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夜裡的什麽時候了,摩訶池的院落裡,偶爾能夠聽見不遠處傳來的人聲。書房之中,師師頗為隨意地開口。
於和中想了想,低聲道:“這跟你們宣傳部……”
“宣傳工作現在已經進入全新的階段,過去很多人的態度還有些模糊,但這次,兩件大事激化了對立,一個是土地改革的初步執行,明確了華夏軍的態度,另外一個,是戴夢微的動作,讓他與鄒旭在關鍵的時間點上恰好成了跟華夏軍對抗的關鍵人物。以後複雜的輿論對抗就不會隻停留在口頭上了……”
“……支持華夏軍的,會認真地思考分田分地,建立一個新時代的可能,而反對華夏軍的,要做好覺悟,為家裡的田土流血犧牲。這種情況下的輿論,跟以前就不太一樣了,甚至包括宣傳部裡的很多人,都在重新認清這件事的意義,你知道我們這些被挑出來寫戲文的,很多人跟以前的老儒、夫子都還有不錯的關系,甚至在學問上,拜了老師的,過去兩年,大家在成都爭來辯去,吵鬧的無非是他們承不承認華夏軍的功績,能不能放下殺皇帝這件事情,但到了最近,大概都意識到了,將來為土地,要死人……”
或許是因為私人的環境,又或許是因為最近說得太多,師師的話語平靜而又流暢,於和中紛亂的心緒被安撫下去了一些,但隨後又為了這話語後半截的涵義悚然而驚。
他遲疑便宜:“華夏軍,真的要做到這樣,寧毅他……真要這樣滅儒啊?”
“……於大哥覺得如何?”師師笑望著他。
於和中想了想:“……如今尚無實感,但若像師師你說的這般險惡……也是,過去兩年,許多的老儒縱然口中謾罵,私下裡幾乎像是要與華夏軍和解了,但若是分地這樣推行下去,外頭有地的,怕是都要站在鄒旭、戴夢微的後頭,跟華夏軍廝殺一場了,真的……有必要嗎?”
“這樣的問題,過去兩年,成都天天有人問,但事情還是會走到今天的這一步。其實答案早就有了,接下來要的是一些決斷。”師師笑了笑,望著他,“於大哥,接下來你怎麽做呢?”
“我……”被問到這個問題,於和中沉默了下來,他低著頭,吸了一口氣,過得一陣,又深深地吸氣,嘴唇幾度張開,最終低聲道:“……我,我能怎麽樣呢,我又不是什麽……大人物。而且劉公既然死了,我又能做點什麽,我是……出局了吧?”
他抬頭望向師師,師師看著他,溫柔的目光之中,帶了些許的惋惜。多年的好友,於和中並不愚鈍,其實能看出她的言外之意,只是他也是無奈,一時間又張了張嘴:“其實……城裡這幾天的事情,你……你是知道的吧?我……我……”
“於大哥啊,人逢大事,要有靜氣,其實立恆那裡有句話,很有意思,說男人啊,唯死撐爾,哪有什麽大人物,不過都是死撐罷了。”師師說著,伸手整理了一下書桌上的稿子,“其實於大哥,你且想一想,戴夢微、肖征等人殺劉光世的消息傳到成都,固然混亂,而如今的中原、楚地又是怎麽樣的一種情況,劉光世一死,他搗鼓起來的軍閥同盟,難道就一股腦的聽了戴夢微、鄒旭的命令,乖乖的把權力就交了出去嗎?”
“這個……”
“如今的中原,大雪封山,同盟一散,幾個大的頭頭或許開始跟鄒旭接洽、談條件,但各種中層、下層恐怕都是亂成一片,沒有實力的取巧鑽營,有實力的待價而沽,有些人喜歡戴夢微、鄒旭,也有些人就會想,這還不如當年的武朝呢,要不然我乾脆投了華夏軍吧……於大哥,你在成都一年多,地位高,認識的、找過你的、說過話的人有多少,你都認識這麽多人了,怎麽出點事,就覺得自己沒用了,出局了?”
“我……但是……”於和中瞪大了眼睛,他微微張嘴,“我……我原以為,華夏軍不在乎……外頭那點東西……”
“華夏軍又不是敗家子。”師師笑著。
“可……寧毅他都沒回來……”
“寧毅不回來,是因為相對於土改,事情不大,但是能送到嘴邊的東西,華夏軍也不會往外推。你都不知道,當初為了賴你們兩筆帳,寧……呵,這個不說了。於大哥,華夏軍確實不養閑人,原本中原的消息傳過來,我考慮過是不是就到此為止,也讓你的身份從這裡解出去,但是……”師師說到這裡,方才遲疑了一下,“能不能做點什麽,終究得看你自己的想法。”
“我……師師是說,讓我為華夏軍,去招攬那些想過來的人……”
“是招攬有用的人,華夏軍也有自己的標準。”
“但是……我的能力……”於和中猶豫了一下,“我、我怕誤了大事……”
“於大哥。”師師喚了他一聲,望著他,定了定,方才緩緩說話,“這件事,你不做,會有人去做,你要是能做,往後就都有可能是你來做。”
她看著沉默的於和中:“其實這兩年,我在宣傳部以後,前頭的工作陸續交接,於大哥你這邊是我最後保留的諜報線關系。老實說,早先我們預料劉光世有可能失敗,提醒了你把嫂子接過來……如今劉光世大船沉沒,到他和鄒旭的地盤火中取栗,會很危險,若於大哥你考慮過後,覺得做不了,諜報線這邊,我也就交割放下了……”
師師的性情通透,過去對於身邊少數幾個人,極少會想要強迫對方做點什麽,此時話說到這裡,不再多言,而是走到門外,讓小玲將煮好的面條端了進來。
於和中心亂如麻,他這幾日固然受了一些委屈,但到的此時,卻也明白師師說的這種“入夥”的性質。劉光世已死,他在成都的超脫地位不再,若是想要保留下一些什麽,便隻好離開這裡,去到中原替華夏軍拉人。
可自己的能力低下,做不做得好事情;與戴夢微、鄒旭正面為敵,一旦被抓,會不會生不如死;而且一旦接了這些事情,自己若是背叛華夏軍,將來是一定會被對方處理掉的。
中原淪陷,他也顛沛輾轉多年,見到過許多不忍言的事情,並且在成都的一年多時間裡,也聽說了眾多這樣的利害。一旦選了邊站,那便再無悠閑可言。
但還有怎樣的路可以走呢?
他猶豫了一陣。
在成都享了一年多的福,連心理準備都沒有做好,一切便戛然而止。事實上,從初十開始,他過來找師師時,心中還一直存有僥幸。實在是不希望這樣的生活沒有了,希望師師的神通廣大,能夠再給他安排一條同樣的道路。
但就如同那些看見華夏軍鐵了心要分田地的老儒一般,有些事情,遲早會變成現實。
他挑起面條,在蒸汽之中,又想到了過去一年多陪在身邊的高文靜與衛柔……
忽然間像是變得很遙遠。
“沒有其他的路子了吧?”他低聲道。
“也不是。”師師歎了口氣,“找個地方,繼續做條鹹魚也行……”
“但是那樣……師師你這邊,看不起我了吧?”
師師在對面坐下來,抬起頭,微微笑了笑:“以前呢……什麽人都看得過去,對什麽人都看得很淡,大概這就是所謂佛性吧,靠著這性子,在礬樓也過得挺開心。但是這些年……可能是被立恆帶壞了吧,有些時候,變得很苛刻,立恆說,要所有人都覺醒。怎麽可能所有人都覺醒呢……但是看見那些奮發的人、上進的人、拚命的人,死了很多,有些時候,便不太想跟庸庸碌碌的人交朋友。於大哥你……若是偷偷去到什麽地方,過得很好,我偶爾想起來,應該是會高興,但也會覺得,大概沒什麽可聊的了吧……”
她頓了頓:“立恆他這邊,鐵了心,要翻一座高山,他不是想要當皇帝,求個三百年興替,他是真的……想要做出個跟以前完全不一樣的局面來,很多人都咬緊了牙在往前跑。於大哥,你當年也想過濟世救民,與陳思豐在一起的時候,你們談過要做很多的大事。那時候我認識的人多,有時候想想,覺得身邊的兩個朋友,不做大事也是好,但到得如今,於大哥,不做點大事,可惜了。因為當年是盛世,盛世可以讓一些人當鹹魚,如今是興替的亂世,鹹魚當不了了,而且,看見立恆在做這般偉大的事情時,你豈甘置身之外呢?這可是均地啊,是令耕者有其田,是興鄉學,是令千千萬萬的百姓都能讀書,是要將孔夫子做不到的事情給跨過去啊,於大哥,你怎麽能置身事外?這是三百年、甚至一千年,都遇不上的機會呀。”
她話語輕柔,但說到後頭,語氣終於還是變得澎湃起來,這同樣是她過去不曾在於和中面前表露出來的樣子。直到這個時候,於和中才明白,師師不僅是戀慕著那個弑君的、霸道的、能力出眾的寧立恆,她是真正的被對方的理念所感染,因而全心全意地傾慕著對方了。
心中有些酸楚,但比之往日又有些不同,在過去他曾經幻想過自己做出某些大事,令師師刮目相看,為之青睞的情景,那是因為世上的女子都戀慕強者。然而讓師師認同關於他的偉大的理念,因而心生傾慕這樣的事情,他的內心就連幻想都不曾想到過,這或許是真正的愛情了。
他在面條的熱氣中苦笑了一下:“師師你,還真是宣傳部,蠱惑人心。可……就像他們說的,儒家幾千年都未曾跨過去的事情,啟蒙、分地,這世上許多人做了,一次也沒成的大事,憑什麽華夏軍真做得到呢?萬一做不到……”
“事情做得到、做不到,看的是遇上了什麽具體的問題,有具體的問題,就談問題,想辦法解決問題,這不就是華夏軍這兩年在成都一直在大討論裡做的事情嗎?不討論具體問題,uukanshu隻說以前沒人做到過,所以以後也做不到,那跟耍流氓有什麽區別。千年萬年,總會有一個時候,過去做不到的事,今天能做到了……”
“而最重要的事,如果總有一些人要解決這些問題,那這些人為什麽,不能是我們呢……”
熱氣對面,師師忽然將手伸過來,握了握於和中的手臂,昏暗的光芒裡,那一雙眼睛熠熠生輝。
看著這一幕,於和中的鼻頭忽然間酸楚了一下,他明白過來,這麽多年的相識,他似乎從未有哪一刻,真真正正地靠近過眼前女子的內心。而似這般充滿生機、活力的眼神,即便是她在礬樓的當年,在他們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場景裡,在她最為青春的歲月中,也從未曾有過……
寧毅做了些什麽呢……
題外話
睡眠不足,更一小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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