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的一聲脆響從屋內傳來,驚得明蘭等人目瞪口呆。銀子悄悄躲遠了些,那新來的被夫人喚作金子的丫鬟卻走到窗邊眺望,焦慮道,「明蘭姐姐,咱們要不要進去守著?萬一侯爺跟夫人打起來……」
「別進去,免得小姐難堪。咱們抄著傢伙站這兒,萬一小姐有難也好立馬衝進去幫忙。」明蘭從牆根下撿了一塊兒板磚,緊緊握在手裡。金子和銀子有樣學樣,也都撿了趁手的傢伙。
明蘭見她們絲毫不懼侯爺,反倒對小姐忠心耿耿,內裡十分滿意。三人踮著腳尖朝屋裡看去,只見侯爺被打懵了,偏著腦袋好半天回不過神,夫人卻表情閒適地挽起袖子,慢慢活動手腕,彷彿之前暴怒那個並非她。
趙陸離從未打過女人,更沒料到會被女人打,待他從驚愕中抽離時才發現臉頰又疼又燙,像被烙鐵灼過,舌尖微微抵住牙齦便嚐到幾絲血腥味,竟是受了傷。
金子、銀子見侯爺嘴角流出一行鮮血,越發側目以待,免不了嘀咕道,「夫人手勁兒好大啊,一巴掌把個大男人都扇出血了!」
明蘭得意洋洋地冷哼,「那是!咱們小姐十一二歲手腕子上就能綁四五斤重的鉛塊,夏天吃西瓜無需拿刀,徒手就能劈開。侯爺若是想從小姐這裡討到便宜,也不是容易的事!」
金子默默把這些話記在心裡,然後繼續觀望。
趙陸離好歹是個儒將,輕易不會與女人動手,哪怕心裡已經騰騰冒著怒火,卻還是勉強按捺著。關素衣也不怕他,一面替自己斟茶,一面徐徐開口,「我說趙純熙和趙望舒怎那般蠢笨,卻原來得了你們趙家和葉家的真傳。既然你說葉家之事皆因關家而起,那我就與你好好掰扯掰扯。葉家想塞個女兒進來做妾,可是我關家指使的?葉婕妤給那妾室張目可是我關家逼迫的?葉家辦鑑寶宴可是我關家安排的?葉家那珊瑚樹可是我關家打碎的?皇上對葉家極盡打壓可是我關家在背後攛掇?你摸摸自己良心,可敢說一個'是'字兒?」
趙陸離啞口無言,未被扇耳光的左臉也跟著漲紅起來。
關素衣冷笑道,「屢屢挑釁的是葉家,侯爺倒好,竟怪到我關家頭上,果然是人善被人欺。我真不知你當年緣何能在軍中闖出名頭,竟也敢插手葉家這些爛事。葉老爺當年資助二王謀反,事敗後色貢皇上才逃過一劫,如今雖得了些恩寵卻還不懂得收斂,一面排除異己一面結黨營私,短短一年半已籠絡大批朝臣。廷尉、衛尉、禁衛、太僕、宗正,這些與皇上安危休戚相關的部尉裡均有他的'拜把兄弟',更有葉氏女為妻為妾,掌控後院。
似他那般將皇上的近侍一一拉攏,生活的各個方面盡皆滲透,看著彷彿沒結交到什麼權臣,亦無絲毫獲益,然而天長日久把控加劇,他想在皇上頭頂使些小動作自是易如反掌。漢平帝、漢隱帝,前朝末帝,均為近侍所殺,弒君之患由來已久。而葉家前有彌天大罪,後又僭越犯顏,且不進思盡忠,退思補過,反而暗室欺心,姦同鬼蜮。他家不倒霉,誰家倒霉?」
趙陸離心下惶惶,冷汗如瀑。
關素衣將茶水一飲而盡,繼續道,「未免沾染結黨營私,欲行不軌之罪,所有人都繞著葉家走,偏你要往上湊,還硬拉我關家下水。你說你蠢不蠢?我關素衣上輩子定然沒積德,才會嫁給你這樣的廢物,無權、無勢、無腦、無心,成日悼念亡妻,反把母親、兄弟、妯娌、親子、義子、繼室,盡皆拋到腦後。
我便是嫁一個死人,結一場冥婚,也比嫁給你強無數倍,至少對方能讓我安安靜靜地過日子,而不是連番折辱,時時刺心,竟是一星半點兒的溫情也體會不到。倘若你今天一聲不吭便回了前院,不來這裡說那些愚蠢至極的話,我尚且能多忍你幾天,現在卻一時一刻也忍不了。」
她「啪」的一聲倒扣茶杯,冷道,「有一句話叫做'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他葉家已經出手,我關家還沒報答呢!這事兒沒完,你們且等著!」
趙陸離怒氣全消,只餘恐懼,「你,你想做什麼?葉家的事是我考慮不周,不該冒著被牽連的風險讓帝師和太常大人求情,我收回前言給你賠罪還不成嗎?」
「另有一句話叫做覆水難收。傷過的心,流過的淚,碎了的靈魂,破敗的人生,都是無法修補的。」關素衣指著大門,淡然道,「我說過會等你,卻不會永無止境地等。你該慶幸我倆是聖旨賜婚,不能和離,否則我現在已經收拾東西歸家了。你那一雙兒女似乎覺得葉家財大勢大,更為得臉,已不打算再來,今後你們父子三人便跟著葉姨娘一塊兒過吧。」
趙陸離本就插滿尖刀的心又被捅了個對穿,不免駭然起來。關素衣這是要與他決裂的意思,且關家似乎想對葉家使些手段。他這是弄巧成拙了,怎會?然而不等他深想,三個丫頭就帶著板磚圍上來,客客氣氣地恭送侯爺。
趙陸離不敢狠鬧,怕惹得新夫人越發動怒,繼而禍害到葉蓁頭上,只能站在院門口賠罪,說得嗓子乾透才悻悻迴轉。
收到消息的趙純熙自是又氣、又急、又怕,卻毫無辦法。葉家的處境比她想像中更糟糕,外祖父閉門思過,娘親病入膏肓,葉家名聲掃地,親朋好友避如蛇蠍,聖上那裡亦添了彌天罪狀,彷彿一夕之間從天堂跌落地獄,已至絕境。而她和爹爹先後與關氏撕破臉,把最後一點依仗也親手推開,將來可該怎麼辦?
荷香亦嚇得不輕,囁嚅道,「小姐,關氏的手段太利索了,她幾乎將正房人手清空,屋裡只留三個丫鬟伺候,一個明蘭忠心耿耿,一個銀子家人遠在遼東,是從邊關跟過來的,不好挾制;一個金子竟是孤兒,想立女戶自己單過,壓根沒有漏子可鑽!關氏似乎每每都能想到咱們前頭,咱們剛走一步,抬眼一望,她已經九十九步都走完了,真是追之莫及!」
「閉嘴!別掃自己威風漲他人氣勢。關氏是人不是神,總有算漏的時候。你再去打聽打聽,看看她說的那些話是真是假。」趙純熙色厲內荏地道。
「什麼話?」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哦哦哦,奴婢這就去。」荷香踉蹌跑走,倉惶的背影像足了驚弓之鳥。
趙純熙望著她,慢慢把自己藏進黑暗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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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鑄法典乃關係國祚之大事,不可輕忽,故得集思廣益,群策群力。眾位大臣也是第一次參與,均不敢擅專,每一條陳都需討論幾個日夜方能確定。然即便如此,進度也是相當緩慢,更彷彿缺了什麼,有種無處使力的感覺。
好在督察院以最快的速度成立,關老爺子得任都御史,總領監察事務,上可規諫皇帝,下可彈劾百官,甚至還能左右官員升遷與任免,連帶巡查地方、考核政績,雖品級不高,權力之大卻屬罕見。另有兩位同僚分任副都御史、監察御史,以查漏補缺,廣開言路。
文武百官懷著艷羨而又敬畏的表情看著關老爺子接過皇上親手遞來的官袍、冠冕、官印、綬帶、玉笏等物,猜測他定會拿回家慢慢欣賞,哪料他竟當堂穿上官袍,戴好冠冕,用綬帶綁緊官印,手持玉笏,中氣十足地道,「皇上,臣欲彈劾太史令葉大人三十二條罪狀。其罪一,於遼東行商之時來往於各方諸侯勢力,裡通外敵,洩露軍情,致蓋州一戰我軍慘敗,死傷愈十萬;其罪二,暗中資助成王、晉王謀反,後又改投皇上,居然以擁戴為功獲封太史令;其罪三,在其位不謀其政,除上朝點卯,未曾一日起草文書,策命卿大夫,記載史事,兼管祭祀,堪稱屍祿素餐、上諂下瀆;
其罪四,上上年正月,先帝重病將薨,其每見進出,未曾憂慼同哀,肅容以待,反談笑如常、宴飲不斷;其罪五,上年九月先帝駕崩,其守制不過半月便行敦倫,致妾室有孕,後假稱暴病將之滅口;其罪六,買通內侍近臣,色貢朝上朝下,借姻親之便行營私舞弊之實,危及聖命、冒犯聖顏;其罪七,家內所藏珍寶,南珠愈萬,東珠愈千,較內庫多至數倍,另有犀角杯、龍飾密瓷等違制之物不知凡幾;其罪八,去歲夏澇冬寒……」
關老爺子洋洋灑灑一路唱念,朝上已是落針可聞,人人自危,就連聖元帝也出了一頭一臉的冷汗。葉家所犯諸事,他不是不知,卻因葉婕妤救駕之功而刻意忽略,甚至縱容,待到葉府悄無聲息地舖開一張聯姻大網才有所警覺。其實這也多虧了關素衣,若非擔心她婚後受辱,他便不會去查葉家的眾多族女,真可謂歪打正著。
聖元帝原以為敲山震虎已經足夠,目下聽老爺子逐條逐句彈劾,終於駭然發現——葉家竟已罪孽滔天,不可饒恕。
座下群臣亦汗出如漿,腿軟如泥。三十二條罪狀數下來,關老爺子這是擺明了要逼死葉家,其雷霆手段比之葉婕妤強了何止萬倍?偏偏人家並不耍弄陰謀詭計,便是走陽關大道也能讓你身敗名裂、家破人亡!
而今的關家……真真是不好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