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澄的眼睛看得很累,伸手揉了揉鼻根部的晴明穴。這個寫字的人手法太高超,幾乎找不到什麼破綻。她想不出當世有幾個人能做到這種地步,蘇濂肯定可以,還有李士濟和楊勉兩位閣老自然也不在話下。但他們是文臣,與平國公沒有利益衝突。
剩下的朝臣裡面,還有誰與平國公敵對,又精通書法,她就不得而知了。
「皇上,朝臣中有誰平素與平國公不合,又精通書法的嗎?」她試著換了種思維問道。
朱正熙想了想說:「舅父平日獨斷,與不少人結怨。而文官中,由科舉考上來的,書畫的功底應該都不會差。」
若澄想想也是,別的不說,二哥沈安序和葉明修,也都是書畫裡面的高手。可她真的盡力了,就算能看出那封信不是平國公寫的,也有可能是平國公叫別人寫了回來報信,還是沒辦法洗脫他的嫌疑。
太監進來稟報時辰,朱正熙看向若澄道:「不早了,今日就到這裡,朕派人送你回府。」
「可是……」若澄皺眉,話到了嘴邊卻說不出來。她今夜已經逾矩太多,怕再開口求朱正熙,他也不會答應了。
朱正熙似乎知道她所想:「朕已經下令,暫且停止對平國公府眾人用刑。如此,你可以放心回去了?」
若澄大喜,跪下行禮:「多謝皇上,皇上英明!」
朱正熙從寶座上站起來,親自扶了若澄起來,溫和地說道:「按照立場來說,朕應該比你更信任舅父。這一段時間實在發生了太多的變故,朕也有很多的身不由己,不得不如此行事。不過還是感謝你據實已告。你這個朋友,朕沒有白交。」
若澄抬頭看他,覺得他剛剛說話的口氣裡有太多的無奈。這個皇位本來就是那些大臣推他坐上去的,他自己也不情願吧。但既然做了,又總想著要把它做好。人就是活在這樣的矛盾之中。
朱正熙見她盯著自己看,不禁笑道:「怎麼,我臉上有東西嗎?」
若澄連忙搖了搖頭:「一直覺得皇上變了很多,不是我當初認識的那個人了。可是剛才看見你笑,好像又回到年少時候,看到你在平國公府被太監追著跑,挺懷念的。」
朱正熙感慨道:「好久沒聽見別人這樣跟我說話了。以前東宮的舊臣,還有九叔,都只把我當成皇帝看。我也都快忘了自己原本是什麼樣子。」他回頭看了眼那把鎏金的龍椅,無奈地苦笑。
「你們在幹什麼!」身後忽然傳來一聲怒斥。若澄回頭,看到徐太后和蘇見微兩個人站在那裡,她們身後還跟著宮人。而剛才朱正熙扶若澄起來,兩個人靠得很近,任誰看都有幾分曖昧。
蘇見微聽聞徐太后怒氣衝衝地往乾清宮過來,原本是趕來勸架的。可眼下見到這番情景,心中也是十分不悅。這個沈若澄幾次三番夜會皇帝,當這紫禁城是什麼地方?
徐太后氣得渾身發抖,上前幾步:「好啊,我就說皇上怎麼鬼迷了心竅,非要查封平國公府,一定是你這個賤婦在背後挑唆的!你居心何在!為了幫晉王除掉平國公嗎?有哀家在,你休想!」
「母后,您在胡說什麼?」朱正熙將若澄擋在身後,「事情不是您想的那樣。」
「不是?哀家都知道了!皇上以為在內宮封鎖消息,就能把哀家蒙在鼓裡嗎?當初若沒有你的舅父,哪來你今日的皇位!你實在太忘恩負義,太讓哀家心寒了!」徐太后情緒激動,幾步走到朱正熙的面前,「皇上怎麼也不想想,就憑兄長在軍中的威望,你隨便動他的家人,萬一他真的反了呢?到時候江山傾覆的後果,你可以承擔嗎?」
朱正熙目視前方:「朕不是無緣無故地做出這個決定。之前舅父便幾次三番在朝堂上出言不遜,甚至在朕沒有封賞他之後,還在與人宴飲時,說朕的不是。這些朕都不計較,可是錦衣衛在他書房的暗格裡搜出了與瓦剌的信件,難道朕不處置嗎?」
「怎麼會?他不會做這種事!」徐太后踉蹌一步,惶惶自語。她不知情,只道皇帝查封了平國公府,還將平國公府上下都抓進了北鎮撫司,以為是有小人在背後挑撥離間。
蘇見微連忙扶住太后,說道:「母后,您千萬別動怒,小心傷了身子。有什麼話慢慢說。」
朱正熙看了眼身後的若澄,接著說道:「晉王妃就是為了平國公府的事,特意進宮向朕求情的。她希望朕能重新調查,不要冤枉了舅父。所以不是母后您說的那樣。」
徐太后卻仿佛沒有聽見,還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裡。對於她來說,平國公府是她的母家,也是她能跟蘇太后一鬥的根本。如果平國公府傾覆,那她這個太后也就名存實亡了。所以她定要保徐家。
蘇見微看到皇帝言詞間十分維護若澄,便順勢說道:「是啊母后,皇上做事一向有分寸,不會無端問罪平國公的。而且晉王和晉王妃的感情十分好,京中人人稱羨,她怎麼會跟皇上有私呢?我先送您回去吧?」
徐太后愣怔半晌,才慢慢說道:「天色已晚,就算晉王妃入宮不是為了私事,也不該久留宮中。」
朱正熙也有此意,為了避免節外生枝,特意叫劉忠送若澄出去。若澄如臨大赦,匆忙向太后和皇后行禮,然後快步離開了。
等殿上只剩下太后,皇后和皇帝三人,徐太后才說道:「皇上當真沒有懷疑過這一切是晉王在背後主導的?他最有能力,也最有立場對付兄長。除去兄長,朝中應該再也沒有人能夠跟他抗衡。所以他們夫妻兩人,一唱一和,把皇上耍得團團轉。你別被他們騙了。」
「不可能,不會是九叔。」朱翊深堅定地說道,「九叔的為人,朕信得過。若他是這樣的人,朕也坐不穩這皇位。」
徐太后見他對朱翊深如此深信不疑,只是說道:「皇上,哀家不管你是怎麼想的,防人之心不可無。平國公府的事,還是讓都察院和錦衣衛先查清楚再定罪吧。現在府裡都只剩下一些婦孺,受不了大刑。」
「母后放心吧,朕會給您一個滿意的交代。皇后,還不快送母后回宮休息?」朱正熙看向蘇見微,遞了個眼神。
蘇見微會意,立刻扶著徐太后出去了。
在回宮的路上,徐太后還在念叨:「皇上真是不一樣了,當年他無憂無慮的時候,哀家嫌他不懂事。可他現在這樣,哀家又覺得很陌生了,根本猜不透他的心思。皇后覺得他當真與那晉王妃沒有什麼?哀家看他維護那女人的模樣,實在不同尋常。」
蘇見微假意安慰道:「皇上與晉王的關係很好,想必不會動什麼歪念頭的。」
「你不在意就好。哀家就怕他昏了頭,做出什麼荒唐事來。古往今來,在皇位上迷失自己,斷送江山的例子數不勝數。先皇不就是因為沉迷丹藥,失了人心,最後被逼著退位嗎?」徐太后提起先皇還是唏噓不已。
「母后放心,皇上是明君,不會做糊塗事的。」
等送徐太后回宮,蘇見微特意去了一趟長春宮。長春宮在西六宮的北角,十分寂靜,宮殿在偌大的紫禁城中,並不華麗。蘇太后還沒有睡,正在寢殿裡看書,聽女官說皇后來了,便放下書。
蘇見微走進來請安。前陣子先皇喪期,她忙著將後宮女眷放歸的事情,有一陣沒來長春宮請安。蘇太后覺得她清減了不少,請她坐下。
「姑母近來身體可安好?」
「不好也不壞。只是這麼晚了,你怎麼過來了?」蘇太后問道。她的面容還是一如既往的端莊,只是褪盡鉛華以後,多了幾分淡然。畢竟成為太后,還是一個與皇上毫無血緣關係的太后,位份雖然尊貴,在內宮卻沒有多少實權。但她曾是國母,又不能像其它的先皇后宮一樣選擇去留。
其實依她一貫的風格,她會讓昭妃在這座宮城裡無聲無息地消失。可不知為何,想到昭妃宮外的那個孩子,她還是動了惻隱之心,假裝不知地放過了昭妃。經歷這麼多事,連她也已經不復當初的狠厲了。
「剛才母后為了平國公府的事情,去乾清宮找皇上。我怕他們母子起爭執,便跟了過去。送母后回宮之後,特意到姑母這裡來看看。」
蘇太后說道:「平國公的事情我也聽說了。這件事太過湊巧,就像忽然間所有矛頭都指向平國公一樣,可能是有隱情。你別隨意在皇上面前發表意見,免得猜錯他的心思,日後添麻煩。近來,他與你的關係如何?」
蘇見微臉上黯然:「當初嫁進宮的時候,姑母告訴我,為了蘇家,我沒得選擇。進宮這些日子,我一直按照姑母說的法子為人處世。可我發現我跟皇上之間,卻越來越遠了。」她有幾分落寞地說道,「我雖不見得多喜歡他,但他是我的夫君,我也希望能與他琴瑟和鳴地過一輩子。可他去我那裡的次數越來越少,這樣下去,我很難懷有子嗣。」
子嗣這件事,仿佛籠罩在蘇家所有女人頭上的陰雲。
蘇太后想了想說道:「皇上知道你處置王貴人的事情了?」
蘇見微點了下頭:「編了個好理由,但皇上畢竟是這紫禁城的主人,耳目眾多,大概對我有所懷疑吧。王貴人雖然失寵,他跟我也有了嫌隙。否則也不會著急納方玉珠那樣扶不上檯面的女人來氣我。」
「微兒。」蘇太后語重心長地說道,「皇上的性子,跟先皇大不一樣。他是個很重感情的人,此後你行事要更加小心。就算要對付什麼人,也要做到滴水不漏,否則皇上只怕會越發忌憚你。你要像我當時除掉太子妃一樣,不留痕跡才是。」
蘇見微倒吸一口冷氣,點了點頭:「我與姑母相比,著實還差得遠。以後定不會再魯莽行事了。另外姑母的壽辰就快到了,到時候宮中擺宴,對菜品和賓客的名單,姑母可有什麼要求?」
蘇皇后淡淡地說道:「不過是個形式,你安排就是了。人倒是不必請太多,免得鬧騰。」
「是。那我不打擾姑母休息,先告退了。」蘇見微起身行禮,然後就退出去了。
蘇太后看向窗外,樹葉輕搖,仿佛又起風了。