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怡園的會議已經散去,何文對“讀書會”的曖昧態度,令得所有人心中都為之警惕起來——這是足以左右整個公平黨生態,絲毫兒戲不得的大政治趨勢,當何文表露出這種可能打仗的端倪,所有人就必須做好整個江南范圍內的應對準備。
一些簡單而重要的命令已經在第一時間發了出去,城內許多重要地方的警惕與劍拔弩張,都只是附帶而起的小小波瀾了。而就在這樣的局面當中,時維揚帶著人浩浩蕩蕩的殺向“不死衛”的駐地,許多得到信息的人,一時間幾乎要被驚掉下巴。
在新虎宮調兵遣將的許昭南有些目瞪口呆,據說他的臉當時都抽搐了幾下:“我原本以為公平黨中只有周商是瘋子,今天下午看看,何文沒輸給他,這還沒過兩個時辰,老時也瘋了……這瘋病傳染啊!?整個公平黨就沒一個正常人了!?”
許昭南在新虎宮發出“公平黨只有我一個正常人苦苦支撐”感歎的同時,城市各方,周商、高暢、衛昫文、高慧雲、譚正、許龍飆、孟著桃……乃至錢洛寧、左修權、李彥鋒這些外圍勢力代表,再甚至於到挑起事端的何文本人,得知消息後都大致發出了“時寶豐竟如此剛烈決絕”的感歎。
這一天雖然是何文的態度導致了事情的惡化,但再往前回溯,畢竟還是時寶豐將讀書會的問題拍上了桌子。他提出問題時自信滿滿,覺得何文多半會表態,結果事情擴大成這樣,這一步固然無人料到,但也沒人想到,這一向標榜商人身份的時寶豐也如此火爆,傍晚丟了些面子,晚上就要一巴掌打回來。
這種不在乎同歸於盡的瘋狂勁,一時間幾乎要讓人想到遠在西南的寧毅。
也難怪時寶豐偶爾自比那位寧先生。
做生意的,都是神經病……
……
當然,這一晚公平黨中上層突如其來的變故,短時間內並未波及到城市的下層生活。
一方面何文挑起的這場變局可能性太多,它乍然爆發時,就連衛昫文、孟著桃這類的高層成員,都無法判斷整個局勢未來的走向,較為穩妥的方法,都是做好準備,等待事態的發展。
另一方面,自比武大會開始後,城內的治安環境已經變得相對平靜,而且江寧公平黨大會的進展也較為順利,在重陽節到來之前,城內甚至還開始布置花草燈籠,這樣的祥和氛圍,也總有其慣性。
到這一晚夜幕降臨後,白日裡扎起的燈籠一部分在城內點了起來,成群結隊的綠林人在酒樓、夜市上聚集,也有大量遊手好閑的公平黨下層人員借著燈籠的光芒,在外頭閑逛,與人喝酒、吹牛,重陽節的慶祝氛圍,在這一晚便已經開始了。
到得時維揚帶人浩浩蕩蕩地去找“不死衛”的麻煩,城中各處夜間場所能留到此時仍未休息的,也已經是內心最為狂野的一批好事者了。
此時消息靈通者都知道城內出現了異動,但對於事態的全貌與嚴重性,能夠抓住的畢竟不多。時維揚的動作令得許多“猜測”都有了暫時的歸所,當下距離事發地點近一些的人們便紛紛過去看熱鬧,為時維揚與“不死衛”的對峙加油打氣。
人們並不知道,此時各方高層的眼睛也都在夜色中盯住了這一小片對峙的區域,無數因果盤旋,凝成巨大的漩渦。而時維揚本人,一時間也並不知道這些事情,這一晚,他站在城內名叫雲來坊的坊市前方,大聲地向對面的“不死衛”集團宣告:
“……你們手下的凶徒楊翰舟!打了我時家的客人!打了從嚴家堡過來的抗金英雄,嚴鐵和!嚴二爺!如今嚴二爺生命垂危!倘若你們不將行凶之人交出來!我時家,須饒不得你們的性命——”
他的話語鏗鏘,擲地有聲,遠遠近近的,便有站在黑暗中屋頂上的好事者鼓掌大喊:“好——”
“打起來——”
“英雄萬歲——”
“血債血償——”
一道道帶著酒氣的聲音響在夜色裡,一時間,場面緊張,一觸即發。
……
政治場的因果當然也不會如此的簡單,也就在雙方對峙得劍拔弩張,許昭南在新虎宮中感歎“瘋子太多”後不久,他在大殿裡,便見到了秘密趕來的“寶豐號”老掌櫃金勇笙。
雲來坊的對峙還在持續,許昭南也才跟陳爵方等人了解了來龍去脈,此時見到金勇笙,心稍微放下了幾分,口中冷哼道:“老時搞什麽鬼?他兒子的命不要了?”
“許公息怒。”面色有些疲憊的老掌櫃拱手道,“說一千道一萬,外頭的事情怪不得二公子,陳寒鴉麾下的楊翰舟傷了嚴家堡的嚴二爺,是許多人都見到了的場面,嚴二爺……身份特殊,若不為他出頭,我寶豐號很難與天下各方交代。。許公要平了這件事情,著陳寒鴉交出楊翰舟即可,老夫聽說,不過是個小人物,莫非還有什麽苦衷不成?”
金勇笙話語平和,說得在理,許昭南看著他,都微微遲疑了一下,過得片刻,才道:“大事在前,我犯得著包庇一個姓楊的?方才陳爵方來報,他四處著人追查楊翰舟的下落,但遍尋不至,後來說,這姓楊的也是個老江湖,知道惹出了是非,可能是帶著他的錢物跑了,若是在城裡接下來還能找得到,若是已經出了城,那就難說了。”
“這個……”
“今日從怡園分開時,我與你的東家還說了要聯手,犯得著為了這點事情傷了和氣?金老,今天城裡到底是什麽局面,你總該清楚。”
金勇笙拱手點頭:“東家派老夫過來,也是要當面確認一下許公的態度,許公既然有此言辭,老夫回去,東家想必也會放下心來……而且,雲來坊的事情,依老夫看來,有益無害。”
許昭南眉頭微蹙:“你的想法是……”
“今日在怡園,何先生突然挑起局面,接下來咱們幾方必然都有些驚疑不定,說起來,結盟、聯手是大趨勢,而與此同時,結盟示之以未結,倒也沒有壞處。”
“金老是說……假打?”
“這些事情,只要上頭說得明白,事態不至於擴大,下頭打與不打,都不是什麽大事。就怕私下裡不溝通,彼此沒有默契,那才要出問題。”金勇笙道,“而且結盟之事,不在口頭,看的是將來做事,因此今日二公子上門,東家便立刻著老朽過來,一來亮明底牌,二來也看看許公的態度,外頭的事,就當咱們聯手做一場好戲,那麽此事非但不會讓咱們兩家生疏,反而會讓咱們更加親近,這是東家的想法,許公您覺得呢?”
大殿之中,許昭南看著金勇笙,思考了一陣。
片刻,夜色之中傳出了許昭南的大笑,金勇笙也隨即笑了起來,此後兩人又溝通了不少事情……
……
大人物們有大人物的世界,也有著屬於他們的因果。
這個晚上,時維揚的身影在靜靜地醞釀的巨大風暴眼中短暫地出現,但不久之後,也與他們交叉而過。
時維揚也有著自己的世界。
這天夜裡,他帶著眾人在雲來坊的街頭與“不死衛”的頭領“寒鴉”陳爵方對峙過子時,在劍拔弩張的氛圍裡,雙方幾度要掀起小的摩擦,但好在最終並沒有引起真正的火拚。
時維揚的內心是有些忐忑的。
他要在這裡攪起一輪巨大的騷動,也做好了火拚的思想準備,不過,即便身後站的是父親、是金勇笙這些老江湖,正面面對“寒鴉”陳爵方時,時維揚仍舊會有些擔心,引起了對方的暴怒,最終一發不可收拾。
好在老掌櫃是靠譜的,他在背後不知道進行了怎樣的奔走,大名鼎鼎的“寒鴉”陳爵方雖然看起來態度蠻橫,但從頭到尾都保持著克制,雙方頗有默契地進行了幾輪對罵,待到幾位有分量的和事佬過來說和時,時維揚知道,從今往後,他在江湖上已經可以自稱是與“寒鴉”同等級的人物了。
同樣的時刻,被他視為軍師的吳琛南,已經帶著人跑遍了城內大大小小的報館,著他們將一篇新的文章與懸賞,印刷了上去。
許許多多的安排,已準備妥當。
……
凌晨時分,江寧城東的一家醫館裡,嚴鐵和從睡夢中醒來,感受到了身體的虛弱。
房間裡是豆點大的燈火,一名丫鬟在不遠處的桌邊睡著,嚴鐵和掙扎著試圖起來,但是沒能成功。
看護的丫鬟醒了,連忙過來詢問他身體的感受與狀況,隨後出門喚來了大夫。在這個過程裡,嚴鐵和向丫鬟詢問了他被刺傷後發生的事情,再之後,他讓丫鬟將一名等待在附近院子裡的嚴家堡成員叫了進來。
那是跟隨嚴鐵和一路東來的家中子弟,本身也是嚴鐵和、嚴雲芝等人的旁系表親。年輕人進來之後,嚴鐵和揮退了丫鬟、大夫,向對方更詳細地詢問了一遍事態的發展,對方將此後這段時間裡時家的仗義表現一五一十地複述出來,包括昨夜子時與“不死衛”的對峙,如今時家勢力的內部也已經傳開了。
躺在床上,身體虛弱的嚴鐵和靜靜地想了好一陣子,隨後抓住了對方的手:“不對勁……”
“什麽?”
“……雲芝走後,迫於外頭的壓力,時家人……不得不對我們嚴家擺出更和善的態度,咱們這段時間,甚至算得上因禍得福,但是……我昨天的受傷,有些問題……”
“二叔你是說……”
“我確定不了,但此事一出,有些事情,不得不未雨綢繆……”
嚴鐵和抓著這名表侄的手,聲音嘶啞,隨後叫對方附耳過來,緩緩地叮囑了不少的話。
年輕人聽完叮囑,從房間裡出去了。
此時正值天明前最暗的一段時間,院子裡光芒昏暗,附近的坊市靜悄悄的,他離開醫館,在黑暗的街道上巡視了一遍周圍的環境。嚴家修習的是刺殺之術,年輕人在輕身、匿形的功夫上也頗有造詣,如此巡查過兩圈後,他在街角的一處地方停下來,左右環顧後,嘗試留下一處印記。
也在此時,他察覺到了事情的不對。
陡然間望向身後——
……
城市走過最為黑暗的一刻,魚肚白從東方升起來。
江寧城中,不曾察覺到太多事情的武者們已經開始晨起練功,預備在新一天的比武中又獲得更多的喝彩。眾安坊內,時維揚帶著興奮的情緒罕見地早起了。
略作梳洗,從醫館那邊傳來的一個消息也送到了他的身前,看完之後,時維揚的情緒更為亢奮起來,直接便打算去找老掌櫃金勇笙,但遲疑片刻後,還是首先的喚來了吳琛南,向他告知某個安排的成功。
吳琛南看完那消息後,也是佩服地感歎出聲:“金老果真是老江湖,連這等細節他都預料到了,愚鈍如我,便實在沒有這樣的經驗。”
時維揚拖著他的手:“琛南不必如此妄自菲薄,回憶這幾天裡的事情,維揚才是真正淺薄無識的那個人,多虧了琛南前幾日將我點醒,我才知道於這世間,你我之輩究竟該如何行事。金老是老江湖,他的經驗,你我心存謙卑,向其學習,這是正理。而唯有琛南,你才是我真正的貴人,自琛南為我謀事後,你看這幾日樁樁件件的事情,哪一件不是迎刃而解,往日裡我手足無措的諸多大事,如今都豁然開朗……”
他心情暢快,當下拖著對方,又說了不少肺腑之言。此後待到天更明時,才過去找了金勇笙,報告醫館那邊的反饋。
金勇笙吃著早餐,聽到這事,倒是微微的歎了口氣。
“……嚴二爺是老江湖,楊翰舟也是隨意慣了,匆匆安排兩人放對,事情未必能做得那麽圓融,他若是醒來,或許便會察覺到不對。此事有好有壞,好的是,有嚴二爺的人參與,找出嚴雲芝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壞的是……事情做得太過,你可就真的將未來嶽家的人給得罪了……這事情的分寸,你還是該多多斟酌、謹慎拿捏。”
“小侄受教。”
連日來幾件事情都辦得極為暢快,時維揚的心性也謙恭起來,待金勇笙滿意地點了點頭,他才問道:“金老,此事……咱們將該做的都做了,您說,接下來能有幾分把握啊?”
金勇笙喝著粥:“世間許多事情,都是盡人事,而後聽天命。事情未曾落地之前,心情放平一些,畢竟若是那姓嚴的姑娘已經出了城,二少這裡便是有再多安排,也是無益的。但當然,若然她仍在城裡,你又做足了準備,事情成功的可能肯定不低也就是了。”
老人說到這裡,微微頓了頓,隨後又道:“二少,這幾天,你確實成長了。”
時維揚低頭感謝,隨後又道:“這些事情多虧了琛南兄弟的輔助,多虧了金老的教導……對了,接下來的安排,不知道還有沒有更多需要注意的,往金老多教我一些。”
金勇笙滿意地點頭,隨後,兩人又在晨光之中,細細地說了不少的話語。
……
同樣的光芒裡,城市的另一端,嚴雲芝走上每日都去坐坐的茶樓,拿著報紙準備用早膳。
這一日乃是九九的重陽節,世間的習俗重陽登高、每逢佳節倍思親,已經做出離家決定的她也不免懷念著家中的親人,她這一走,也不知再見到遠在嚴家堡的父親,會是什麽時候了。
不久之後,她在報紙上看到了嚴鐵和負傷的消息,在另一張新聞紙上,她更加看到了嚴二爺負傷垂危,時家向外頭懸賞尋找名醫、並且追捕凶徒楊翰舟的賞格。
嚴雲芝在茶樓上坐了半個上午,這一天,能夠為她帶來一些城內信息的“韓平”、“韓雲”兩位兄長也沒有過來——作為外來的使團成員,如今這座城池裡最為緊急的信息,已經變為“讀書會”了,從昨夜到今天,雖然市面上依舊平靜祥和,但各家各戶私下裡的合縱連橫,已經變得尤為劇烈,城中的每一刻,大勢都有可能產生變局。
她心中懷著警惕,但還是決定去遠遠地看一看,打聽一番消息。
在這樣的情況下,她絕不可能真的去探望二叔,她隻想知道,受了重傷的二叔,有沒有脫離危險。
時間是下午,陽光晴朗,整座城市都因為重陽節的喜慶氣氛變得溫暖而熱鬧起來,城市東頭的街道上,做了易容的嚴雲芝混在行人裡向前走動。在此之前,她已經去文水客棧附近打聽了昨天發生比武的詳情,確定二叔是真的身受重傷,城內因此鬧得沸沸揚揚後,她才朝著這邊過來,已經遠遠地打量了一番醫館的情況。
不出所料,醫館附近,有時家安排的暗哨層層埋伏,這埋伏針對的目標,顯然便是可能過來探望二叔的自己。
心中的想法必須放棄,她在周圍擴大著巡視的地盤。
下午未申之交,她在醫館附近一處髒亂的街角,瞥見了嚴家表兄留下的特殊訊號,對方同樣在訊號中對她做出了示警。
倘若二叔的受傷是假,那麽這件事情很可能是二叔連同時家一道嘗試將自己抓回去的做局,但調查後發現二叔是真的負傷,並且還讓表兄出來示警,那這件事情就有了極大的可靠性。
申時二刻,嚴雲芝走上了距離醫館兩條街外的一家茶樓,她在窗戶前找了一處地方坐下,等待著表兄過來與她碰頭。
不久之後,茶水與點心上來了。
嚴雲芝握住手中的短劍,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視野的前方,時維揚、吳琛南等幾人朝著這邊緩緩地走過來了。她的目光朝樓下望去,考慮著立刻翻閱下去,但街道上幾個攤位攤主正在換人,有的人已經似笑非笑地朝這邊望來。街道對面酒樓的窗口邊,也已經出現了棘手的身影。
“都是高手。”時維揚的眼中泛動著紅色的光芒,他的聲音輕柔,柔和得簡直不像是平時的他,嚴雲芝看見他走到桌邊,在對面的長凳上坐下,雙手微微顫抖地在桌面上碰了幾下。
“都是高手……為了……不驚動你,所以首先安排過來的,都是家裡的高手……還有很多人,現在才從兩頭圍過來,今天走不了的,誰來都走不了……”時維揚看著她,溫和地說道,“你坐啊……”
下午的陽光斜斜地照進茶樓, uukanshu 街道兩頭,確實有更多的人,朝這邊過來了,茶樓上也陸續的出現更多的人,嚴雲芝張了張嘴,手中的劍握得更緊了些。
時維揚雙手的手指都輕輕點在桌面上,他只是溫柔地看著她,只在眼底的深處,無數的情緒不斷地波動著,他在體會著這一刻的感覺。
在時維揚的視角中,連日以來,他臥薪嘗膽、不斷反省,引燃讀書會的導火索、操縱廝殺的陰謀、與“寒鴉”陳爵方正面抗衡、擦過風暴般的渦旋、做下樁樁件件的事情、設下一個個的布局,到得這一刻,他終於帶著巨大的因果,殺到她的面前了。
“你要去哪裡……”
這個時候,這所茶樓、這條街道、這個女人、整個世界……都是他的……
他便要將她——
收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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