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畔山坡上,被大石頭遮擋住夜風的地方化作了小小的廚房。
新壘起的爐灶裡,柴火正在燃燒。鐵鍋之中煮起了香噴噴的米飯,鐵鍋旁的火上,或竹或木的釺子上串起了開始變黃的烤魚以及青蛙。
小和尚咽著口水盤坐一旁,有些崇拜地看著對面的少年人從藥箱裡拿出鹽巴、茱萸之類的粉末來,趁著魚和青蛙烤得差不多時,以夢幻般的手法將它們輕撒上去,頓時似乎有更為奇異的香味散發出來。
“阿……阿彌陀佛。施主把這麽多米全煮了,明天怎麽辦啊……”小和尚咕嘟咕嘟地咽口水。
“你吃得很少嗎?”
“小、小衲……”小和尚吞吞吐吐。
“行了,大家都是習武之人,偶爾也要吃頓好的,我本來就想著今晚打牙祭,你遇上了算是運氣好。”
小和尚目瞪口呆地看著對方扯開身邊的小布袋,從中間掏出了半隻烤鴨來。過得片刻才道:“施、施主也是習武之人?”
“怎麽樣?看不出來吧。我當大夫的,學的是五禽戲。”
“啊,小衲知道,有虎、鹿、熊、猿、鳥。”
“不對,是貓拳、馬拳、熊貓拳、猴拳和雞拳。”
“呃……可是我師父說……”
“你師父是大夫嗎?”
“不是,他是個和尚啊。”
“所以啦,他懂什麽五禽戲,下次你見到他,應該勇於糾正他的錯誤。”少年掰扯著烤鴨,“……對了,你們和尚不是不能吃葷的嗎?”
“阿、阿彌陀佛,師父說世間生靈相互追逐捕食,乃是自然天性,符合大道至理,為求飽腹,吃些什麽並無乾系,既然萬物皆空,那麽葷是空,素也是空,只要不陷於貪婪,無謂殺生也就是了。因此我們不能用網捕魚,不能用魚鉤釣魚,但若只求吃飽,用手捉還是可以的。”
“喔……你師父有點東西啊……”
“哈哈,他是個胖子啊……”
用來化緣的小飯缽盛滿了飯,然後堆上烤魚、青蛙、烤鴨,小和尚捧在手中,肚子咕咕叫起來,對面的少年也用自己的碗盛了飯菜,火光照耀的兩道剪影打了幾下爽快的手勢,隨後都低頭“啊嗚啊嗚”地大口吃起來。
“……你師父呢?”
“師父進城吃好吃的去了,他說我若是跟著他,對修行無益,因此讓我一個人走,遇上事情也不許報他的名號。”
“喔。你師父有點東西。”
“哈哈……施主你叫什麽啊?”
“我?嘿!那可了不起了。”石壁上人影站起來,在火光的照耀下,顯得格外高大、張牙舞爪,“我叫——龍!”
那聲音停頓一下:“嗷!”
“天——!”
充滿氣勢的聲音在夜色中回蕩。
“啊……”小和尚瞪圓了眼睛,“龍……龍……”
“沒錯,龍!傲!天!”龍傲天說著蹲下扒飯,為了表示低調,他道,“你叫我龍哥就好了。”
“龍哥。”在飯菜的誘惑下,小和尚表現出了優秀的跟班潛質:“你名字好殺氣、好厲害啊。”
“嘿嘿,還用你說。”
生逢亂世遠行不易,寧忌從西南出來這兩三個月,因為一張純良的面孔在大人面前騙過不少吃喝,倒是很少遇見似小和尚這般比自己年紀還小的旅行者,再加上對方武藝也不錯,給人觀感頗佳,當下便也肆意表現了一番霸氣外露的江湖大哥形象。小和尚也果真純良,時不時的在霸氣的影響下表現出了崇拜的眼神,然後再用力扒飯。
雙方一邊吃,一邊交流彼此的訊息,過得片刻,寧忌倒也知道了這小和尚原本乃是晉地那邊的人,女真人上次南下時,他母親去世、父親失蹤,後來被師父收養,才有了一條活路。
小和尚的師父應當是一位武學名家,這次帶著小和尚一路南下,途中與不少據說武藝還行的人有過切磋,甚至也有過幾次行俠仗義的事跡——這是大部分綠林人的遊歷痕跡。待到了江寧附近,雙方就此分開。
只在詢問對方名字時,小和尚稍有支吾:“師父說……到了這邊不讓我說自己的法號,我……”
他說起這個,頗不好意思,寧忌倒是理解地點了點頭:“你這師父有點東西啊……”這一類武林名家抵達江寧後多半會有不少應酬,要遇上不少人的吹捧,他到了這裡便與徒弟分開,而且不允許對方打出自己的旗號,這一方面是要小和尚遭受真正的歷練,另一方面,卻也是對自己弟子的身手,有著足夠的信心。
行走江湖,各種禁忌頗多,對方不好說的事情,寧忌也極為“懂行”地並不追問。倒是他這邊,一說到自己來自西南,小和尚的眼睛便又圓了,連連問起西南黑旗軍是如何擊垮女真人的事情。
他的父母便是於女真人上次南下時一死一失蹤,因此對於女真人最是厭惡,對能夠正面擊垮女真的黑旗,也頗有崇拜之情。寧忌見他這等神情,更加高興起來,跟小和尚說起戰場上的種種,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甚至揮舞著帶火的樹枝恨不得在大石頭上繪出一張行軍圖來,連飯都少吃了幾口。
兩人吃光了所有的飯菜,在篝火邊上說著彼此的事情,偶爾蹦蹦跳跳、手舞足蹈。寧忌說起戰場上的事情,自然假借他人之名,往往是說“我的一個朋友”,小和尚聽得投入,“哇哇”亂叫,恨不得給華夏軍的英雄直接跪下,隻偶爾說到打鬥細節、武學路數時,卻表現出了相當的素養。
寧忌說起戰場上與女真斥候的廝殺,一招一式的名字自然隨口亂說,有時候無非用個“黃狗撒尿”“獅子撞牆”之類的化名,對方聽得那招式的形容,竟能通過些許端倪猜出不少正確的情節和招式來。
當然,每到此時,霸氣外露的龍傲天便一巴掌打在小和尚的頭上:“我是大夫還是你是大夫,我說黃狗撒尿就是黃狗撒尿!再頂嘴我打扁你的頭!”
小和尚便捂著腦袋蹲在一旁,嘿嘿討好:“哦……”
此時是八月十四的夜晚,天空中升起圓圓的月亮,星火蔓延,兩個少年人在大石頭邊興高采烈地說起這樣那樣的故事來。西南的事情許許多多,小和尚問來問去,零零碎碎的說也說不完,寧忌便道:“你有空過去看看就知道啦。”
小和尚便也點頭:“嗯,我將來要去的……我娘死了以後,說不定我爹就去華夏軍了呢。”
他被師父收留後,經歷了戰亂、廝殺,也有各種差點死去的危險考驗,對於父親的印象早已黯淡。只是這些年流落江湖,內心之中始終還記得要尋找到父親的這個想法。或許找到了,有父親,有師父,自己也就有個圓滿的家,可以落腳了。
他說到這裡,有些傷感,寧忌拿著一根樹枝道:“好了,光光頭,既然你師父不要你用原來的名字,那我給你取個新的法號吧。我告訴你啊,這個法號可厲害了,是我爹取的。”
小和尚連連點頭:“好啊好啊。”
他盤腿坐著,看對方拿著柴枝在石頭上寫下黑乎乎歪扭扭的三個字:孫悟空。
“這是什麽啊?”
“這是一隻天底下最厲害的猴子。”
“是猴子啊……”
“是最厲害的猴子——”
溪流邊、山坡上,充滿溫暖氣息的大石頭旁,龍傲天張牙舞爪的身影映照在石壁上,跟小夥伴誇張地說起了關於猴子的故事,過得一陣,小和尚也張圓了嘴巴,發出“哇啊”的驚歎聲來。
“告訴你,這個名字一般人我都不會給他。你以後行走江湖,行俠仗義,我聽說了這個名字,那就知道事情是你做的啦……”
篝火嗶剝燃燒,在這場如浮萍般的相聚中,偶爾升起的火星朝天空中飛去,漸漸地,像是跟星辰交織在了一起……
……
光塵飛上夜空,飄過一小段山坡的距離,化做無光的灰燼落下,融進溪水之中。溪水轉入小河,小河又彎彎扭扭地匯入大江,在這片天幕下,延伸為浩浩蕩蕩交織的水路。
距離這片不起眼的山坡二十余裡外,作為水路一支的秦淮河流過江寧古城,千萬的燈火,正在大地上蔓延。
江寧城西,一簇簇火把熊熊燃燒,將雜亂的街道照出錯落的光影來。這是公平黨佔領江寧後開放的一處夜市,周圍的臨街店鋪有被打砸過的痕跡,有的還有焚燒的黑灰,部分店面如今又有了新的主人,周圍也有這樣那樣的木棚歪歪扭扭地搭起來,有手藝的公平黨人在這裡支起攤販,由於外來人多起來,一時間倒也顯得頗為熱鬧。
公平黨五大支,要說規矩相對森嚴的,首先還要屬“公平王”何文麾下的隊伍,若是他的軍隊破城佔地,不少時候還能留下一些地方的舊貌。而其余幾支則各有殺伐,“平等王”時寶豐許多時候都講道理,但對金銀財物搜刮最盛;“高天王”麾下軍隊最是精銳,但入城之後三五日不禁士兵發泄也屬常態;“轉輪王”麾下教徒最多,每次敲鑼打鼓的入城,想要什麽按上一個無生老母的名頭也就是了;至於“閻羅王”周商,所過之處富戶皆不能留,金碧輝煌之所都會被燒得一乾二淨,到得如今,便是“相對富”的,家境整齊一些的,往往也已經容不下了。
遊鴻卓穿著一身看來破舊的黑衣,在這處夜市當中找了一處座位坐下,跟店家要了一碟素肉、一杯清水、一碗飯食。
等待食物上來的過程裡,他的目光掃過周圍昏暗中掛著的諸多旗幟,以及隨處可見的懸有白蓮、大日的標識——這是一處由“轉輪王”麾下無生軍照管的街道。行走江湖這些年,他從晉地到西南,長過不少見識,倒是有許久未曾見過江寧這般濃厚的大光明教氛圍了。
他與大光明教素來是有仇的,父母家人最初便是死在了這些教徒的手中,這些年來,他也相對喜歡靠近這些信教的蠢物,見到他們有什麽圖謀便加以破壞。
當然,眼下還沒到需要破壞什麽的程度。他手中摩挲著筷子,在心裡回憶方才從“包打聽”那邊得來的情報。
這一路來到江寧,除了增加武道上的修行,並沒有多麽具體的目的,如果真要找出一個,大約也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為晉地的女相打探一番江寧之會的內幕。
如今整個混亂的大會才剛剛開始,各方擺下擂台招兵買馬,誰最終會站到哪裡,也有著大量的變數。但他找了一條綠林間的路子,找上這位消息靈通之人,以相對低的價格買了一些現階段或許還算靠譜的情報,以作參考。
眼下這次江寧大會,最有可能爆發的火並,很可能是“公平王”何文要殺“閻羅王”周商。何文何先生要求手下講規矩,周商最不講規矩,手下人極端、偏執,所到之處將所有富戶屠戮一空。在眾多說法裡,這兩人於公平黨內部都是最不對付的兩極。
而由於周商這邊極端的做法,導致閻羅王一系與其余四系其實都有摩擦和分歧,例如“轉輪王”這邊,如今掌管八執“不死衛”的大頭頭“寒鴉”陳爵方,原本的身份乃是江南富戶,一直以來也是大光明教的虔誠信徒,平日裡布醫施藥、捐銀捐物,善事做過不少。而公平黨起事後,閻羅王一系衝入陳爵方家中,很是燒殺了一番,後來這件事導致太湖邊上數千人的廝殺,雙方在這件事上算是結下過死仇的。
與閻羅王一系的這類仇怨,在願意接受富戶反正、洗白的其余幾系當中,都積下了不少。而在這一兩年的時間裡,“閻羅王”及麾下眾人雖然被稱為外道邪魔,但由於其口號最激進、最徹底,卻也迅速地搜羅了一大批的擁護者。他們隻做破壞,不做建設,每到一地,將所有人的財物吃乾抹淨,而後再卷向下一處。
到得如今,周商一系聲勢浩大,但以人數論據說已經隱隱超過了原本依靠大光明教起事的“轉輪王”。
——這才是“公平王”何文以及其余幾系都極有可能一塊動他的最大理由。
而除了“閻羅王”周商隱隱成為眾矢之的以外,這次大會很有可能引發衝突的,還有“公平王”何文與“平等王”時寶豐之間的權力鬥爭。當初時寶豐雖然是在何先生的扶持下掌了公平黨的眾多內政,但是隨著他基本盤的擴大,如今尾大不掉,在眾人口中,幾乎已經化為了比西南“竹記”更大的商貿體,這落在眾多有識之士的眼中,必然是無法容忍的隱患。
對於公平黨內部不少上層人物來說,多認為時寶豐對何先生的挑戰,猶甚不聽規勸的周商。
而在何先生“可能對周商動手”、“可能對時寶豐動手”的這種氛圍下,私底下也有一種輿論正在漸漸浮起。這類輿論說的則是“公平王”何先生權欲極盛,不能容人,由於他如今仍是公平黨的頭面,乃是實力最強的一方,因此這次聚會也說不定會變成其余四家對抗何先生一家。而私底下流傳的關於“權欲”的輿論,便是在為此造勢。
那位“包打聽”提供的這些消息有理有據,卻也只能算是中規中矩的大路貨。當然,遊鴻卓才到這邊不久,也並不期待就得到對方多麽掏心掏肺的絕密信息。
能夠將局面了解一個大概,然後慢慢看過去,總有機會掌握得**不離十。而無論江寧城裡誰跟誰打出狗腦子,自己總歸看熱鬧也是了,頂多抽個空子照大光明教剁上幾刀狠的,反正人這麽多,誰剁不是剁呢,他們應該也在意不過來。
他的腦中轉著這些事情,那邊店小二端了飯菜過來,遊鴻卓低頭吃了幾口。身邊的夜市上人聲擾攘,不時的有客人來去。幾名身著灰黑衣衫的男子從遊鴻卓身邊走過,店小二便熱情地過來招待,領著幾人在前方不遠處的桌子邊上坐下了。
遊鴻卓吃著東西,看了幾眼,前方這幾人,便是“輪轉王”麾下八執中所謂的“不死衛”。他的心中有些好笑,似大光明教這等愚蠢教派原本就最愛搞些花裡花俏的噱頭,這些年越來越不著調了,“轉輪王”、“八執”、“無生軍”、“不死衛”……自己若當場拔刀砍倒一位,他莫非還能當場爬起來不成,倘若就此死了……想一想實在尷尬。
他行走江湖數年,打量人時隻用余光,旁人隻以為他在低頭吃飯,極難發覺他的觀察。也在此時,一旁火把的光影明滅中,遊鴻卓的目光微微凝了凝,手中的動作,下意識的放慢了些許。
他看見的是對面不死衛中一位背對他而坐的男子腰間所帶的兵器。
那是一條鋼鞭鐧。
這樣的鋼鞭鐧,遊鴻卓一度有過熟悉的時候,甚至拿在手上耍過,他甚至還記得使用起來的一些要領。
多年前他才從那小山村裡殺出來,尚未遇上趙先生夫婦前,一度有過六位結拜的兄姐。其中不苟言笑、面有刀疤的大哥欒飛乃是為“亂師”王巨雲搜羅金銀的江湖探子,他與性格溫柔、臉上長了胎記的三姐秦湘乃是一對。四哥名叫況文柏,擅使單鞭,實際上卻來自大光明教的一處分舵,最終……出賣了他們。
他還記得三姐秦湘被斷了手臂, uukanshu 腦袋被砍掉時的情景……
後來在澤州,他與趙先生夫婦分開後再度遇上況文柏,被對方送進了大牢……
結拜後的七兄弟,遊鴻卓隻親眼見到過三姐死在眼前的情景,後來他縱橫晉地,維護女相,也一度與晉地的高層人物有過見面的機會。但對於大哥欒飛如何了,二哥盧廣直、五哥樂正、六哥錢橫這些人到底有沒有逃過追殺,他卻從來沒有跟包括王巨雲在內的任何人打聽過。
他一直都非常惦記四哥況文柏的去向……
店鋪內外的火焰嗶嗶啵啵,煙塵的氣息、菜肴的味道、汙水的味道以及隱隱的腐臭飄蕩在夜空中,遊鴻卓緩緩地吃著飯菜,目光只是在那鋼鞭鐧、在那道難以辨認的背影上晃動。過得一陣,他吃完了東西,輕輕地放下筷子,然後摩挲雙掌,覆在面上,就那樣閉著眼睛默坐了許久。
心中激動,難以平靜,他現在也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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