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漸地,人在屠戶高家住的日子越來越多,回春堂的活就很少幹了。串子嘲笑說屠戶高好算計,既拿了嫁女兒的錢又搶了個兒子。
小六和老本卻都不介意,對小六而言,一個十七頂十個麻子,對老木而言,只要麻子過得平安幸福,他就高興。
這一日,當麻子被屠戶高和春桃攙扶進來時,老木有點不敢相信,小六皺了皺眉。
如果是串子被人打了,小六不奇怪,串子有時候會犯賤,那就是個欠抽打的貨。
可麻子不同,麻子雖然長得膀大腰圓,可很講道理,凡是總讓人三分。「怎麼回事?」老木問。
春桃口齒伶俐,邊抹眼淚邊說:「早上殺了羊後,我給人送羊血,不小心衝撞了個小姐。
我和小姐賠禮道歉了,說東西壞了我們賠,可那小姐的婢女罵我壓根兒賠不起。我爹著急了,吵了幾句,就打了起來,麻子哥為了保護我爹,被打傷了。」
清水鎮上沒有官府,唯一的規則就是強者生存。
串子聽到這裡,扛起葯鋤,一溜煙地跑了。串子小時很瘦弱,麻子一直照顧他,兩人看著整天吵吵嚷嚷,其實感情比親兄弟還好。
小六叫:「老木。」老木立即追了出去。
麻子的傷不算重,小六清理了傷口,上好葯,老木和串子還沒回來。小六對春桃吩咐:「你照顧麻子,我去看看。」
屠戶高提起屠刀想跟著一塊兒去,小六笑,「你的生意不能耽擱,去忙吧,有我和老木呢。」
十七一直跟在小六身後,小六趕到客棧時,老木正在和個黃衫女子打架。
串子在地上躺著,看到小六,委屈地說:「六哥,我可沒鬧事,我還沒靠近她們,就被打得動不了了。」
小六瞪了他一眼,看向老木。老木明顯不是黃衣女子的對手,女子像戲耍猴子一般戲弄著老木,一旁的石階上站著一個戴著面紗的少女。
少女邊看邊笑,時不時點評幾句:「海棠,我要看他摔連環跟頭。」
海棠果然讓老木在地上摔了個連環跟頭,少女嬌笑,拍著手道:「蹦蹦跳,我要看他像蛤蟆一樣蹦蹦跳!」
老木無法控制自己的雙腿,就好似有人壓著他的身體,逼得他模仿著蛤蟆的樣子蹦蹦跳。
少女笑得直不起身,看熱鬧的人也都高聲鬨笑。
小六擠到前面,先對少女作揖,又對海棠說:「他認輸,請姑娘停手。」
海棠看向少女,少女好像什麼都沒聽到,說道:「我要看驢打滾。」
老木在地上像驢子一般打滾,少女咯咯地嬌笑,看熱鬧的人卻不笑了。
小六鄭重地說:「清水鎮的規矩,無生死仇怨,認輸就住手。」
少女看向小六,「我的規矩卻是冒犯了我的人就要死!軒哥哥不許我傷人,我不傷人,我只看他耍雜耍。」
老木一個鐵錚錚的老爺們兒,居然眼中有了淚光,對小六乞求:「殺了我!」他是軒轅的逃兵,可他逃避的只是戰爭,不是男人的尊嚴。小六動了殺意,上前幾步。
老木突然不再打滾,串子趕忙跑過來扶起他,少女不滿,「海棠,我讓你住手了嗎?」
「不是奴婢。」海棠戒備地盯著人群中的十七,慢慢後退,擋在了少女身前。
「不是你,是誰?是哪個大膽賤民?」少女想推開海棠,看清楚。
海棠緊緊抓住少女,壓著聲音說:「對方靈力比我高,一切等軒公子回來再說。」海棠扯著少女匆匆退進了客棧。小六看著她們的背影,微笑著說:「我在回春堂等你們。」
老木在西河街上也算是有些面子的人物,今日卻當中受辱,他臉色晦暗,一言不發地鑽進了屋子。小六知道這事沒法安慰,只能囑咐串子盯著點,提防老木一時想不通自盡。
小六大馬金刀地坐在前堂,十七站在屋角的陰影中,小六把玩著酒杯,和平時一樣嘮叨:「老木、麻子、串子都覺得我是大好人,可實際上我很小時就殺了不少人了……我很久沒有殺過人了,可今天我想殺了她們。」「她們是神族。」十七突然出聲。
「那又怎麼樣?」小六眉眼間有飛揚的戾氣。
十七沉默。
小六斜睨著他,「你會幫我?」
十七點了下頭。
小六微笑,突然之間,覺得好似也不是那麼想殺人了。
小六喝了一小壺酒,他等的人來了。
少女取下了面紗,五官一般,一雙眼睛卻生得十分好,好似瀲灧秋水。顧盼間令五分的容貌頓時變成了八分。
她身旁的男子卻十分出眾,眉眼溫潤,氣度儒雅,遠觀如水,近看若山,澹澹高士風姿。
男子對小六作揖行禮,「在下軒,這位是表妹阿念,婢女海棠中了公子的毒,所以特意前來,還請公子給我們解藥。」
小六拋玩著手上的藥瓶,笑眯眯地說:「好啊,只要給我兄長磕個頭賠罪。」
阿念不屑地瞪著小六,「讓我的婢女給你兄長磕頭賠罪,你們得不耐煩了吧?」
小六冷冷地看著,海棠好似很痛苦,扶著牆壁,慢慢地坐到地上。
阿念嬌嗔,「軒哥哥,你看到了,是他們先來找我麻煩,我壓根兒沒有傷到他們,只是小小戲弄了一下,他們卻不依不饒,一出手就想要我們的命。
如果我身上不是帶著父……親給的避毒珠子,我肯定也中毒了。」海棠痛得呻吟了一聲,軒盯著小六,「請給解藥!」
小六冷笑,「怎麼?你還想強搶?那就來吧!」
「見諒!」
軒出手奪葯,小六後退。
小六知道十七在他身後,只須十七幫他擋一下,他就能看出軒的靈力屬性,毒倒他。可是,十七沒有出手。
小六回頭,看見屋角空蕩蕩的,十七並不在屋內。小六被軒擊中,身子軟軟倒下。
軒沒想到看似很自信的小六竟然靈力十分低微,倉促間儘力收回了靈力,「抱歉,我沒想到你……」
他抱起小六,查探他的傷勢,還好他本就沒打算傷人,小六隻是一時氣息阻塞。小六靠在軒的臂膀上,唇角慢慢地上翹,笑了起來,眼中儘是譏嘲,時候要笑盡眾生。
軒愣住了。
阿念撿起地上的藥瓶,餵給海棠。海棠閉目運氣一瞬,說道:「是解藥。」
阿念譏嘲小六,「就你這沒用的樣子還敢和我們作對?」
小六推開了軒,掙扎著站起,「滾!」
阿念心動手,軒攔住她:「既然毒已經解了,我們回去。」他看了小六一眼,拽著阿念往外走去。阿念回頭,用嘴形對小六無聲地罵:「賤民!」
小六走進後院,坐在石階上。
十七站在了他身後。
小六微笑地看著天色慢慢暗沉,長長地嘆了口氣。他錯了,不該去指望別人。
十七蹲在了小六身旁,把裝零食的小竹簍遞給小六。
小六問:「你認識他們?」
十七點了下頭。
「他們是神族中世家大族的公子小姐?」
十七猶疑了一瞬,緩慢地點了下頭。
「你是怕他們認出你,才躲避?還是覺得我不該招惹他們,所以你隱匿,讓他們順利取走解藥?」十七低下了頭。
小六抬手打翻了小竹簍,鴨脖子雞爪子撒了一地。
小六向門外走去,十七剛要站起,「不要跟著我!」小六的命令讓他只能站住。
小六走到河邊,看著河水嘩嘩流淌。不是生氣十七讓軒奪走了解藥,而是——當他想依靠一個人時,回頭時,那人不在。
他只是生自己的氣,竟然會讓自己有了這種可笑的慾望。小六跳進水裡,逆流向上游去,河面越來越寬,河水越來越湍急。
冰冷的河水沖刷著一切,不分晝夜,永遠川流不息。
小六與水浪搏擊,感受著會沖走一切的力量。笑聲從空中傳來,小六抬頭,看見相柳閑適地坐在白羽金冠雕上,低頭看著小六,「深夜捉魚?」
相柳伸手,小六抓住了他的手,借力翻上了雕背。大雕呼嘯而上,風雲翻滾,小六濕衣裹身,凍得直打哆嗦。
相柳把酒葫蘆扔給小六,小六忙喝了幾大口,烈酒入肚,冷意去了一點。
相柳斜倚著身子,打量著他。小六酒壯狗膽,沒好氣地說:「看什麼看?我又不是女人!」
「只有少數的神族才能擁有自己的坐騎,即使靈力不低的神第一次在坐騎背上時,也會驚慌不安,而你……太放鬆自如了!」「那又怎麼樣?」
「我只是越來越好奇你的過去。」
小六仰頭灌酒。
「你在和誰生氣?」
「要你管!」
「你又欠抽了!」
小六不吭聲了。
大白雕飛到了一個葫蘆形狀的湖上,皓月當空,深藍色的湖水銀光粼粼,四野無聲,靜謐得像是鎖住了時間。
小六把酒葫蘆扔給相柳,站了起來,他張開雙臂,迎風長嘯,滿頭青絲飛舞張揚。
嘯聲盡處,他突然翻身掉下,若流星一般墜向湖面。相柳探了下身子,白雕隨他意動而飛動,也墜落。
小六如美麗的蝴蝶,落進了銀色的波光中,消失不見。
粼粼銀光變成了一圈又一圈的漣漪,就在光影變幻最絢爛美麗時,小六像游龍一般,衝出了水面,伸手抱住了白雕的脖子,「會游水嗎?咱們比比。」相柳不屑地笑。
小六說:「有本事你不要用靈力。」
相柳舉起葫蘆喝酒。
小六繼續:「怎麼?不敢和我比?」
相柳抬頭賞月。
小六再接再厲:「怕輸啊?不是吧?魔頭九命居然膽子這麼小!」
相柳終於正眼看小六,「看在你在求我的份兒上,我同意,」
「我求你?」
「不是嗎?」
小六頭挨在白雕的脖子上,「好吧,我求你。」
相柳慢吞吞地脫了外衣,跳進水中。
小六朝著岸邊奮力游去,相柳隨在他身後。
湖水冰冷刺骨,小六用力地一划又一划,身子漸漸地熱了,可以忘記一切,就像是回到了小時候,那麼自由,那麼輕鬆,那麼快樂,唯一的目標就是游回岸邊,多麼簡單。
一個多時辰後,小六游到了岸邊,相柳已經坐在篝火邊,把衣服都烤乾了。
小六爬上岸。「你贏了,不過……」他從衣服里抓出條魚,「我捉了條魚,烤了吧,正好餓了。」小六真的開始烤魚,相柳說:「你小時候應該生長在多水的地方。」
「會游水就能說明這個?」
「會游水不能說明,但游水讓你快樂放鬆。你們人不停地奔跑追尋一些很虛浮的洞悉,可實際真正讓你們放鬆快了的洞悉往往是你們童年時的簡單擁有。」
小六吹了聲響亮的口哨,「都說你是九頭的妖怪,九顆腦袋一起思索果然威力非同凡響,連說的話都這麼有深度。」「你不知道這個禁忌話題嗎?」
小六不怕死地繼續:「我真的很好奇,你說九個頭怎麼長呢?是橫長一排,還是豎長一排?或者左右排列,左三個,右三個?
你吃飯的時候,哪個頭先用?哪個頭後用……」小六的嘴巴張不開了。
「嗚嗚……嗚嗚……」
相柳把烤好的魚拿了過去,慢條斯理地吃起來,小六隻能看著。
相柳吃完魚,打量著小六,「其實我比較愛吃人,你這樣大小的正好夠我每個頭咬一口。」
他的手撫上了小六的臉,伏下身子,咬住了小六的脖子。
小六的神體簌簌顫抖,猛地閉上了眼睛。相柳的舌尖品嘗到了血,心內震驚過後有了幾分瞭然,他慢慢地吮吸了幾口,抬起頭,「還敢胡說八道嗎?」小六用力搖頭。
相柳放開他,小六立即連滾帶爬地遠離了相柳。
相柳倚著白雕,朝他勾勾食指,小六不但沒走過來,反而倒退了幾步。相柳睨著他,含笑問:「你是想讓我過去嗎?」小六急忙搖頭,乖乖地跑過來,爬上了雕背。
快到清水鎮時,相柳一腳把小六踹下了雕背,小六毫無準備地墜入河裡,被摔得七葷八素。他仰躺在水面上,看著白雕呼嘯遠去,隱入夜色盡頭,連咒罵的力氣都沒有了。小六閉著眼睛,河水帶著他順流漂下。估摸著到回春堂時,他翻身朝岸邊游去,濕淋淋地上了岸,一抬頭看見十七站在前面。小六朝他笑笑,「還沒睡啊?小心身體,早點休息。」從十七身邊走過,十七跟在他身後,小六當作不知道。一直走到屋子前,十七還是跟著他,小六進了門,頭未回地反手把門關上。
他趕緊脫下濕衣,隨便擦了下身子,光溜溜地躲進了被子。
本該冰冷的被子卻沒有一絲冷意,放了熏球,熏得被窩又暖和又香軟,串子和老木顯然不是怎麼細緻溫柔的人。
小六隻是笑笑,翻了個身,呼呼大睡,疲憊的身體連夢都沒做一個。
第二天,小六和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該幹什麼就幹什麼。
因為麻子在屠戶高家養傷,老木雖然看上去恢復了正常,卻只在院子里忙,不肯去前堂見人,所以很多活都要小六干。
幸虧十七能幫上不少忙,看病、磨葯、做藥丸……忙忙碌碌一天。晚上吃過飯,串子看老木進了廚房,低聲問:「這事就這麼算了?」
小六啃著鴨脖子,「不這麼算了,你想怎麼樣?」
串子用腳踢著石磨,「我不甘!」
小六把雞脖子甩到串子臉上,打得串子捂著半邊臉,「我看這些年我太縱著你了,讓你都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這世上,只要活著,就有再不公也要忍氣吞聲,就有再不甘也要退一步,我告訴你,就是那些王子王姬也是這麼活!」
串子想起了小時的苦日子,不得不承認六哥的話很對,他們只是普通人,低頭彎腰是必然的,可嘴裡依舊嘟囔著頂了句:「說得和真的一樣,你又不是王子王姬!」「
你個龜兒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小六跳了起來,提起掃帚就揮了過去,串子抱著頭,撅著屁股,衝進屋子,趕緊關了門。
小六用掃帚拍著門,怒氣沖沖地問:「我的話里聽進去了沒?」
老木站在廚房門口,說道:「小六,你的話我都聽進去了,放心吧,我沒事。」他關好廚房門,低著頭,佝僂著腰回了自己的屋子。小六立即偃旗息鼓,把掃帚扔到牆角。
串子把窗戶拉開一條縫,擔憂地看向老木的屋子。
小六拍拍他腦袋,低聲說:「那些人只是清水鎮的過客,等他們走了,時間會淡化一切,老木會和以前一樣。」串子點點頭,關了窗戶。
十七把裝零食的小竹簍遞到小六面前,小六拿了個雞爪子,十七的眼睛亮了,小六衝十七客氣地笑笑,「謝謝。」十七的眼睛暗淡了。
小六一邊啃雞爪子,一邊進了屋子,隨便踢了一腳,門關上。
十七端著小竹簍,低垂著頭,靜靜地站著。
六個月後,軒和阿念並沒有如小六預期的一樣,離開清水鎮,讓一切變成回憶。
串子一邊鋤地,一邊憤憤不平地說:「六哥,那臭娘們兒和小白臉在街頭開了個酒鋪,我叫幾個乞丐去把他們的生意壞掉吧?」
小六踹了他一腳,「你要能有本事壞掉人家生意,你就不是串子了。」
串子狠狠地把鋤頭砸進地里,小六呵斥,「你給我仔細點,傷了我的心的草藥,我鋤你!」
串子悶聲說:「老木到現在連門都沒出過。他們留在鎮子上,你讓老木怎麼辦?」
小六趴在木桶柄上,吃著花草琢磨,家裡可不僅僅是老木不出門,十七現在也是很少出門,偶爾出門時,也會戴上半遮住面容的箬笠。
小六想不明白了,十七估計是迫不得已,不能回去,可那小白臉軒和臭娘們兒阿念看上去日子過得挺順,怎麼也賴在清水鎮呢?
難道他們是相戀卻不能相守,私奔出來的?身家普通的小白臉勾引了世家大族的小姐,小姐帶著婢女逃出家,一對苦鴛鴦……
串子蹲到小六面前,「六哥,你想啥呢?」
小六說:「看看吧,清水鎮的生意不好做,他們堅持不住,自然就關門大吉了。」
串子一想,也是。那些做酒生意的人自然會想辦法排擠掉這個想分他們生意的外來戶,小白臉怎麼看都不像做生意的料,串子高興起來。三個月後,串子和小六都失望了。
小白臉的酒鋪子不但在清水鎮站穩了腳跟,而且生意很是不錯。
串子憤憤不平地說:「那些娼妓都愛俊俏哥兒,很是照顧小白臉的生意,總是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去買酒。
那小白臉也很不要臉,每次都和娼妓眉來眼去……」小六看看依舊大門不出的老木,決定去街頭的酒鋪子逛逛。
小六往門外走,十七跟著他,小六說:「我要去小白臉的酒鋪子,只是看看,不打架。」
十七停住腳步,小六微微一笑,踱著小步走了,可不一會兒,十七戴著箬笠追了上來。小六看了他一眼,什麼都沒說。
小六走進酒鋪子對面的食鋪,叫了兩碟糕點,施施然坐下,正大光明地窺探。十七坐在了小六身後,安靜得猶如不存在。
沒看到阿念和海棠,估計以她們的身份,還是不樂意拋頭露面、迎來送往,應該在後院。
鋪子里就小白臉在忙碌,穿著平常的麻布衣裳,收錢賣酒,招呼客人,竟然和這條街沒有一點違和感。
美貌的娼妓來買酒,他笑容溫和,眼神清明,和招呼平常婦人沒有一絲差別。那兩個娼妓也是矜持地淺淺笑語,很尊重他,更愛護自己。
小六狠狠咬了口糕點,娼妓樂意照顧他的生意,並不是因為他張得俊俏,而是因為他忽視了外在,他的,娼妓的。
等生意忙完,小白臉提著一小壇酒走過來,「在下初來乍到,靠著家傳的釀酒手藝討碗飯吃,以後還請六哥多多照顧。」
小六在清水鎮二十多年了,又是個醫師,這條街上做生意的都叫他一聲六哥,小白臉倒懂得入鄉隨俗。
小六嘿嘿地笑,「好啊,等你生不齣兒子時來找我,我保證讓她生。」
我一定讓你媳婦給你生個蛋。小白臉好脾氣地笑著作揖,把酒罈打開,恭敬地給小六倒了一碗,先干為敬,「以前有失禮之處,還請六哥大人大量。」
如果只是到此一游,那麼自然是強龍厲害,反正打完了拍拍屁股走人。
可如果要天長日久地過日子,強龍卻必須低頭,遵守地頭蛇定下的規矩,否則小六隔三差五地給他酒里下點葯,屠戶賣肉時添點料,糕點裡說不定有口水……
小六看小白臉很明白,索性也不裝糊塗了,「我對你們大人大量,你那媳婦不見得對我大人大量。」
小白臉說:「阿念是我表妹,還請六哥不要亂說。」
小六子微笑,並不動面前的酒,小白臉又給自己倒了一碗,乾脆地喝完。
小六依舊不理他,拿起一塊糕點,慢慢地吃著。
小白臉連著喝了六碗酒,看小六依舊吃著糕點,他又要給自己倒,酒罈子卻空了,他立即回去又拎了一大壇,小六這才正眼看他,「讓你表妹給老木道歉。」小白臉說:「我表妹的性子寧折不彎,我擺酒給老木賠罪。」
「你倒是挺護短的,寧可自己彎腰,也不讓妹妹委屈自己。」
「我是兄長,她做的事情自然該我擔待。」
小六低著頭,也不知道在想什麼,忽而笑了笑,終於端起了面前的酒碗,咕咚咕咚地喝完了酒,真心贊道:「好酒!」小白臉笑道:「請六哥以後多光顧。」
小六說:「你也不用擺酒賠罪了,就揀你的好酒送老木兩壇。」
「好,聽六哥的。」小白臉作揖,回去繼續做生意。
傍晚,小白臉帶著海棠來回春堂,還雇了兩個挑夫,挑了二十四壇酒,從街頭酒鋪走到街尾醫館,解放鄰居都看得一清二楚,算是給足老木面子。
海棠給老木行禮道歉,看得出來心裡並不情願,但規矩一絲沒亂,不愧是世家大族出來的。
老木坐在一旁,臉色鐵青,自嘲地說:「技不如人,不敢受姑娘的禮。」
小白臉讓海棠先回去,自己留了下來,也沒廢話,拍開了一壇酒,給老木和自己各倒了一碗,先干為敬。
老木畢竟憨厚,何況得罪他的也不是小白臉,沒擋住小白臉的一再敬酒,開始和小白臉喝酒。
一碗碗酒像水一般灌下,老木的話漸漸多了,竟然和小白臉行起了酒令。
老木可不是文雅人,也不識字,酒令是軍隊里學來的,粗俗到下流,可小白臉竟然也會。
你吆喝一句白花花的大腿,我吆喝一句紅嘟嘟的小嘴,他再來一句粉嫩嫩的xx子……兩人比著下流,真正喝上了。
小六和串子看得呆住,十七低著頭,靜靜地坐著。
老木笑呵呵地逗十七:「麵皮子真薄!就這麼幾句就耳熱了?」
小六留意到十七沒有迴避小白臉,看來他認識的人是那位阿念。
串子那胳膊肘捶小六,高興地說:「老木笑了。」
小六笑瞅了小白臉一眼,是個人物啊,從女人到男人、從雅的到俗的,都搞得定,難怪能拐了大家族的小姐。
兩罈子酒喝完,老木已經和小白臉稱兄道弟,就差拜把子。
送小白臉出門時,還一遍遍叮囑,回頭來吃他燒的羊肉,咱爺倆再好好喝一頓。
老木和串子都喝醉了,小六忙著收拾碗筷,十七說:「我來,你休息。」
小六呵呵笑,「哪能都讓你干?」
十七洗碗,小六擦洗著灶台,半晌都沒有一句話。十七幾次看小六,小六隻笑眯眯地干自己的活,偶爾碰到十七的視線,也不迴避,反而會做個鬼臉,齜牙咧嘴地笑一笑。十七洗完碗,去拿小六手裡的抹布,小六不給他,「我就快完了,你先休息吧。」
十七安靜地站著。
好一會兒後,十七說:「小六,你還在生氣。」
「啊?」小六笑著裝糊塗,「沒有。老木都和人家稱兄道弟了,拍著胸膛承諾把阿念當小妹,凡事讓著她,我還生什麼氣?」十七知道他在裝糊塗,盯著小六說:「你不和我說話。」
「哪裡有?我每天都和你說話,現在不就在和你說嗎?」
「我……想……你和以前一樣,我想聽你說話。」
「以前?」小六裝傻,「我以前和現在有什麼不同?我對你不是和對麻子他們一樣嗎?」
十七低下了頭,不會巧言辯解,只能用沉默壓抑住一切,瘦削的聲音透著孤單。
小六掛好抹布,把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好了,幹完了,休息吧。」
小六快步回了屋子,心上的硬殼已經關閉,那份因為心軟而起的憐惜讓他糊塗了,現在已經清醒。
這世間的人都是孤零零來、孤零零去,誰都不能指望誰,今日若有多大的希翼,明日就回有多大的傷害,與其這樣,不如從未有過。
既然十七暫時不能回去,那麼就暫時收留他。暫時的相伴,漫長生命中的一段短暫今日,遲早會被遺忘。
日子回復了正常,老木恢復了操心老男人的風采,買菜做飯、喝酒做媒——串子的親事。
小六屬於出力不操心的類型,十七惜言如金,老木滿腔的熱情無人可傾訴,居然和小白臉軒情投意合了。
他常常買完菜就坐在小白臉的小酒鋪子里,一邊喝著小酒,一邊和小白臉嘮叨,東家姑娘看不上串子,串子看不上西家姑娘……酒鋪你聚著三五酒鬼,給他出謀劃策。
串子的親事搖搖無期,麻子的媳婦春桃給麻子生了個大胖閨女,老木一邊熱淚盈眶,一邊繼續抓緊給串子謀劃親事。
平淡瑣碎又紛擾的日子水一般滑過,小白臉的酒鋪竟然就怎麼在清水鎮安家了,西河街上的人真正接納了軒。
小六剛開始還老是琢磨軒為什麼留在清水鎮,可日子長了,他也忘記琢磨了,反倒把所有精力投入了醫藥研究中。
相柳老是催逼著要一些稀奇古怪的毒藥,小六不得不打起精神應付他。深夜,小六站在窗前,對著月亮虔誠地許願,希望相柳吃飯噎死、喝水嗆死、走路跌死。
許完願,他關了窗戶,準備懷抱著渺茫的幸福願望,好好睡一覺,一轉身卻看到相柳,一身白衣,斜倚在他的榻上,冷冰冰地看著他。
小六立即說:「我剛才不是詛咒你。」
「你剛才在詛咒我?」相柳微笑著,勾勾手指。
小六一步一頓地蹭到了他面前,「別打臉。」
相柳果然沒動手,只是動嘴。他在小六的脖子上狠狠咬下去,吮吸著鮮血,小六閉上了眼睛,不像上次只是為了威懾,相柳這次是真的在喝他的血。
好一會兒後,他才放開了小六,唇貼在小六的傷口上,「害怕嗎?」
「怕!」
「撒謊!」
小六老實地說:「那夜我就知道你一定發現我身體的秘密了,本以為你會琢磨著如何吃了我,但今夜你真來了,發現你只是想要我的血,我反倒不怕了。」
相柳似笑非笑地說:「也許我只是目前想要你的血,說不準哪個冬天就把你燉了,滋補進養一下。」
小六嬉皮笑臉地攤攤手,「反正我已經是大人的人,大人喜歡怎麼處置都行。」
「又撒謊!」
小六看相柳,今晚的他和以前不太一樣,雖然白髮依舊紋絲不亂,白衣依舊纖塵不染,但好像沒有以前那麼乾淨,「你受傷了。」
相柳撫摸著小六的脖子,好似選擇著在哪裡下口,「你究竟是吃什麼長大的?
如果讓妖怪們知道你的血比最好的靈藥藥效還好,只怕你真的會被拆吃得一乾二淨。」
小六笑,沒有回答相柳的話,反問道:「大人深夜來訪,有何貴幹?」
相柳脫了外衣,舒服地躺下,「借你的塌睡覺。」
「那我睡哪裡?」
相柳看了他一眼,小六立即蹲下,明白了,隨便趴哪兒不是睡。
小六恨恨地看著,那是我的被子,今天十七剛抱出去,在外面曬了一天太陽,拍打得蓬蓬鬆鬆。小六裹了條毯子,蜷在塌角,委委屈屈地睡著。
半夜裡,小六摸索著爬到了榻上,騎到相柳身上,相柳徐徐睜開了眼睛。
小六掐著他的脖子,猙獰張狂地笑:「在運功療傷吧?可別岔氣啊,輕則傷上加傷,重則一身靈力毀了,神志錯亂。」相柳閉上了眼睛。
小六拍拍他的左臉頰,「我抽你四十鞭子如何?」
小六拍拍他的右臉頰,「你這臭妖怪怕的可不是疼,只怕砍了你的左胳膊,你還能用右胳膊把左胳膊烤著吃了。」
「嘿嘿……」小六翻身下了塌,跑去廚房,從灶台你撿了幾塊燒得發黑的木炭,一溜煙地跑回屋子,跳到榻上,陰惻惻地說:「你小子也有今天!別生氣哦,專心療傷哦,千萬別被我打擾哦!」小六拿著黑炭,開始給相柳細心地上妝,眉毛自然是要畫得濃一些,這邊……嗯……那邊……也要……腦門子上再畫一個……木炭太粗了,不夠順手?不怕,直接拿起相柳雪白的衣衫擦,磨到合用!
小六畫完後,滿意地看了看,拿出自己的寶貝鏡子,戳戳相柳的臉頰,「看一看,不過別生氣哦,岔了氣可不好。」相柳睜開了眼睛,眼神比刀鋒還鋒利,小六衝他撇嘴,拿著鏡子,「看!」
鏡子里,相柳的左眼睛下是三隻眼睛,右眼睛下是三隻眼睛,額頭上還有一隻眼睛。小六一隻只地數,「一隻、兩隻、三隻……一共九隻。」
小六用黑黢黢的手指繼續繪製,畫出腦袋,九隻眼睛變成了九個腦袋,一個個都冰冷地盯著他,小六皺眉,「我還是想像不出九個頭該怎麼長,你什麼時候讓我看看你的本體吧!」相柳嘴唇動了動,無聲地說:「我要吃了你。」
小六用髒兮兮的手指在他唇上抹來抹去,抹來再抹去,「你不嫌臟就吃唄!」
相柳的嘴唇已經能動,手應該就要能動了,他的療傷快要結束了。
小六下了塌,歪著腦袋看相柳,「我走了,你不用找我,我要消失幾天,等你氣消了,惦記起我的好,我再回來。」小六從廚房裡拿了點吃的,小心地掩好門,一抬頭看見了十七。
小六剛欺負完相柳,心情暢快,對十七招招手,揚著臉笑起來。
十七快步走過來,眼中浮起笑意,剛要溢出,看到了小六脖子上的齒痕,不知內情的人看到只會當是一個吻痕。
十七飛快地瞟了眼小六的屋子,眼睛裡的光芒淡去。小六對十七叮囑:「相柳在我屋裡,別去打擾,讓他好好休息,他醒了就會走。
我有點事情要出門,你和老木說,別找我。」說完,也不等十七回答,一溜煙地跑了。小六邊跑邊琢磨,躲哪裡去呢?躲哪裡那個魔頭才想不到呢?我平時最不想去哪裡呢?
一邊想著,一邊跑,兜了幾個圈子後,溜進了小白臉軒的酒鋪子。
天還沒亮,小六趁著黑摸進了酒窖,藏了進去,覺得天知地知人不知,安全無虞,他簡直都要佩服死自己。靠著酒罈子正睡得酣甜,聽到軒進來拿酒,說話聲傳來。
「他們如何了?」
「死了三個,逃回來一個。主上,不是我們沒用,而是這次驚動了九命那魔頭,不過三個兄弟拚死傷到了相柳。」「相柳受傷了?」
「我們安插在山裡的人也知道是個除掉九命的好機會,可找不到他。」
「嗯。」
「小的告退。」
酒窖的門關上,酒窖里安靜了。
小六這才輕輕地出了口氣,繼續睡覺,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
共工和軒轅已經對抗了幾百年,剛開始時,黃帝還派軍隊剿殺,可中原未穩、高辛在側,工哦那個又有地勢之險,黃帝損兵折將,沒有討到好,只能把共工圍困住,想逼迫共工投降。
戰爭漸漸地久從明刀明槍變成了暗中的爭鬥,陰謀詭計暗殺刺殺……估計只有小六想不出的,沒有人做不出的。
軒轅甚至公布了賞金榜,九命相柳在軒轅的賞金榜上比共工的懸賞金額還高,名列第一。
原因很奇怪,共工是高貴的神農王族,任何一個人如果為了金錢殺了他,都會背負天下的罵名。
可相柳沒關係,他是妖怪,還是醜惡卡帕的九頭妖,所以,殺他,既是為了金錢,也不會有心理負擔。至於軒是為了錢,還是其他,小六懶得去琢磨,反正這世間的事不外乎名利慾望。
小六在酒窖里躲了三天,第四天半夜去廚房裡偷東西吃時,剛塞了滿嘴的雞肉,軒的聲音從身後傳來,「要不要喝點酒呢?」
小六呆了呆,腆著臉回頭、軒靠著廚房的門,溫雅地看著小六。
小六嘿嘿一笑,「我……你家的菜比老木做得好吃。」
「熱著吃更好吃。」
「呃……那熱一熱?」
「好啊!」
軒往灶膛里放了些柴,真的點火熱菜。
小六坐在一旁,軒倒了一碗酒給他,小六慢慢地喝著。
「如果喜歡,就多喝一點,別客氣。」
「嗯……謝謝。」
軒盛了熱飯熱菜給他,自己也倒了一碗酒,陪著小六一會兒喝酒。
小六想,如果不是半夜,如果不是沒有邀請,這場面還是很溫馨的。
小六說:「菜是阿念做的?手藝挺好。」
「阿念只會吃。」軒的語氣中有很溫柔的寵溺。
「沒想到你即會釀酒又會做飯,阿念真是有福氣。」
「她叫我哥哥,我照顧她是應該的。」
「最近很少見到阿念。」不是很少,而是幾乎沒有。
軒微笑,「六哥想見阿念?」
「不,不,隨口一問。」最好永遠不見。
「我讓她幫我綉一幅屏風,所以她一直在屋中忙活。」
小六恍然大悟,難怪女魔頭這麼安分,原來被小白臉設計絆住了。
軒好似知道他在想什麼,「日後阿念若有無禮之處,還請六哥看在她是個女孩子的份兒上,包涵幾分。」日後?有日後……今夜不會殺人滅口。小六笑得眉眼彎彎,「沒問題,沒問題。我一定讓著她。」軒站起作揖,鄭重地道歉,讓小六不得不在心裡重複了一遍,讓著阿念,把一句敷衍變成了承諾。小六嘆了口氣,帶著幾分惆悵說:「做你的妹妹真幸福。」
這大概是小六今晚最真心的一句話,軒也感受到了,面具般的微笑消失,「不,我並不是個好哥哥。」語氣中有幾分有種而發的傷感。小六一口飲盡了殘酒,「我回去了。」
軒說:「我送你。」
小六趕緊站起,軒把他送到了門口,「有空時,常來坐坐。」
「好,好,你回去吧,不用送了。」
小六一溜煙地跑回去,躡手躡腳地從牆上翻進了院子,悄悄溜入屋子,關好門。
一個人影從塌邊站起,小六嚇得背貼著門板,一動不敢動。
橫豎都是死,不如早死早了。小六閉著眼睛,顫巍巍、軟綿綿:「我……我……錯了!」
像貓兒一般,以最柔軟的姿態祈求主人憐惜,只求相柳看在他又能製藥,又能讓其喝血療傷的份兒上,別打殘了他。可是,半晌都沒有動靜。
小六的心怦怦直跳,實在挨不住煎熬,慢慢地睜開了眼睛,居然、竟然、是、十七!
小六大怒!人嚇人,嚇死人啊!他指著十七,手都在哆嗦,疾言厲色地問:「你,你……怎麼是你?」十七臉色發白,聲音暗啞,「對不起,讓你失望了。」
「你在我屋裡幹什麼?」
十七緊緊地抿著唇,低下頭,匆匆要走。
小六忙道歉,「對不起,我、我剛把你當成別人了。那個、那個……語氣有點著急,你別往心裡去,我不是不許你進我的屋子。」
「是我的錯。」十七從他身旁繞過,出門後,還體貼地把門關好。
小六好幾天沒舒服地睡覺了,急急忙忙地脫了衣衫,鑽進被窩,愜意地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氣,乾淨、溫暖,有著淡淡的皂莢香和陽光的味道。
被子是新洗過的,白日應該剛剛曬過,小六笑笑,對自己叮囑,可千萬別習慣了啊!
人家遲早要離開的,自個兒懶惰,那就是睡冷被子、臟被子的命!小六念叨完,翻了個身,呼呼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