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偶爾回想過去的畫面。
若將時間放置於我的小學階段,那常常會是暑假裡的晴天,我躺在出租屋二樓鋪有涼席的床上,對著大大的長有鐵鏽的窗戶,窗戶外有飄著雲朵的天空,夏日裡白雲如絮,我仰著頭看一片一片的雲,幻想著他們是一隻隻變化的生物,在上演著怎樣的故事,然後會在這樣的想象裡緩緩睡去。
窗戶的外頭有一顆大樹,大樹過去有一堵牆,在牆的那頭是一個養豬場與它所帶的巨大的化糞池,夏日裡偶爾會飄來難聞的氣味。但在回憶裡沒有氣味,只有風吹進屋子裡的感覺。
記憶會因為這風而變得涼爽,我躺在床上,一本一本地看完了從朋友那裡借來的書:看完了三毛,看完了《哈爾羅傑歷險記》,看完了《家》、《春》、《秋》,看完了高爾基的《童年》……
初中常常是要上學的夏日的午後。如果說小學時的記憶伴隨著天空與風的湛藍,初中則總是化為日光與泥土小道的金黃色,我住在爺爺奶奶的房子裡,水泥的四壁,天花板上轉動著風扇,客廳裡有立櫃、角櫃、桌椅、沙發、茶幾、電視機,一側的牆上貼著中國地圖和世界地圖,進入下一個房間,有放置熱水壺、涼水壺、相框以及各種小物件的壁櫃……
時間是一點四十五,吃過了午飯,電視裡傳來《從頭再來——中國足球這些年》的節目聲音。有一段時間我執著於聽完這個節目的片尾曲再去上學,我至今記得那首歌的歌詞:相見多年相伴多年一天天一天天,相識昨天相約明天一年年一年年,你永遠是我注視的容顏,我的世界為你留住春天……
仔細回想起來,那似乎是九八年世界杯,我對足球的熱度僅止於那時,更喜歡的或許是這首歌,但聽完歌可能就得遲到了,爺爺正午睡,奶奶從裡間走出來問我為什麽還不去上學,我放下這首歌的最後幾句衝出房門,狂奔在正午的上學道路上。
爺爺早已去世,記憶裡是二十年前的奶奶。奶奶如今八十六歲了,昨天的上午,她提著一袋東西走了兩裡路過來看我,說:“明天你生日,你爸媽讓我別吵你,我拿點土雞蛋來給你。”袋子裡有一包核桃粉,兩盒在超市裡買的雞蛋,一隻豬肚子,後來我牽著狗狗,陪著奶奶走回去,在家裡吃了頓飯,爸媽和奶奶說起了五一去靖港和橘子洲頭玩的事情。
奶奶的身體如今還健康,只是患有腦萎縮,一直得吃藥,爺爺過世後她一直很孤單,有時候會擔心我沒有錢用的事情,然後也擔心弟弟的工作和前途,她常常想回到以前住的地方,但那邊已經沒有朋友和親人了,八十多歲以後,便很難再做長途的旅行。
我也有多年不過生日了,如果可能,我最渴望在生日的那天獲得的禮物是好好睡一覺。
但其實無法成眠。
2、
高中的畫面是什麽呢?
高中是陰天裡的中午和下午,我從學校裡出來,一邊是租書店,一邊是網吧。從校門出來的人流如織,我計算著口袋裡不多的錢,去吃一點點東西,然後租書看,我看完了學校附近四五個書店裡所有的書,後來又學會在網上看書。
那時候爺爺去世了,弟弟的病情時好時壞,家裡賣了所有可以賣的東西,我也常常餓肚子,我偶爾回首高中時留下的不多的照片,照片上都是一張桀驁的冷硬的臉,我不喜歡這些照片,因為其實付不起拿照片的錢。
高中過後,我便不再讀書了,打工的時間有兩到三年,但在我的記憶裡總是很短暫。我能記得在佛山郊外的高速路,路的一邊是陶瓷廠,另一邊是小小的村莊,青灰的夜空中綴著星星的凌晨,我從出租屋裡走出來,到只有四台電腦的小網吧裡開始寫下工作時想到的劇情。
那就是《異域求生日記》。
此後十多年,便是在封閉的房間裡不斷進行的漫長寫作,這期間經歷了一些事情,交了一些朋友,看了一些地方,並沒有牢固的記憶,轉眼間,就到現在了。
如今我即將進入三十四歲,這是個奇怪的年齡段。
三十四歲往前三十三,再往前三十二……數字固然清楚明白,在這之前,我始終覺得自己是剛剛離開二十歲的年輕人,但在意識到三十四這個數字的時候,我一直覺得該作為自身主體的二十年代驀然而逝。
就像是在眨眼之間,成為了中年人。
3、
回首過去的一年,眾多的事情其實沒有讓我心裡起太大的波瀾,很多的事在我看來都不值得記下,但相對於我的整個二十年代,過去的一年,或許我出門得最多:我參加了一些活動,加入了幾個協會,獲得了兩個獎項,甚至於贅婿賣出了版權……但事實上我已經回憶不起當時的感覺,或許當時我是開心的,如今想來,除了疲倦,許多時候卻又空無一物。
去年的五月跟妻子舉行了婚禮,婚禮屬於補辦,在我看來隻屬過場,但婚禮的前一晚,還是認真準備了求婚詞——我不知道別的婚禮上的求婚有多麽的熱情洋溢——我在求婚詞裡說:“……生活非常艱難,但如果兩個人一起努力,或許有一天,我們能與它取得諒解。”
我一開始想說:“有一天我們會打敗它。”但事實上我們無法打敗它,或許最好的結果,也只是取得諒解,不必相互憎恨了。那個時候我才發現,原來長久以來,我都在憎恨著我的生活,殫精竭慮地想要打敗它。
我究竟是如何變成三十四歲的自己的呢?我捕捉不到具體的過程,只能看見各種各樣的特征:我有了脂肪肝,膽結石——那是早兩年去醫院體檢忽然發現的。我掉了不少頭髮——那是二十五歲時不斷煎熬的結果,這件事我在以前的文章中已經提及,這裡不再複述。
我在上頭說起生日的時候想睡覺,那不是矯情,我已經多年沒有過安穩的睡眠了。回想起來,在我二十多歲的前半段,我時常日夜顛倒、沒日沒夜地寫書,有時候我寫得非常疲倦了,就蒙頭大睡一覺,我會一直睡十四個小時甚至十八個小時,醒來之後整個人搖搖晃晃的,我就去洗個澡,之後就精神抖擻地回到這個世界。
我已經不知多久沒有體驗過無夢的睡眠是怎樣的感覺了。在極端用腦的情況下,我每一天經歷的都是最淺層的睡眠,各種各樣的夢會一直持續,十二點寫完,凌晨三點閉上眼睛,早上八點多又不自覺地醒來了。
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渴望著文學女神有一天對我的垂青,我的腦子很好用,但從來寫不好文章,那就隻好一直想一直想,有一天我終於找到進入另一個世界的方法,我集中最大的精神去看它,到得如今,我已經知道如何更加清晰地去看到這些東西,但同時,那就像是觀音娘娘給至尊寶戴上的金箍……
想要獲得什麽,我們總是得付出更多。
4、
意識到自己三十四歲的那一天,是今年四月間的一個晚上,那時候我說要挑戰二十更,有一天晚上寫了半章,覺得第二天可以寫完,於是發了單章預告,第二天又推翻了,我又發了個單章,說推遲一天。
當天晚上我整個人輾轉反側無法入眠——因為食言了。
寫文的這些年裡,很多人說香蕉的心理素質多麽多麽的好,從來可以不把讀者當一回事。其實在我而言,我也想當一個實誠的、守信的乃至於受歡迎的長袖善舞的人,但實際上,那只是做不到而已,書是最重要的,讀者其次,而後或許是我,在書面前,我的誠信、我的形象其實都微不足道。
但該感受到的東西,其實一點都不會少。
我在十二點發了空窗的單章,在床上輾轉到凌晨四點,妻子估計被我吵得夠嗆,我乾脆抱著床被子走到隔壁的書房裡去,躺在看書的沙發椅上,但還是睡不著。
我透過落地窗看夜裡的望城,滿街的路燈都在亮,樓下是一個正在施工的工地,巨大的白熾燈對著天空,亮得晃眼。但所有的視野裡都沒有人,大家都已經睡了。
這個時候我已經很難熬夜,這會讓我整個第二天都打不起精神,可我為什麽就睡不著呢?我想起以前那個可以睡十八個小時的自己,又一路往前想過去,高中、初中、小學……
我忽然想起小時候看過的一個腦筋急轉彎,題目是這樣的:“一個人走進森林,最多能走多遠?”
答案是:森林的一半。
……
那是多久以前的記憶了呢?可能是二十多年前了。我第一次參加班級舉行的春遊,陰天,同學們坐著大巴車從學校來到郊區,當時的好朋友帶了一根火腿腸,分了半根給我,那是我這輩子第一次吃到那麽好吃的東西。春遊當中,我作為學習委員,將早已準備好的、抄寫了各種問題的紙條扔進草叢裡,同學們撿到問題,過來回答正確,就能夠獲得各種小獎品。
那些題目都是我從家裡的腦筋急轉彎書裡抄下來的,其他的題目我如今都忘記了,只有那一道題,這麽多年我始終記得清清楚楚。
“一個人走進森林,最多能走多遠?
森林的一半。
為什麽:因為剩下的一半,你都在走出森林。”
我從小到大,都覺得這道題是作者的小聰明,根本不成立,那只是一種膚淺的話術,或許也是因此,我始終糾結於這個問題、這個答案。但就在我接近三十四歲,煩躁而又失眠的那一夜,這道題忽然竄進我的腦海裡,就像是在拚命地敲打我,讓我理解它。
——因為剩下的一半,你都在走出森林。
……
我像是挨了一錘,不知是什麽時候,我回到床上,才慢慢的睡過去。
5、
我曾經在書裡反覆地寫到光陰的重量,但真正讓我深刻理解到那種重量的,或許還是在一個月前的那個晚上。
我忽然明白我曾經失去了多少東西,多少的可能性,我在埋頭寫作的過程裡,忽然就變成了三十四歲的中年人。這一過程,終究已經無可追訴了。
我尚不足以對這些東西詳述些什麽,在此後的一個月裡,我想,如果每個人都將不可避免地走出森林,那或許也並非是消極的東西,那讓我腦海裡的那些畫面如此的有意義,讓我眼前的東西如此的有意義。
只是令人傷感。
我尚未跟這個世界取得諒解,那想必也將是極其複雜的工作。
幾天之後接受了一次網絡采訪,記者問:寫作中遇到的最痛苦的事情是什麽?
我回答說:每一天都痛苦,每一天都有需要彌補的問題,能夠解決問題就很輕松,但新的問題必然層出不窮。我幻想著自己有一天能夠擁有行雲流水般的文筆,能夠輕輕松松就寫出完美的文章,但這幾年我意識到那是不可能的,我只能接受這種痛苦,而後在慢慢解決它的過程裡,尋求與之對應的滿足。
我想,我終究會享受這樣的痛苦到五十歲——我以前曾經多次說過,我將寫到五十歲,那時候我還沒想到這一個年齡會如此的接近。區區十六年而已,或許在埋頭伏案的一瞬間,一切都霎然而逝。
珍惜眼前吧,諸位——若是曾經能一睡十八個小時的我,想必不會明白他後來將會受到的困擾,正如走入森林的我們,不會理解腳下路程的珍貴。
6、
去年的下半年,去了杭州。
從杭州回來的高鐵上,坐在前排的有一對老夫妻,他們放低了椅子的靠背躺在那裡,老婦人一直將上半身靠在丈夫的胸口上,丈夫則順手摟著她,兩人對著窗外的景色指指點點。
我看得有趣,留下了照片。
妻子坐在我旁邊,半年的時間一直在養身體,體重一度達到四十三公斤。她跟我說,有一條小狗狗,她決定買下來,我說好啊,你做好準備養就行。
不久之後,我們養下了一隻邊牧,作為最聰明也最需要運動的狗狗之一,它一度將這個家折騰得雞飛狗跳。
去年年關之前,我割電腦扎帶的時候,一刀捅在自己手上,此後過了半個月才好。
大年初二,邊牧小熊從汽車的後座窗口跳了出去,後腿被帶了一下,就此骨折,此後幾乎折騰了近兩個月,腿傷剛好,又患了冠狀病毒、球蟲等各種毛病,當然,這些都已經過去了。
三月開始裝修,四月裡,妻子開了一家小花店,每天過去包花,我偶爾去坐坐。
狗狗痊愈之後,又開始每天帶它出門,我的肚子已經小了一圈,比之曾經最胖的時候,眼下已經好得多了,只是仍有雙下巴,早幾天被妻子說起來。
四月過去,五月又來了,天氣漸好起來,我不會開車,家裡的高爾夫是妻子在用。她每天去包花,晚上回來,偶爾很累,我騎著電動摩托車,她坐在後座,我們又開始在夜晚沿著望城的街道兜風。
剛開始有電動車的時候,我們每天每天坐著電動車在望城的大街小巷轉,許多地方都已經去過,不過到得今年, uukanshu 又有幾條新路開通。
我們熟悉的東西,正在漸漸變化。
我曾經說起的像是有湖邊別墅的那個公園,草木漸深了,有時候走過去,林蔭深邃落葉滿地,儼如走在設施陳舊的樹林裡,太晚的時候,我們便不再進去。
我們發現了幾處新的公園或是野地,常常沒有人,偶爾我們帶著狗狗過來,近一點是在新修的政府公園裡,遠一點會到望城的河邊,水壩一旁巨大的船閘附近有大片大片的野地,亦有修建了多年卻無人光顧的步道,一路走去儼如新奇的探險。步道旁邊有荒廢的、足夠舉辦婚禮的木架子,木架子邊,茂密的紫藤花從樹乾上垂落而下,在黃昏之中,顯得格外幽靜。
望城的一家學校修建了新的校區,遠遠看去,一排一排的教學樓宿舍樓儼如俄羅斯風格的華麗城堡,我跟妻子偶爾坐電動車轉悠過去,不由得嘖嘖感歎,若是在這裡上學,想必能談一場好好的戀愛。
老學校旁邊的商業街被拆掉了,妻子曾經喜歡光顧的彭氏鹵味再也找不見蹤影,我們幾次駐足街口,無奈回返。而更多新的店鋪、飯館開在了望城的街頭,放眼望去,無不門面光鮮,燈火通明。
這個世界或許將一直這樣更新換代、推陳出新。
狗狗七個月大了,每天都變得更有活力,在某些方面,也變得更為聽話起來。
我每天聽著音樂出門遛狗,點開的第一首音樂,常常是小柯的《輕輕的放下》,其中我最喜歡的一句歌詞是這樣的:
——面對歲月不息,誰能有什麽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