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鄺見朱正熙終於問到了正題上,難得收起那副長輩的姿態,跪在地上說道:「臣是皇上的親舅父,臣不會害您。若是京衛交給臣您不放心,又怕溫嘉反對,那就交給王驥,或者把李青山從平涼府調回來。總之京衛絕對不能繼續交在晉王的手上。」
朱正熙在最初的震驚過後,已經慢慢平靜下來。他接受也好,不接受也罷,既成的事實都無法改變。
他看了躺在床上只剩一口氣的父親,感情複雜,對徐鄺說道:「你跟朕出來。」
徐鄺跟著他到了主殿,朱正熙負手站在窗前。外面的夜色像是濃墨一樣,只有老槐樹的樹影參差,而未到春天,晚風還有點刺骨的寒意。宮人要過來關窗,朱正熙揮手讓他們退下去。
「九叔知不知道?」朱正熙平靜地問道,神色隱在燈火的陰影裡,神色莫辨。徐鄺忽然有一種這個他從小長大的孩子,已經不是朱正熙,而是帝王的感覺。這些日子,朝臣出入乾清宮,新皇也在培養自己的勢力。當太子時的近臣葉明修和沈安序,一個被插在吏部,一個被安在都察院,都是要害的部門。
看著脾氣不溫不火的皇帝,其實並不是一個軟弱無能的草包。
事已至此,已經沒什麼好隱瞞的了。徐鄺回答:「晉王從小跟在先帝身邊,應該是有所覺。那個時候他在外地,人不在京城,所以我們才能成功。等到他回來奔喪,已經是塵埃落定,他也只能乖乖俯首稱臣。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又沒有母家外戚,連他自己都知道坐不穩皇位。可是現在他羽翼漸豐,皇上如果不防著他,他若有一日報復,會殺我們個措手不及。」
朱正熙回頭看了他一眼:「既然如此,當初舅父和父皇奪位的時候,怎麼就沒想過斬草除根呢?」
徐鄺心裡咯噔一聲:「怎麼沒有想過?當時太上皇尚未坐穩皇位,需要幾個閣老的襄助。而蘇濂那個老匹夫是晉王的恩師,肯定不會眼睜睜地看著我們殺了晉王。所以皇上才把晉王派到皇陵守陵三年,原想著等他回來,就塞給他一個貴州之類的藩地,讓他死於非命,這不是當時被殿下您阻擾了嗎……」
朱正熙這才明白父皇對九叔的種種忌憚,並不是出於對九叔能力的擔心,而是這皇位得來的名不正言不順,他不安的是人言,是人心。朱正熙也不知道,若當時便得知真相,自己會做什麼樣的選擇。也許是直接逃離紫禁城,反正他也不愛做這個皇帝,皇位就還給九叔好了。
但是現在,已經昭告四海,他便是天下之主。江山易主,豈能等同於兒戲?他穿上這身龍袍的那天開始,責任兩字便重於泰山了。而且九叔若真的想要皇位,當時蘇濂逼宮的時候,他分明有一擊的機會。
這皇位有的人爭得頭破血流,而有的人卻未必看在眼裡。他依然是相信九叔的。
「朕今日收到奴兒干都司的密報。上次作亂的朵顏三衛,好像又在暗中召集兵馬,舅父去一趟吧。將朵顏三族處理乾淨再回來,別再留後患。」朱正熙面無表情地說道。
「皇上!」徐鄺覺得難以置信,叫了一聲。
朱正熙看著他,眼裡有不容置疑的天威:「平國公,這是朕的聖旨,就算你去搬太后,也絕無更改的可能。你退下吧。」
徐鄺當然不肯走,後來還是劉德喜過來把他請出去。劉德喜看了一眼殿內的身影,輕聲道:「國公爺還不明白嗎?一朝天子一朝臣,已經不是太上皇的時候了。您現在逆著皇上,對您又有什麼好處呢?」他壓低聲音道,「自古君跟臣之間,又哪有絕對的信任。您該做的都已經做了,為了平國公府,還是不要惹惱皇上了。」
徐鄺看著劉德喜低眉順目的模樣,心想不愧是在紫禁城裡熬了多年的人精,一語就點中了要害。李青山離京以前,給他發了封信,說是要在新皇那裡挽回局面,唯有揭開當年的舊事,讓皇帝跟晉王離心。
「罷了,我先回去,你多看顧太上皇吧。」徐鄺甩袖,下了臺階而去。
這日天未亮,整個京城還在酣睡之中,紫禁城裡忽然響起了喪鐘。若澄一下驚醒,只覺得這場景好似有些熟悉,莫名地心慌。朱翊深也跟著坐起來,摸著她的肩頭問道:「怎麼了?可是做噩夢了?」他人未醒,聲音帶著暗沉沙啞。
「王爺,我聽到喪鐘了。」若澄小聲道。
朱翊深凝神聽,果然聽見鐘鳴。過了一會兒,李懷恩在槅扇外敲了敲:「王爺,宮裡的太監來傳消息,太上皇駕崩了。」
太上皇綿延病榻多日,宮裡內諸司該做的準備都做了,一切事情都井井有條。大臣必須在聞喪的次日著素服進宮哭臨,如是三日。各衙門皆停歇宿,京中不能食酒肉。
到第四日,在京文武官員,四品以上命婦,皆穿麻布圓領大袖衫,麻木蓋頭,到思善門外哭臨。若澄的位份最高,所以跪在最前頭,黑壓壓的一群婦人,哭起來震天動地。她對大行皇帝十分不喜,實在擠不出幾滴眼淚,就只能垂著頭,好在人多也發現不了誰是真心誰是假意。
這哭臨是個體力活,到了中午在旁邊的思華殿休息的時候,人人都疲憊不堪,也不敢出口抱怨。內宮賞了一些茶水和糕點,哭了一早上,嗓子眼冒火,茶水供不應求。若澄心想,還好皇帝是在初春時節駕崩的,要是夏日,非得出幾個中暑的人不可。
她身子本來就嬌氣,經不得風吹日曬的,幸而最近幾月被朱翊深抓著勤做「體力活兒」,好歹練強了一些。
她身旁坐著兩個叫不出名字的婦人,一直在偷偷打量她。她不習慣陌生人的審視,看過去的時候,那兩個婦人連忙低頭吃東西,裝作沒有看她。可她一移開目光,她們又看過來了。
沈如錦去拿了兩杯茶過來,坐在若澄的身邊。若澄道:「姐姐,那邊兩個人一直在看我。我身上有什麼地方不對嗎?」
沈如錦回頭看了一眼,了然道:「不是不對,是你太小,也太好看了。你瞧瞧這京中四品官以上的命婦,能熬到的都已經三十出頭,半老徐娘。你這個如花的年紀,自然十分稀罕。而且古語說,要想俏,一身孝。你平時不怎麼交際,很多人都對你不熟悉。陡然看見你,自然要多看幾眼,飽飽眼福,否則怎麼對得起你這京城第一美人的稱號。」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打趣我。」若澄橫她一眼,卻不是真生氣。
沈如錦喝了口茶:「怎麼是我打趣你?你去問問她們,哪個不知道咱們晉王妃是國色天香的大美人?剛才有一隊官員從門前走過,有幾個年輕的就傻愣愣地盯著你看,是你自己沒發現罷了。」
若澄被她說得臉紅,她光顧著哭臨了,連有人來過都不知道,哪裡還記得什麼年輕官員的事情。
到了傍晚,好不容易哭臨結束了,眾人疲憊地各自歸家。皇后在宮中準備了素菜,特別請幾個有親緣關係的命婦到坤寧宮一坐。若澄和沈如錦都在受邀之列。
蘇見微已經哭臨幾日,滿面憔悴,在她身邊的幾個嬪妃也好不到哪裡去。若澄這還是第一次看到升為如妃的方玉珠,兩個對視了一眼,雙雙把目光移開。按照品級來說,親王妃是一品,僅次於皇后,不必行禮。但因為妃子是皇帝的女人,君臣有別,因此若澄還是拜見了方玉珠。
方玉珠有些得意,坐正了受著,也不叫若澄起來。若澄跪了一日,本就腿腳酸軟,見她故意刁難,手在袖中握緊。殿上安靜了一瞬。
蘇見微看了方玉珠一眼,代為說道:「晉王妃免禮吧。輩分上來說,你是長輩,請上座。」
「謝皇后。」若澄起身,到了皇后說的位置上坐下來,沒再看方玉珠一眼。
蘇見微召見她們,主要也是說先皇的後宮如何安置的事情。畢竟內容中人數眾多,蘇見微又要操辦皇帝的喪事,又要照顧兩宮太后,有些分身乏術,便想著讓這些宗親命婦一道來幫忙。
若澄建議道:「皇后娘娘,宮女倒是好辦,只不過太妃太嬪畢竟都是有身份的人,不便草草安置。不如先讓內諸司將幾位太妃太嬪的籍貫,還有家中人現在的下落打聽清楚,交給她們看過之後,再行處置。要出宮的,乾脆通知她們的家人來接,方為妥當。」
蘇見微聽了之後連連點頭:「晉王妃想得周到。本宮這幾日實在有心無力,其它妃嬪又沒有如此能力,不如此事就交給你來操辦?」
若澄從小耳濡目染,知道活在紫禁城裡的女人不易,就答應下來了。有些宮妃進宮的時日長了,家鄉又遠,稍不得寵的,連收到家裡的消息都很難。宮外世事變遷,貿然放她們出去,她們恐怕還沒辦法生存。但她們能離開紫禁城,後半生跟家人團圓,已經是天大的幸運。永明帝登基以後,立刻就廢除了人殉的制度,以後再也不會第二個娘娘了。
從坤寧宮出來,太陽已經落山了,若澄滿身疲憊。沈如錦先她一步離開,好像有宮人來稟報,平國公府傳信,鴻兒在家中哭鬧不止。若澄想著早早出宮回家,但在甬道上,忽然被方玉珠叫住。
方玉珠穿著素服,但身後跟著十幾個宮人,擺足了宮妃的架勢。
若澄不欲與她糾纏,神色淡淡地問道:「如妃娘娘有何事?」
方玉珠嘴邊似喊著譏誚:「你我同為妃,但我是天子的女人,與你乃是君臣。剛才在坤寧宮,我讓你向我行禮,並不算委屈你吧?」
「應該的。」若澄回道。這些虛禮,她不怎麼放在心上。但她早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唯唯諾諾的小女孩,任由方玉珠胡來。若是對方故意找事的話,她也不會一味地忍讓。所以她想看看方玉珠到底要做什麼。
方玉珠走到若澄的面前,直直地看著她,若澄被看得渾身不舒服。待方玉珠看到若澄身後走來的一群人,忽然抓著若澄的手。若澄不喜歡被陌生人觸碰,下意識地要甩開,方玉珠卻抓得更緊。若澄叫到:「放手!」方玉珠趁勢往後跌了兩步,堪堪落在宮女懷裡,滿臉驚惶。
「你們在幹什麼?」身後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