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聖元帝不同於前朝任何一位皇帝,乃軍功起家,領兵百萬,整肅朝堂重設部尉之後更是大權在握,聲振寰宇。莫說追封自己生母這等恪守孝道,德傳千古之舉,便是偶有昏聵,必也能強行達成心願。
翌日,追封太后的聖旨就已昭告天下。有先太后勇烈在前,誰還敢非議關夫人一字半句?不要命了?曾為此事大加討伐的人飛快跑回家中,鎖死房門,隨即癱軟在地,汗出如漿。
幸虧關夫人寫了一篇聲情並茂,哀思切切的祭文,從而大大扭轉了世人偏見,令剖腹之舉的負面言論降至最低,否則必會惹得皇上龍顏震怒。在他聽來,罵關夫人行妖魔道,斥趙懷恩乃惡鬼轉世,不等於罵先太后與他自己是妖魔鬼怪嗎?
誰又能想到這裡面還隱藏著如此驚世駭俗的內情?關夫人的運氣簡直逆天了,然而卻也是因為她擁有與先太后一般遠超常人的膽識與氣魄。要想入貴人眼,果然還得靠真本事!
不過半日功夫,關夫人的聲望便層層高上,直逼其父,那些貶斥她心狠手黑的人再想上趕著巴結,已是投門無路了。下半日,皇上又連發幾道聖旨,一為大赦天下;二為減免賦稅徭役;三為加開恩科。原本三年後才開始舉行的科舉,明年開春就將在各州各府設立考點,無論是高門子弟還是寒門貧士,皆能以真才實學入仕。
前兩道聖旨引得平頭百姓歡喜若狂,奔走相告;後一道聖旨則為有志者提供了實現心中抱負的途徑,亦獲得高度讚譽。各種仁政惠舉連發破的,澤及枯骨,直把追封太后一事烘托得熱烈而又浩大。
街頭道旁,窮巷陋室,處處都能聽見為先太后祈福的聲音,更有皇上仁德至孝的讚譽聲傳遍魏國。聖元帝登基以來威望再度攀升,竟已初現雲起龍驤,霸行九州之勢。
朝臣們莫不驚懼嘆服,聞聽他要為太后舉辦超度法事,皆出謀劃策,躬體力行。很快就有太史令推算出良辰吉時,定於三日後在覺音寺為先太后舉行長達九九八十一天的法事。因政務繁重,前四十九天由皇上親自主持祭禮,餘下則由太后代為參拜。
事情一定,覺音寺主持玄光大師就收到了聖旨,其中刻意提及阮氏,讓僧人不得怠慢她的祭禮,更不得隨意中斷。同樣是捨身護子,她與先太后緣分匪淺,一同超度輪迴也是一樁美談。
玄光大師念了一句佛,越發感佩皇上深仁厚澤,卻不得不讓趙家把靈堂挪出正殿,以免無處安放先太后靈柩。趙家自是不敢與先太后爭鋒,片刻功夫就騰出正殿,移到僧舍。
「皇上要來了?你是說真的?」聞聽消息,葉蓁心臟狂跳了一下。她雖然被遣送出宮,卻對聖元帝還抱有一絲幻想,心道他既然已猜出當年的救命之恩是個局,卻又為何不殺自己,也不叫下人苛待,反而繼續錦衣華服地供養,又好端端地遣返自己歸家?他分明不捨得傷害自己,心中或許還留存著幾絲情誼,若是能把這些情誼喚醒,說不定就能回去了。
感情都是處出來的,她畢竟待在他身邊多年,自是與旁人不同。
這樣想著,葉蓁已被連番挫敗打擊得破碎不堪的心房,竟又湧出一股野望。她目光灼灼地盯著兒子,低聲交代,「你去打聽清楚,看皇上何時會來,居所又在何處。」
趙望舒再懵懂無知也明白窺探帝踪是死罪,駭然道,「娘親,您打聽這個做什麼?若是兒子不小心露了行跡,恐怕就回不來了!」話落眉頭緊鎖,總覺得極不得勁。
葉蓁見他似乎很不痛快,立即哄騙道,「你難道忘了你大姨母還在宮裡受罪嗎?我與她一母同胞,想見她一面難道也不行嗎?她現在是戴罪之身,不得自由,我又沒有品級,人微言輕,你繼母極不待見我,又哪里肯管這事?還不得我自己想辦法?我現在除了你,又能依靠誰?你爹和你姐姐整日圍著你繼母打轉,你祖母素來厭憎我,怕是恨不得我死在外面!早知如此,我恢復記憶後便不該離開養母來京城尋你們,不但攪了你們安寧,也作賤了自己。」邊說邊捂臉痛哭,嗓音悲切。
趙陸離已給她安排了身世,如今外頭人都知道她掉入黃河後被一善心老婦所救,因那人家中兒女盡喪,老伴也早早離世,她便把撞破腦袋丟失記憶的葉蓁認作親女養在膝下。不知怎的,葉蓁竟又恢復了記憶,這才回到燕京尋親。
趙純熙對這套說辭嗤之以鼻,趙望舒卻信以為真,見母親傷心,自己也差點掉淚,連忙安慰道,「娘親快別哭了,是兒子狼心狗肺,竟把宮中的姨母給忘了。兒子這就去打聽消息。但兒子以前行事荒唐,如今剛開始用功,沒甚大出息,怕是探聽不到宮中的情況。娘親您何不讓爹爹去打探呢?他現在雖然沒有爵位,卻救助了許多老弱殘兵與將士遺孤,在軍中頗有聲望,您若是與他說,事情沒有辦不成的。」
「我怎麼與他說?他與你祖母一樣,巴不得我永遠別回來呢!兒啊,娘親現在只有你了,你幫幫娘親吧。還有,千萬莫讓你爹爹知曉此事,他本就對葉家厭恨甚深,怕是會怪罪我作妖,說不定一個不高興就把我送回河道縣去了。」葉蓁死死拽住趙望舒衣角。
「娘親您放心,我絕不會讓爹爹把您送走。繼母雖好,但您畢竟是我生母,是誰也無法取代的。」趙望舒咬牙道,「您在這兒等著,我去找以前的玩伴打聽消息。」話落匆匆忙忙出了廂房。
然而無需刻意打探,聖駕三日後就到了覺音寺,京中四品以上朝臣與命婦均身穿祭服齊聚大雄寶殿,準備為先太后誦經,又有太史令獻上一本奏摺,其中撰寫著諸位大臣共同為先太后擬定的諡號,本是「孝聖慈宣康惠誠徽仁穆敬聖憲太后」,聖元帝覺得不妥又添幾字,變為「孝聖慈宣康惠勇烈極誠徽仁穆敬聖天光貞和憲太后」,洋洋灑灑二十個字,堪稱史上最長諡號,將他對母親的追思與愛戴錶達得淋漓盡致。
朝臣自是不敢反對,飛快定下諡號,又有人進言:為何只追封太后,不追封皇后?太后只是皇帝生母,卻並不代表就是先皇正妻,在名分上還是差了一截。
母親死後,屍骨竟被父親丟入深山餵狼,以至於如今連遺體都找不到,只能立衣冠塚。倘若母親在天有靈,哪裡會想當父親的正妻,與他同葬一穴?能把自己肚腹剖開的女子,性格何其勇烈,自是半點不能屈就。在旁人看來是無上榮耀,在她們眼中或許一文不值。
基於這一點考慮,聖元帝拒絕了追封母親為皇后的提議,卻被朝臣誤解為尊重太后,不欲傷了她老人家顏面,越發讚他忠孝節義,面面俱全。
或許連老天爺也有感於先太后的勇烈之舉與聖元帝的至孝至誠,臨到開悼竟淅淅瀝瀝下起雨來。此時晚秋將殘,初冬悄臨,雨絲雖然細微如霧,卻裹著一團寒氣,淋久了恐會傷身。
按理來說,命婦們當以品級排布先後,身份越尊貴便越靠內,可在殿中居一干燥之地跪拜誦經,又有火盆四處散放,增加溫度,一日下來並不會多麼難受。品級低者就倒霉了,越往外站便越冷,雖然火盆更多,卻沒有屋簷遮雨,怕是會被澆個透心涼。
然而此等盛大場合,誰也不敢露出怨容,只能尋到自己的蒲團跪定。若是表現良好,或許還能入貴人眼,也算一樁功勞。
但關素衣卻挺直腰桿站在廊下,久久未曾動作。掌祭祀、賓客、喪紀之事的世婦走過來,貌似有禮,實則咄咄逼人地詰問,「關夫人,大家都已各就各位,緣何您未曾入座?若攪了先太后祭禮,您擔待得起嗎?」
關素衣看看天色,淡然道,「您多慮了,此刻離祭禮尚有一個時辰,您還有時間重新排布座位。」
「我為何要重新排位?」該世婦怒問。
「我乃一品誥命,本該跪在殿內,您將我與三品淑人排在一起是何緣由?」關素衣本不願計較這些,但她現在的座位顯然是有人刻意安排的,剛好出了屋簷,淋了雨水,這還不算,屋簷接住的雨水順著瓦片溝槽匯聚一處,兜頭澆下,不到一刻鐘,她必定會渾身濕透。蒲團下的地面也破損了幾塊青磚,有嶙峋石子顯露而出,跪在其上便似跪著針氈,不出半日就能廢了她一雙膝蓋。
她實在想不出自己在宮中與誰結了生死大仇,要這樣整治她。聖元帝欲謀奪人妻,絕不會四處張揚,思來想去唯有太后。因自己剖腹取子點醒了聖元帝,令她全盤計劃一朝盡毀,她哪能不對自己恨之入骨?
這世婦恐怕就是太后派來的,座位也是她替自己精心挑選的。若她們極力拖延,寸步不讓,自己也不能大鬧寶殿,攪亂祭禮,怕是唯有乖乖就範。這樣想著,關素衣內心滿是憤怒,卻也無可奈何。
她從來就知道權勢的可怕與骯髒,也知道它如何殺人不見血,縱有錚錚鐵骨,亦會被根根打斷。強極則辱,剛者易折,不想正應在了此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