉我們……這些事情暫時想不清楚……”
君武卻笑了笑:“這些事情可以慢慢查。你與李卿臨時做的決定很好,先將消息封鎖,故意燒樓、示敵以弱,待到你們受損的消息放出,依朕看來,心懷鬼胎者,終究是會慢慢露面的,你且放心,今日之事,朕一定為你們找回場子。對了,負傷之人何在?先帶朕去看一看,另外,禦醫可以先放進來,治完傷後,將他嚴加看守,決不許對外透露這邊一絲半點的風聲。”
眾人隨後又去看了另一邊樓房房間裡的幾名傷員,君武反省道:“其實進入福州以來,先前曾有過一些人行刺於朕,但因為大軍駐扎在附近,又有鐵卿家的盡心護衛,城內敢冒大不韙行刺殺人的終究是少了。你們才來到福州,竟遭遇這樣的事情,是朕的疏忽,這些窩裡橫的東西,真如此關心我武朝大義,抗金時不見他們這麽出力——”
他狠狠地罵了一句。
這支西南來的隊伍抵達這邊,終究還沒有開始參與大規模的改革。在眾人心中的第一輪猜測,首先還是認為一直惦記心魔弑君罪行的那些老儒生們出手的可能最大,能夠用這樣的方式調動數十人展開行刺,這是真正大手筆的行為。若是左文懷等人因為抵達了福州,稍有掉以輕心,今天晚上死的可能就會是他們一樓的人。
但看著這些人身上的血跡,外衣下穿好的鋼絲甲胄,君武便明白過來,這些年輕人對於這場廝殺的警惕,要比福州的其他人嚴肅得多。
這樣的事情在平時或許意味著他們對於自己這邊的不信任,但也眼下,也實實在在的證明了他們的正確。
“朕要向你們道歉。”君武道,“但朕也向你們保證,這樣的事情,今後不會再發生了。”
“陛下不必如此。”左文懷低頭行禮,微微頓了頓,“其實……說句大逆不道的話,在來之前,西南的寧先生便向我們叮囑過,只要涉及了利益牽扯的地方,內部的鬥爭要比外部鬥爭更加凶險,因為許多時候我們都不會知道,敵人是從哪裡來的。陛下既厲行改革,我等便是陛下的馬前卒。卒子不避刀槍,陛下不用將我等看得太過嬌貴。”
君武看著他,沉默良久,隨後長長的、長長的舒了一口氣。這一瞬間他忽然想起在江寧登基之前他與華夏軍成員的那次見面,那是他第一次正面見到華夏軍的間諜,城池危殆、物資緊張,他想對方詢問糧食夠不夠吃,對方回答:吃的還夠,因為人不多了……
此時的左文懷, uukanshu 隱隱約約的與那個身影重疊起來了……
這才是華夏軍。
這便是華夏軍!
若當年在自己的身邊都是這樣的軍人,區區女真,如何能在江南肆虐、屠殺……
他點了點頭。
接下來,眾人又在房間裡商議了片刻,關於接下來的事情如何迷惑外界,如何找出這一次的主使人……待到離開房間,華夏軍的成員已經與鐵天鷹手下的部分禁衛做出交接——他們身上塗著鮮血,即便是還能行動的人,也都顯得負傷嚴重,頗為淒慘。但在這淒慘的表象下,從與女真廝殺的戰場上幸存下來的人們,已經開始在這片陌生的地方,接受作為地頭蛇的、陌生人們的挑戰……
天尚未亮,夜空之中閃爍著星辰,火場的氣息還在彌漫,夜仍舊顯得躁動、不安。一股又一股的力量,正要展現出自己的姿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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